黑暗是什么?在赫西俄德那里,卡俄斯首先生出了象征黑暗的厄瑞波斯与黑色的夜神纽克斯,而从它们之中出生了象征光明的埃忒尔,和白天之神赫莫拉。如此看来,黑暗孕育了光明,它们是光明之母。
人如何看到黑暗?如果如德谟克利特所言,颜色的形成是原子的流射激发眼睛的变化,那为何盲目之人仍然能够获得黑暗的感觉呢?
自然学家认为,视觉需要中介,因为将事物直接置于眼球上方,人们什么也不能看到,看到的只能是黑暗。然而,在黑夜之中,是什么遮蔽在我们的眼球上方呢?
闭上眼睛的人,并不是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的视野之中不完全是黑色,如果眼皮遮蔽在眼球之上,那为什么人们看到的不是完全的黑暗,而能感受到光?
一个沉入黑暗的人脑海中会飘过什么?亚里士多德不清楚别人如何,但他却在认真地思考着上面的问题。上一刻,他还在为大量海水灌入身体这件事担忧,但此刻已经不想去考虑它了。真实的黑暗包裹了他,没有光线,没有视觉,没有声音,各种感官都被封闭了。他一时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如果感觉不存在,那么身体还存在吗?
他不知道自己沉入水下多久了。关键是时间,欧多克索说过,天体是时间的刻度。然而他看不到天体,也没有计量时间的工具。他唯一知道的是运动必然在时间之中,如果身体在下坠,那么它一定经过了一定的时间。但现在,他感觉不到身体了。
没有身体的感觉,但为什么还会有感觉?这是什么感觉呢?他的理智在运转着:对感觉的感觉还是感觉吗?或者说,这是不同的工具,比如,努斯?
努斯,蕴含着全部的精神力量。将努斯运用在对象之上,或者将它运用在感觉的结果之上,就能给我们带来知识。但感觉自己也可以给我们带来知识,比如看到火的颜色,就让我们知道躲避开燃烧的现场。然而此刻,是否有一种无感觉的知识?
比如有关数学对象的知识?柏拉图画出了一系列点、线、面,这发生在某个灵魂的空间里。从这个角度说,数学知识是关于可以与质料分离的对象的知识。而自然学则研究的是与质料不可分离的对象的知识。
那么,灵魂真的是可分离的吗?如果我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这是否就意味着我的灵魂已经与身体分离开来?然而,数学家对灵魂的考察仅仅是对灵魂认识的对象的考察,而非对灵魂本身自然的考察。如果要把灵魂自身作为一个对象,到底它应该属于哪一种知识的对象呢?
灵魂是什么?它是身体的形式,但它自身仅仅作为一个形式存在吗?灵魂赋予我们生命,它是如何让我们具有生命的呢?到底是因为我们有了生命,才把它归因于我们具有灵魂;还是因为我们获得灵魂之后才能具有生命的活动?
我们如何知道我们有灵魂的?很显然,我们感受到了它。我们了解自己的一些功能,并认为它们不是身体的功能,而显然它是灵魂所独有的才能解释的通。那么我们归之于灵魂的功能有什么?感觉,和努斯。如果我们不能具有感觉,我们还能说灵魂存在吗?我们必然还有一种功能,它自然地属于灵魂自身,那就是努斯。
但是,感觉是外在于灵魂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失去身体就意味着我们没有了感觉。如果没有感官的活动,感觉似乎不能形成。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感觉是灵魂的功能而非身体的功能呢?如果感觉是身体的功能,那死掉的尸体也应有感觉,而这是不可能的;那么,灵魂在感觉的形成中就是不可或缺的。
眼球、耳膜、皮肤,这些人类感觉的器官,它们都在自动运行吗?那么为什么眼球不能看到眼球自己,耳膜也不能听到自己?如果它们有自己运行的功能,为何还需要灵魂这样一个东西呢?如果它们不具有任何功能,但为何一个聪明的盲人仍然看不见东西?
