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彼岸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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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似乎和往年不一样,迟迟地不来,可是,一旦来了,却又是出乎意料的寒冽。

全无任何征兆地,立冬才不过几日,便就突兀地风雪凄迷起来,从夹杂在冷雨中的零星小雪到肆意纷扬的大雪,就这么延延绵绵的,直到腊八节,也不见几日消停,没完没了,仿似一辈子都不会再停一般。柳絮状的雪花恣意飞舞,洋洋地飘洒,无声地落下,将整个世界包裹上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白,如同丧礼上飘扬的招魂白幡。

独倚殿里此时自然是极暖的,鎏金的火炉里,红彤彤的炭火正在燃烧,将整个大殿熏烤得暖洋洋的,除了这扇开启的窗户,其他门窗的缝隙之处都密合得严严实实,将寒气完全隔绝在外。朱祁钰躺在独倚殿的床榻上,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偶尔有那么一两片飘进屋里来,落在他摊开的掌心里,也不过瞬息就融化了。

他知道,雪之所以会融化,只不过是因为大殿里因炉火而升高的温度,而并不是因为他的体温。即便床榻上铺着的是极暖软的银鼠紫貂的锦被,即便怀里还揣着鎏金的小手炉,他仍旧觉得自己全身冷得近乎僵硬地刺痛,整个下肢麻木得全无知觉。这种冷很是奇怪,像是从骨血当中直接透出来的一种寒气,即使外界再怎么暖和,也无法抵御,无法缓解。

唯有当素衣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才能借着肢体的接触感觉到一点点温暖。只有那个时候,他才敢确信,自己的的确确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算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可是,至少他的心还残留着那么一点点热度。

如今,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一日十二个时辰,他至少有十个时辰是在不省人事地昏睡,就连进食也很有些勉强,用凤羽绯的话说,倘若他能挺得过这个冬天,也算是这辈子积了大德。至于国家政务,他自然是无法再处理了,一切的奏折都交由司礼监和文渊阁代为批红,除非有什么极其重要的决策需要他下达口谕。是的,朝务方面只要有忠肝赤胆的于廷益在,那么,便全然毋庸担心。

他用了近八年的时间休养生息,恢复生产,如今,大明国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四方无不朝奉,如此太平盛世,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当年土木堡战败后被瓦剌进逼的窘状?如今,就算没有了他,大明也亡不了。所以,他也算是谨守诺言了罢。

他从未曾忘记,他答应过素衣,要给她什么。即便,这一切,需要他拿命去交换。

但,他不悔。

他能够为她做的也仅仅就是这些了。

一旦入主金銮,他便活不过而立之年,这是预言,更是宿命。他早就预料自己会有这无法逃避的一日,索性早早地便做好了准备,这样,才不至于牵连无辜的人,毕竟,一旦他撒手人寰,整个朝堂不知又会有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他已借机免除了晁天阙与沈莫言的官职,让他们远离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到民间去过平静的生活。至于其他人,他也都预先做好了妥善的安排。

如今,就只剩下素衣了。

依照素衣那倔强的性子,恐怕只好去求两个师父善后了。早前,儿子还在,他本还思量着故技重施,就如同“风湛雨”自尽时那样,用儿子做责任牵制素衣,让她不能做傻事。可如今,儿子已经不在了——

一思及那短命夭折的儿子,他心里更是不断翻涌起辛酸与苦涩的滋味。

见济,这一世,是爹爹连累了你,不知你的魂魄是否已经投生去了平常百姓之家,倘若还没有,那么,就等着爹爹吧。黄泉路,奈何桥,爹爹会一直陪着你……

他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却听大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站在门外的正是素衣。她一身素白的单薄衣裙,向来就消瘦的脸颊更像是被寒风凛冽给冻得血色全无。不知朱祁钰已经醒了,她只是轻言细语地摒退了随侍的宫娥,脱去了脚上那被雪水沁湿的绣鞋和罗袜,这才赤着脚踩在色泽鲜艳的花开富贵宫廷厚织毯上。

走得近了,朱祁钰才发现,她的手里还捧着一枝满是花苞的白梅桠子。

“素衣,大殿外的梅树都已经打上了花苞了么?”不开口倒是没有察觉,一张开唇,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这么厉害,像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连气息也显得不稳了。想想,去年的这个时候,大雪消停之时,他还能同她一起在外头赏梅饮酒,而今年,他却已是离死不远,连亲自出这殿门去看看那路旁的梅树也不行了。“日子过得真快呵,今日都已是腊八了,一转眼就快除夕了——”

素衣将那白梅枝桠插在塌旁几上那白瓷净瓶里,扭头冲着他温婉地一笑:“今年梅树的花苞挺多的,就快开花了,我知道你喜欢,便折了一枝进来。”像是刻意安抚他一般,她上了床榻,亲昵地依偎在他的身侧,与他一起看着窗外的飞雪,喃喃低语:“瑞雪丰年,这可是好兆头呢。”

他点点头,笑容很是迷离,好半晌才复又开口:“记得前几年白梅盛开的时候,香气很是浓郁,正封进贡的御酒里有上好的竹叶青酒,你便采了白梅来,亲自动手泡了一坛子,如今,那坛酒也是时候开封了罢。”不知不觉便回忆起了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如同炙热无比的烈焰,很能温暖他此刻僵冷的知觉,只不过,这副羸弱的身子骨令他很是丧气,枯枝败叶又还能经得起这烈焰灼烧几次呢?

