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靠在墙壁上打了个盹,而后一下子惊醒。密室里没有窗户,只有靠近房顶的小孔透进一缕光线。亚里士多德想起自己已经在这个房间里枯坐了一夜,之前,一个信徒被打发出去探查消息,而目前还没有回来。提蒙在他身边靠着墙坐着,此时热情地将一块面包塞到他面前:“迪米特里,吃点东西吧。”
他接过面包,晃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那个代行者仍然在另一侧墙边坐着,似乎一点儿都没有挪动的样子。她的双目微闭,似乎连呼吸都没有发出,仿佛一座雕像。此时,她像是注意到了亚里士多德的目光,倏然睁开眼睛,两道凛冽的目光与亚里士多德的眼神正好对上。
“我们就这样呆在这里吗?”他故意没有看对面的代行者,而是转头问提蒙,“如果毕达哥拉斯派的人想要追查,找到这里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提蒙两只眼珠转转,没有说话,他努努嘴,示意对面的代行者正在看着他们。亚里士多德满不在乎地说:“塔兰顿是阿启泰一手修建的,城里有哪些密道、哪些隐藏的房间,他一定是一清二楚的。”
“量地术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大。”代行者说话了,“除非他一刻不停地观察着这座城邦的每一片土地,否则,人们私自在家里开凿一个密室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哦?”亚里士多德心中暗暗衡量了一下这种可能性,觉得这未必不在阿启泰的能力范围之内。不过,他还是表现出释然的神色,长呼了一口气,说道:“你的任务就是在这间小小的房间中完成吗?”
“迪米特里,不要多问任务。”提蒙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小声说道,“代行者需要的会主动告诉我们,她不说代表这不需要我们知道。”
“没关系。你离开教团的这段时间看来已经足够让你忘记教团的法则了。”代行者继续盯着他说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里是任务的起点。”
“告诉我意味着需要我的配合?”亚里士多德抬头问道,“你要让我做什么?”
“你是受启者,一定熟悉圣书的内容,那么,请你告诉我,要消灭一个灵魂需要怎么做?”代行者面色平静地发问道。
“灵魂是不朽的,它不会被消灭,除非造物者亲自做到这一点。”亚里士多德按照自己的记忆回答道,“你,或者我,都没有办法。”
“哼。”对方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而说道,“如果灵魂不可以被消灭,那灵魂包含的东西呢?”
“你的意思是?记忆?知识?意识?”亚里士多德一时没有明白,“灵魂包含了很多东西,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圣书中记载的内容。怎么?你不记得了吗?”代行者挑衅地扬了扬眉毛,“你受到的启示难道不包括这方面的内容?”
“记载是一回事,但如何解读这种记载就不是个人可以决定的了。”亚里士多德毫不退让地说道,“圣书的真理是隐秘的。”
这句话十分正确,让对方无话可说。但代行者显然并不满意亚里士多德的这种态度,她紧接着追问道:“那么,就你接受到的知识而言,灵魂的力量从何而来?”
真是一个接一个的难题啊!这个问题我怎么会知道!亚里士多德内心发出了无声的呐喊。但为了保持营造出的神秘感,他不动声色地说道:“灵魂的力量由自然而来。”
“自然?”代行者显然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回答,一时也没有想到反驳的方法,她想了一下,才说,“你说的自然是什么?”
“灵魂在自然之中,而不在自然之外。”亚里士多德沉住气,将所知道的知识用另一种说法表达出来,“当灵魂被制造时,自然就获得了力量。”
“这么说,你认为灵魂的力量是天赋的?”代行者追问道,“既然这样,为什么灵魂的力量还可以不断增长呢?”
“很简单,就像一个孩子,他刚一出生时并没有知识,但随着教育和经验的增加,他的知识也在不断增长着。”亚里士多德说道,“但他的灵魂本身并没有变化,这种能力,才是灵魂的力量所在。”
“能力(dynamis),力量,这都是一个词。”代行者念叨着这个词,似乎陷入了沉思。亚里士多德则反问她:“你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需要我为你的任务提供什么帮助?”
“我听说你精通灵魂与身体分离的技艺。”她说话的同时看了一眼亚里士多德身边的提蒙,似乎是他迫不及待地将迪米特里的技艺向对方和盘托出了。亚里士多德轻松地点点头,仿佛一切顺理成章。而接着,代行者继续说道:
“我的任务因为受到了你们的影响,导致现在情况出现了变化。所以,我将改变任务的计划,就由你们开始。”她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我需要你来完成这个任务开始的部分。”
“所以,到底是什么?”亚里士多德提起了兴趣,而其他人的眼神也表明了他们对此也十分好奇。
“教团得到了可靠的信息,有圣物出现在塔兰顿。”代行者说着目光一凛,“目前知道这个消息的可能不止我们一方,因此我们需要抢先找到它,夺下它,毁灭它。”
“请恕我无能为力。”亚里士多德向后一靠,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知道什么是圣物吗?不要说我们找不到,就算我们发现了它,结果就是我们会被直接消灭,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我听说你也接触过圣物,不是吗?”代行者的语气变得冰冷起来,“你应该对圣物有所了解。”
“听着,圣物之间并没有必然的相似性。”亚里士多德严肃地打断了对方,“而且,我现在已经失去了圣物,也没有办法对抗可能拥有圣物的敌人。”
“然而这个敌人并不需要你去对抗。”代行者礼尚往来般地也打断了亚里士多德的话,“我们已经有充分的证据,确定了掌握那件圣物的人。”
“哦?你指的是谁?”所有人的耳朵都一下子提了起来。
“在这里的声闻家领袖,菲阿刻斯。”代行者轻巧地吐出了这个名字,“而据说,他现在不能出现在公开场合,是因为正在冥想之中。”
……
冥想,是俄耳甫斯教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修行方式。毕达哥拉斯学派继承了俄耳甫斯教的仪轨,也同样延续了这种灵修的方式。冥想要求修行者独自处于一个绝对安静和隐秘的空间,放弃任何世俗的活动,舍弃身体的欲望,一心追求灵魂的净化。
“他进入冥想有多久了?”亚里士多德问道,“他不会突然结束冥想吧?”