身体之中有某种功能(on)。这种功能,是一种能力(dynamis)。这种能力需要灵魂才能发挥作用?此刻,我的身体仍然存在着,但我并不能感觉到它,是因为我的身体中各感官的能力没有得到发挥?
如果说灵魂对身体有着特殊的作用,那么这种“使得身体的能力发挥”的作用无疑就是最重要的作用?它让死物变成了活物,就像驾驶着船的水手让一条停止的船活动起来一般?
这么说,灵魂的作用在于对身体能力的实现(entelechie)。但是,就像水手也无法把一条破烂的船正常驶向大海,灵魂也无法驱使一个已经毁坏的身体。那么死亡,就并非一定要理解成身体与灵魂的分离,而可以理解为身体的能力已经无法被实现,因为它自己已经不具备这种能力了?
一种能力是潜在的,就像一条可以行驶的船,一个有视觉的眼球,或一个能学会希腊语的小孩一般,它们都具有某种能力。但如果一条船直到腐朽那天,都没有人去开,那它永远都没有实现行驶的能力。眼球如果一直没有看,儿童如果永远没有学习语言,那它们的能力又怎么能实现呢?
灵魂是对身体的实现,那么,灵魂自身也有一种能力,那就是具有让身体中的能力实现的能力。是的,灵魂让身体功能正常运行的过程,同时也是让自己正常运行的过程,这同一个活动意味着两者共同的实现。
此刻,如果我的灵魂与身体分离了,那我一定无法让这个活动的灵魂去实现我身体的功能。相反,如果我的身体和灵魂还连在一起,我可以并且必然可以用灵魂的能力驱动健全的身体,除非我的身体的功能已经全部朽坏。但事实上,如果这些功能朽坏,我根本不能有任何感觉了。
那么,现在就是试验一下的时间了。亚里士多德下定了决心,让灵魂的力量去感受自己的身体,让它试着发挥各种各样的功能,比如想象、回忆或者联想,从最简单的图像,到复杂的事件,让自己的思想充满了认识的空间。
他记起了落水前的一幕,自己听到的某个悲惨的故事,自己皮肤的颤抖,空气中冷热的变化,自己的痛觉。
“啊——”他突然大叫了一声,剧烈的疼痛感刺入了他的灵魂。
……
“他醒了?”亚里士多德模糊地听到了一个似乎有点儿熟悉的声音。
“这不得不说是诸神护佑,医生们早就对他不抱希望了。”另一个声音说道,“如果他醒了,那也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
“他的身体在抽动。不要紧吗?”前一个声音继续着,亚里士多德感觉那声音音调很高,似乎与另一个对话者不同。
“这只是正常的身体反应。”对方答道,“昏睡中的人身体也会不自觉地抽动。”
“所以,我们可以确定,他现在不是一个死人。”那个尖利的声调说着,“嘿!你醒醒吧!”亚里士多德的皮肤感到了一阵凉意。
“别这样,艾萨拉。”那一个人答道,“他现在很虚弱,要给他一点恢复气力的时间!”
“哼。”亚里士多德和艾萨拉同时发出了这个声音,尽管它们表达的意思全然不同。用力抬起眼皮,亚里士多德看到了白色的光,这让他再次闭上眼睛。但眼前也不再黑暗,而是明亮的灰白色。
“嘿,我知道你醒了!”一只冰凉的手再次贴到了他的头上,让他的皮肤起了一层波动。
“啊,别。”亚里士多德尽力晃着头,当然,他的头并没有实际移动,不过他嘴里的拒绝表达地十分明确,“不要摩擦了!凉!”
“这样我就放心了。”艾萨拉似乎跑着离开了自己的身边,过了一会儿,几个人的脚步声相继传来。亚里士多德则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身体在一张软榻上,阿其得谟在他的身边。
走在最前面的人是欧多克索,他紧锁的眉头在看到亚里士多德的时候才有所舒展,但还是满面严肃。他走上前,拉住了亚里士多德的手,他的手很温暖,没有让亚里士多德感到不适。
“欧多克索导师。”他急忙开口,“这是哪儿?阿里斯提波导师呢?”