“我知道,你就惦着那坛子竹叶白梅酿。”素衣握住他冰冷的手,靠在颊边,潋滟红唇一寸一寸地细细温暖着:“我已经吩咐尚膳监,传晚膳的时候,那坛酒会一道送来,不过,你身子不好,只能浅尝。”

“能尝一口也好。”他低笑着颔首,虚弱地咳嗽了好几声,才浅浅地叹息,似乎对一切已是云淡风轻,再也不见半点不甘,半点遗憾。就连那言语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只怕,再不尝,就没有机会了。”

听着他这般消极的言语,素衣的笑微微僵了一僵,可是,事到如今,她却实在是没有任何语言能够用以宽慰他,于是,只能选择沉默以对,可眼底却笼上了一层不知名的东西。

默然之中,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窗外呼啸的风声,突兀地,朱祁钰倏地又开口了。“我这几日一直寻思着,不如择日就复立见f为王储吧。”他的手掌覆到了素衣的手背上,一片刺骨的凉:“素衣,你说好么?”

“你真的决定了么?”感觉到他那几乎不见体温的掌心,素衣略有些闪神,可对于他这样的决定,她只觉意外却并不惊讶。顿了顿,她意有所指地轻轻提醒着:“你明知道,他与你并非出自同一血脉。”

“争来争去,斗来斗去,也不过都是朱家自己人罢了。”他苦笑着闭上眼,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极寒的空气涌入鼻腔,一阵麻痹的刺痛,可他的唇角却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深邃的黑眸里,流露某种令人动容的情绪,很有几分安详:“即便我皇兄是建文的血脉,那又如何,我曾祖父当年的的确确是从建文手中将这江山给抢过来的,如今,由我还给建文的子孙,又有何不可?”

素衣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只是静静地倚靠着他,在心底思量着自己的谋算。待得尚膳监传来晚膳之时,她才发现,朱祁钰不知何时已经又昏睡过去了。

下了床榻,素衣看着那满桌的风神菜肴,却是毫无胃口,只径自斟满了一杯酒。握着斟满竹叶白梅酿的白玉酒杯,她久久地盯着床榻上眉眼安详沉沉昏睡的朱祁钰,好半晌,才仰头将那清香郁郁却也酒性醇烈的液体一饮而尽。

她靠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他那随时有可能停止的呼吸和心跳,莫名地心惊胆寒,眼波深处划过一道暗青的阴影。

今日,她听兴安说,几位阁老纷纷呈了折子上来,除了忧心朱祁钰的病情,并且还提及早立皇储之事。自朱见济薨逝之后,朱祁钰已无儿息,如今又久病难愈,他们希望朱祁钰能够尽早下口谕,要么复立沂王,要么从支系藩王的子息中择良。尔后,她又从凤莫归那里得到了消息,朝臣中那些“上皇党”近日以来似乎已经有所计划,正欲伺机蠢蠢而动,甚至已经有人悄悄将莫名内容的密函送到了上圣皇太后孙氏的寝宫中。

看来,阴谋的脚步已经蘧然临近了,可是,那些身怀狼子野心的人可曾知道,她,才将是这出改天换日的夺宫阴谋背后真正的操纵者!

他们要的是江山,是权势,是荣华富贵。

而她,要的不过是一个契机。

各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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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久病未愈,朱祁钰下旨罢免了百官的朝贺,然而,按照内廷的规矩,朱祁钰于正月十二时就应该前往无梁殿斋戒沐浴,于正月十五带领文武百官进行祭祀天地的盛大典礼。可依照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斋戒沐浴也不过只是做做样子罢了,祭祀大典更是绝无可能。无奈之下,他便思量着物色一位朝臣代替他主持祭祀大典。原本,他属意于廷益,可素衣却以于廷益年事已高,不堪劳顿为由,建议他另行物色人选,他思来想去,一时倒是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素衣提议由“武清侯”石亨代劳,事情才算是定了下来。