“据说,菲阿刻斯要进行的是一次长久的冥想,他最多可能在冥想中度过七年。”代行者回答道,“这是他完全封闭自己的第五年。”毕达哥拉斯学派中以“七”为规律,无论是七天、七月或七年,他们一定要呆满相应的时间。
“所以,圣物并不在他身上?”亚里士多德有所怀疑,“如此珍贵的东西,即使不随身携带,也会放在隐秘的空间之中吧?况且,他身边一定有很多学生和追随者保护,不是吗?”
“我们正要做这件事。”代行者面色阴沉了下来,她思考了一阵,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他放置那件神器的位置。”
“我需要提醒你,如果他将那件东西放在了自己制作的空间之中,那么,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拿到它。”亚里士多德说道,“即使你能通过某种方式感知到,但还是无法进入。这正是空间的专属性决定的。”
“看来你们在厄琉息斯没有得到教团最新的发明。”代行者发出了一声冷笑,“教团内部的受启者早就已经得到了来自神王的恩赐,有了它,空间之间的虚空也并非不可跨越的。”
“那是什么?”亚里士多德有些惊讶,他深知这种“跨越虚空”意味着什么,即使是高超的数学家,也无法做到自由地出入各种被造的空间,更不用说在虚空中穿梭了。而对方似乎有备而来,难道他们真的在这方面取得了什么巨大的突破?
“这就是你需要配合我做的。”代行者一边说,一边站起了身子,她的背后是一面看似普通的墙壁,但随着她的身体移动,这面墙好似被向后推动了一些。亚里士多德也站起身走向那里,他定睛看去,只见整面墙都呈现出了一幅巨大地图的模样,它仿佛是一张星图,又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这是?”亚里士多德被那漩涡的形状晃得有些头晕,连忙问道,“一个地图吗?”
“它不是一般的地图,而是将你传送到指定空间的地图。”代行者说道,“这个密室经过教团的多年打造,就是为了在那些异教徒眼皮底下安置一个致命的机关,让他们在不知不觉间被我们一击命中。”
“数学家技艺的第六环:多重世界?”亚里士多德脑中响起了柏拉图曾经说起过的那个名字,如果“多重世界”意味着在不同的空间中自由出入的能力,那么毫无疑问,作为毕达哥拉斯学派的领袖,阿启泰应该也具有相关的技艺。
代行者看他看得出神,以为他根本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便简单地介绍道:“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入口,但不是一个确定空间的入口,而是可以根据你的需求设置出口的入口。”
她有些激动地说道:“有了它,我们就可以从此地传送到任何一个被设置的空间之中。”
“然而,我们如何确定那个空间就是我们想要进去的?”亚里士多德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如果我们走错了呢?”
“这当然需要精确的计算。”代行者看了亚里士多德一眼,“每一个空间都在宇宙之中占据一个位置,它与我们所处空间的相对位置自然是可以计算出来的,这你都不能理解吗?”
“理解是一回事,实践是另一回事。”亚里士多德摇了摇头,“对我来说,这种计算过于繁琐,我只喜欢研究人的灵魂。”
“我正是需要你的这个研究。”代行者说道,“要进入设置空间的,并非身体,而仅仅是人的灵魂。”
“将灵魂与身体分离出来进入指定的空间?”亚里士多德骇然地后退了一步,“我警告你,这是很危险的行为。”
“哼。”代行者再次发出冷笑,“如果没有风险,教团何必派我来呢?”她甩甩头发,坚定地说道,“我负责设定位置,而你负责分离灵魂。”
“如果没有我在场,你准备怎么做?”亚里士多德又打起了退堂鼓,“你原本的计划应该没有把我设计在内啊?”
“我本来可以用更加简单的办法。”代行者满不在乎地回答,“在城邦中找到菲阿刻斯的住处,直接毁灭他的身体。但是现在城邦的守卫们已经警觉,那就只能从灵魂动手了。”
“你有没有想过,假使对方的身体也在那个空间之中,我们该如何应对?”亚里士多德问道,“我们能进入空间的只有单纯的灵魂,而对方却有身体,这会导致一切不确定的隐患。”
“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对方毫不留情,“把他的灵魂拉入空间,直接针对灵魂本身做出攻击,这本就是你研究的一部分,对吗?”
亚里士多德暗中叫苦,也许对本来的迪米特里或者那位厄琉息斯大祭司来说,这种操作不过是家常便饭,但自己根本没有这种技艺,更对灵魂的分离技艺一窍不通啊。他故作镇定,努力表现出成竹在胸的样子,将问题抛给对方:“现在的难题是,你要如何确定那个菲阿刻斯所在的位置?”
“我会在这几天内打探清楚的。”代行者似乎很有把握,“到时候,我们一起行动。”
“你之所以信任我,或者说,愿意把我留在身边,只是因为要借助我的技艺,是吗?”亚里士多德进逼了一步,“你自己根本无法使用这个设施,只有我的协助才能做到,对吗?”
“你想要说什么?”代行者盯着他,再次显现出愠怒的神色。
“我要说的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绝不是你的下属,而是你的合作者。”亚里士多德的嘴角挂上了一丝微笑,“而对待合作者,我要求与你对等的权力。我要求与你同时探查,并且可以自由出入这间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