“他还在昏迷之中,但生命体征一切正常。”欧多克索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的伤似乎比你还严重,他没有为自己的伤口止血,也没有用任何技艺保护自己的生命。”
“你的伤口已经被封闭了。”阿其得谟补充道,“之前它周围的血管都被变形术封死了,所以你还能保住性命。”
“我……昏迷了多久?”亚里士多德紧张地说,“那个,俄耳甫斯教的密室。”
“别着急,孩子,我们已经找到了那里。”站在他们身后的阿启泰开口了,“可惜,我们去晚了一步,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啊,那阿勒特……”亚里士多德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不过,他改口道,“抱歉,先生们,我弄砸了计划。”
“忘记什么计划吧。自然之中经常有不受我们控制的事情发生。”阿启泰宽慰道,“不过,你应该感谢艾萨拉,多亏了她借助飞鸽精确定位到你的位置。我们才能很快找到你。”
“谢谢。”亚里士多德转向艾萨拉的方向,而对方则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你能醒过来是最重要的。”欧多克索拉住他的手,“别想太多,好好休息吧。”
他站起来走向阿其得谟,小声说道:“你留在这里看护他,尽快给他准备一些食物,最好从外面弄些肉食给他。”
“是。”阿其得谟慎重地点点头,“我知道怎么办。”
“那好,我还要去看看阿里斯提波。”欧多克索和亚里士多德打了个招呼,便跟随众人离开了房间。片刻之后,阿其得谟端着一碗东西走过来,它冒着热气,亚里士多德喝了一口,才知道那是掺了羊奶的大麦粥。
“还有这个,凑合一下吧。”阿其得谟把一些包在树叶中的碎鱼肉倒进了亚里士多德的碗里,“白塔内部严禁食肉,不过有些咸鱼可以偷偷带进来。”
“多谢,我已经很满足了。”亚里士多德吞下了几口食物,温暖的气息从腹部上升,让他的脸色红润起来。他努力靠坐在床上,好奇地问阿其得谟:“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这还是要感谢你自己啊!多亏了你给艾萨拉的回信。”阿其得谟笑了笑,说道,“艾萨拉受到了你用飞鸽传给她的消息,知道了你接触声闻家的事情,便写了一封回信告诉你下一步的计划。然而,飞鸽却没有在之前你居住的地方找到你。”
“飞鸽传递的原理很简单,就是将整个城区的各个地点标记为一个个不动的点,而要找的收信人是一个运动的点。如果在一个点找不到目标,那就找下一个,直到传递到指定目标为止。”
“这种传递的运动本身就基于量地术,它不限于开阔的空间,封闭的空间也包括在内。当然,即使是以前没有被它标记过的地方,只要你走到那里,那么它也会跟踪着你追过去。”
“难怪我们被困在密室中时,飞鸽能够穿透代行者设置的屏障到达我的身边!”亚里士多德点头说道,“它竟然可以无视空间的变化?”
“空间的变化也是有迹可循的,在高明的数学家眼中,那些变化可以通过计算一一确定。”阿其得谟答道,“当然,如果不是艾萨拉一直在注意追着飞鸽的运行轨迹,我们也不会那么快找到你。”
“看来这次真的要谢谢她了。”亚里士多德说完,又专心地吞咽起眼前的食物。在他吃完将近一半的时候,艾萨拉大步走了进来。
“嘿,我还没找你算账。”白塔的继承人毫不客气地抱着双臂站在亚里士多德面前,“你总是会把事情弄成一团糟,是吧!”
“目前看来,是的。”亚里士多德没有反驳她,“感谢你的帮助。”
“哼,承认错误的态度是好的,但下次做事前麻烦多动动脑子。”艾萨拉盯着亚里士多德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啊?”亚里士多德愕然,“秘密?我没有什么秘密啊?你听说了什么?”
“不是听说,而是我亲眼所见。”艾萨拉抿了抿嘴唇,严肃地说道,“在你坠落的地方,有金色的光穿透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