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一时登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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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朱祁钰言明要与于廷益一同晚膳,商议所谓的“要事”之后,于廷益便一直有些惴惴的,却并未稍露出任何忐忑难安的神色。

据他看来,皇上在皇子朱见济的抓阄仪式上刻意将御玺与抓阄的物件放在一起,定然是有了易储之心,借此机会向几个得宠的阁臣透露消息,而更多的意味,恐怕还是要试探他的反应。

如今,太上皇幽居崇质殿,手中已无半分实权,当朝太子又年幼无知,只能倚靠上圣孙太后,他也曾担心过会因太子之位而引发朝堂上的争端,却每每自我安慰之后把担忧给强压了下来。而当今皇上对他信任有加,保卫京师之时,不仅将军权全数交予,且对他“矫诏”的举动视而不见。而后,皇上勤政爱民,拔擢贤才,堪称贤明国主,即便有心“父子传承”,要废掉太子,另立自己的儿子,也是人之常情,并没有值得意外之处。

只是,他难免有些失望。

当日京师危急,还身为j王的皇上淡看名利权势,一心效仿出仕的陶公,不肯登基承继大统,可而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皇上却已是对皇权的滋味上瘾了么?

所以才这般费尽心思,谋划着要易储?

而说到易储,那太子朱见f年纪尚幼,并无过错,想要这么无缘无故的废掉,只怕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直到晚膳时刻,他在内廷总管太监兴安的引路之下前往皇上的寝殿,也还在暗暗思索着,倘若皇上要与他商议的真的是易储之事,他该要怎样应对,才能做到既不触怒龙颜,又避免朝堂再起争端。

古来便无双全法,他却把不稳这御赐的晚膳是不是料想中的鸿门之宴。

入了独倚殿,朱祁钰正在批阅奏折,他也自是行了君臣大礼。净手之后,朱祁钰神色泰然地赦令他抛开所谓的君臣之别,共坐一桌用膳,他心里暗暗叫苦,却也只得应承了下来。待得他坐定之后,一旁随侍的小太监便在朱祁钰的示意之下开始传膳。他细细扫一眼,竟发现晚膳的菜色都属清淡之类,就连蔬果也都细细挑选过,像是有意要避开他那初秋季节时时发作的宿疾。

于廷益只觉得似是又回到了几年之前。当日在素瓷居,朱祁钰邀他一同下棋品茗,他当时的心情也是如现在这般迷惘,不知笑容可掬的朱祁钰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而如今,朱祁钰身为皇上,却仍旧入当日一样,让人摸不清那如常的神色之下,掩盖的究竟是何种心思。

朱祁钰一言不发,只是轻笑,亲自端起那东陵玉的酒壶给于廷益斟酒,于廷益自是不敢不一饮而尽。而那酒入喉也并非烧辣的烈酒,那醇厚甘甜的味道细细品来,竟颇似五芳斋的“百花甜酿”。

“爱卿,你可知朕今日要与商量什么要事么?”连斟连饮了数杯之后,朱祁钰才放下酒壶,手指悄悄从壶壁上描着的龙爪兰上抚过,唇边笑意温和,眼神不过是轻轻一动,不着痕迹地瞥了瞥以金线绣着缠枝宝相升龙入海的薄纱帷幕后面,随即便弹开,笑意不觉又深了几分。

于廷益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僵,突然起身,撩袍缓缓地再次行了个君臣大礼,犹如倾倒难再扶的泰山:“臣惶恐,臣不知。”

话虽如此,可他的表情却并不见丝毫的惊悸与惶恐。

朱祁钰见于廷益突然起身下跪,故意做出一副极为迷惑的表情。“朕与爱卿素来君臣无隙,爱卿为何突然行此大礼?”他伸手扶起于廷益,执起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半真半假地长吁短叹,似是有些沮丧,连语调也突然有些暗哑了起来。“朕只不过是寻思着,这些年来执掌社稷,多有倦怠,时时心有余而力不足,也不知有没有辱没先皇的的仁德之名,颇有些惴惴,却不知,在爱卿的眼中,朕究竟算不算得一个称职的国主?”