一如素衣的预料,祭祀大典顺利进行了,然而,一国之君因病无法亲自主持祭祀转而由他人代替的行为,也使得朱祁钰不久于人世的传言在文武百官之中传开了。于廷益、胡酢9踔钡雀蟪佳奂胖炱铑谒媸笨赡苋鍪秩隋荆切拟玮缰拢邢干桃椋龆ㄉ险圩痈戳14释踔旒f为皇储,以安大统。于是,他们一同到了商辂的府上,预备商议着草拟一份折子,以便隔日呈上去。

然而,就在正月十六的夜里,下了许久的雪竟然奇迹般地停下来,如洗的晴空中,竟然能很清晰地看见熠熠生辉的星子。然而,也就在这一夜,夺宫的阴谋终于付诸行动了。

素衣静静地站在独倚殿的殿檐下,眼见着紫微星陨灭,七煞星以刺眼的光亮取代了它在中极的位置,这才长吁了一口气,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回了原位。

看来,她估计得一点也不差,石亨是个贪婪粗鲁的武将,因政见与利益问题,素来和于廷益有隙,见朱祁钰对于廷益信任有加,必然是心存不满的。众人皆知,朱祁钰一旦有个什么不测,沂王朱见f必然会复登金銮,若想从中得利,除非拥立被囚南宫的朱祁镇趁着朱祁钰病卧在床之时顺利夺宫复辟!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石亨连同曹吉祥、徐等人的密谋,她不是不知道,孙氏与南宫之间的秘密往来,她也不是不知情。然而,她却统统视而不见,甚至于无形中推波助澜,只因,如今这样的局势,就是她所希望的结果!

她正准备进大殿之时,却见数步之遥的阴影之中,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正笑意盎然地看着她。

“凤无妆,看不出,你倒真是个颇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角色。”那个男人不知是赞赏还是嘲讽地将拍着手掌,五官阴柔精致得简直不像是个男人,眉心中间那诡异的桃花状红印,配上幸灾乐祸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难怪寒霜渐早早地便收你为徒,这般资质,倘若不是他一直以那些所谓的仁义道德教化你,谁敢说,你不会成为第二个武祝俊

“轩辕魁,废话多说无益。”素衣面无表情地对他直呼其名,腊月飞霜般的语气显得丝毫不客气:“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我要的解药呢?”

“我轩辕魁素来是个讲信用的人。”轩辕魁扬起眉,俊朗的眉目即便是含笑,也显出一种令人心惊胆寒的煞气。“蔺寒川的解药,我已经给你师妹了。不过,至于朱祁钰身上的蛊毒——”他刻意将尾音拖得老长,像是有意要吊人胃口,好一会儿,才将双手一摊,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状:“我还是那句老话,无药可解。”

对于他的戏谑嘲弄,素衣仅仅报以满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一切早已经在她的预料之中。“人蛊,一旦下蛊之人死去,就决不可能再造出解药救那中蛊之人。”她垂下眼,微微阖上,眼睫毛轻轻颤动,一字一字缓缓地称述着她的猜测:“所以你当日才费尽心思,安排真正的杭卿若进宫行刺朱祁钰,故意让她死在我的手上,目的,也不过是想看我今日的追悔莫及罢了,我怕的猜测可有不妥之处?”

“猜得极好,甚合我的心意!”那轩辕魁竟然放肆地鼓起掌来。他立于阴影之中,语气甚是平静,神情也似乎自若如常,但眼眸中却带着深深地恨意:“如今,即便你猜到了又能如何?我就不信,你还能时空逆转,扭转乾坤!我最恨你们这些自认悲天悯人的家伙!你是个术士,想必也知道,朱祁钰是紫微星转世,他的命数是天定的,你当年既然有胆子乱了天命,那么,今日也就该去承受结果!”

“结果,是我造成的,我自然承受得了。”素衣淡然地点点头,不急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转身,举手准备推开独倚殿的殿门:“只要你给了蔺寒川解药,那么,我们也就两讫了。我做一切的事,也并不是寄望你会大发慈悲救他的性命。”

“那你为何——”这么一来,轩辕魁略有几分诧异,反倒是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原本以为,她如此配合地做这一切,不过是寄望从他手中找到救自己爱人的解药,一旦失望,定然会万念俱灰,谁知,她竟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令他不觉疑惑起来。

没错,早前,她与寒霜渐一同追踪他的下落,得知蔺寒川未死之后,她便就一心要救蔺寒川的性命,甚至不惜应承下他提出的要求,愿意助建文的后人把江山夺回来。原本,他以为这女人是抱希望要他救朱祁钰,可如今看来,一切似乎全然不是他想象的那般。

就在此刻,突兀地,奉天殿的方向传来了上朝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异常洪亮,绵延不断

“看来,朱祁镇已经顺利地重新登上大明天子的宝座了。”素衣背对着轩辕魁,唇边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如今你的心愿已经完成,朱祁钰的生死就不劳你费心了,我爹还等着你赴约呢,你请吧。”语毕,留下轩辕魁站在原地发愣,自己径自入了独倚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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