于廷益摸约着朱祁钰会提起易储之事,却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会有这样的询问,原本平静的神色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皇上兢兢业业,勤政仁厚,乃是我大明当之无愧的贤君,何来辱没先皇仁德之说?”他正色地开口,即便心中有着疑惑,却仍是答得极认真,一点也没有溜须恭维的成分。

朱祁钰径自又斟了一杯酒,却是将那满满的酒杯攥在手里,微微低垂着头,眼神却是犀利如剑,明亮逼人:“既然如此,那爱卿认为,朕的中宫皇后汪云慧又如何?”他极慢地扔出第二个问题,抬起头,却见于廷益明显一怔。

“汪皇后贞静仁慈,爱民如子,实乃难得的贤后。”强作镇定的答完,于廷益才隐隐觉出了其间的不对劲。

内廷盛传皇上专宠杭贵妃,对汪皇后甚为冷淡,此番看来,难道皇上他是想要——

思及至此,于廷益突然明了了朱祁钰的目的所在,心里顿觉堵得厉害,似是掀起千层巨浪却毫无可倾泻之处,额上惊出了一层汗,却还极力维持着表面如常的神色。

“贤后么?”朱祁钰自是看见了于廷益不自在的神情,却视若无睹地起身。

独倚殿通明的烛火之下,他那一身赤红常服上的团龙耀出灿灿光芒,像是要腾云入海一般。“爱卿想必很清楚,当日朕之所以立汪云慧为皇后,皆是出自上圣皇太后的意思。朕初登大宝,代他人执政,上圣皇太后为的不过是多一个可以牵制朝廷社稷,便于掌控全局的棋子罢了。朕素来就对野心勃勃的内侍宫妃无甚好感,岂能容她们如此猖狂的妄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语调平淡,眉目间也是一片冷清,掩不住其间的锐气。

于廷益欲开口说什么,却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说不出一个字来,也挣扎不开束缚,只能这么缄默着。

须臾之后,朱祁钰才转过身来,唇边汇出浅浅的一丝笑纹,可说出话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朕很想知道,倘若朕要废掉你口中这位难得的贤后,以爱卿的性子,对此事会从善如流,还是据理力争?”

“废后?!皇上,这、这——”于廷益像是挨了一记闷雷,没想到朱祁钰会如此毫不避讳地说明意图,顿时直起身子,眉峰顿敛,面露难色。“臣窃以为,废后乃是关乎社稷的大事,臣恳请皇上三思,切不可轻言儿戏。”本以为易储已是大事,可出乎意料的是,皇上不仅要易储,更要废后!

不管是易储,还是废后,都是足以撼动整个朝堂的大事!

“爱卿觉得朕像是轻言儿戏之人么?”朱祁钰问的平静,可眼风微微一扫,影影绰绰间已是带了几丝阴厉:“朕心意已决,等的,不过是个时机罢了。”

不过一句话,便将他的心思昭然揭示。

于廷益咬咬牙,明知此时再行劝谏便是自讨没趣,却也仍旧不肯放弃:“国不可一日无君,内廷也不可一日无后,臣窃以为皇上还是——”

“朕觉得,爱卿与其反复劝朕三思而行,倒不如寻思着,为朕挑选一个比汪云慧更贤德贞静,更适合母仪天下的女子,做我大明的国母。”朱祁钰一字一顿地打断于廷益的劝谏,话锋一转,突然就冒出个匪夷所思的建议来,衬着那唇边隐现的诡异笑纹,竟像是打趣。“爱卿认为如何?

于廷益这下倒真是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建议给惊得魂飞魄散了,好半晌,他才似是见魂魄聚拢,手微微发颤,似又惊又怒,还隐隐含着几丝忧惧,涩涩地开口,硬邦邦地拒绝:“皇上真是爱说笑。臣不才,实在无法胜任此重责,请皇上明鉴!”

眼见着这年迈的硬汉已经有些气闷了,可朱祁钰偏偏不肯见好就收。“无法胜任?”他略略将一道眉微微挑起,眼风不自觉的变得凌厉:“那么,朕给你提议些合适的人选,如何?!譬如——”他略微顿了顿,似笑非笑着从春风里挤出云清风淡的一句话,没有兴起半分波澜,只是定定地看着于廷益那绷紧的脸:“譬如当日保卫京师之时,得了你的允许,自由出入兵部府衙的奇女子尹素衣!?”

听闻朱祁钰突然说出的是那料想中的名字,于廷益不由大惊失色,心腾地一动,似是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腾上来。“皇上!”

早前就听闻,那尹素衣似是与皇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今看来,只怕是确有其事了,否则,皇上又怎么可能突然提起她?而更大的可能性便是——

皇上所一直专宠的杭贵妃,根本就是那号称“澄心客”的尹素衣!

朱祁钰唇角勾开了一抹笑意,询问之间,近似咄咄逼人:“爱卿,依你之见,朕提议的这个人选可有资格成为大明的皇后?”

明明是个极简单的问题,可于廷益却是不知该要如何回答才好。

“爱卿为何不说话?”朱祁钰斜斜地睨了他一眼,悠悠闲闲的,声音也仿佛带着一丝令人悚然的凉意:“朕听说,那女子神通广大,就连鼎鼎大名的弑血盟魁首风湛雨也要卖她人情,不仅在军费捉襟见肘之时,设法为守城将士筹来了二十万两银票,解了燃眉之急,尔后更是下令弑血盟全力追捕瓦剌的奸细,使我大明军情密报不至于外泄。”末了,他再一次给于廷益斟满酒,辗转的眉眼,让人捉摸不透:“爱卿,朕说得对么?”

思索了好半晌,于廷益才看向朱祁钰的眼,微微点头算作承认:“皇上所说,确有此事!”

“很好!”朱祁钰满意地点点头,缓步踱到于廷益的身后,突然靠近他的耳际,缓缓地吐出一个极为诡异的句子:“那么爱卿可知,那风湛雨为何非死不可?”

话一入耳,于廷益不由打了一个冷颤,无法控制的站起身来!

这个所谓“非死不可”的诡异问题实在太具有迷惑性了!

究竟这风湛雨是因为成了皇帝的情敌,所以落了个非死不可的下场,还是因为其他一些不可告人的理由,最终断了活路呢?!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像是惊呆了一般,于廷益就这么僵直地站着,直到朱祁钰恬然自得地踱回椅子旁坐下,他才垂下头,像个十年寒窗苦的文臣那般,满脸平静:“臣,明白了!”他撩起绣着一品文官仙鹤补子的朝服,极慎重地跪在朱祁钰面前,一字一字,那般正色与认真:“请皇上治臣不敬之罪!”

朱祁钰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伸手去扶他:“爱卿请起吧。”趁着那扶他的举动,他又极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朕可没有忘记,爱卿给朕做了一桩良媒呢!”

于廷益抿紧了唇,那满是皱纹的睿智额角上,褶皱更深了。

待得于廷益离开之后,素衣才从那帷幕后出来。方才的一切,她都看得仔仔细细,听的清清楚楚,却没有想到朱祁钰竟然会对于廷益说出那样的话来。

“你怎可如此冒险?”她不甚赞同地蹙眉看着他,不知他为何敢在于廷益的面前如此冒险的暗示自己就是风湛雨的事实。

倘若让人得知,那数年之前戕杀朝廷命官,被朝廷通缉的钦犯竟然是昔日的j王,今日的皇上,那么,会出现怎样的乱子!?

届时,御史院的都御史们会是怎样的表情?

满朝文武会是怎样的表情?

甚而至于,天下百姓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即便他再怎么放荡不羁,这也实在是太胡来了!

“素衣,我记得,之前你还曾埋怨我对于廷益不够公允,不够信任,可而今,你反倒是莫名地疑心起来了。”朱祁钰也不管她正在气闷,只是一把揽了她,细细亲吻,心中却早已是布好了所有的棋局:“放心吧,于廷益是个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有数。只要他不开口反对,那么,朕便就无所顾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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