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皇长子朱见济的生辰还有几日光景,内廷的一干人等在景泰皇帝朱祁钰的谕令之下,全都人仰马翻地忙着筹备生辰的庆祝事宜。戊辰这日一大早,天气大好,可出人意料的是,晌午刚过,竟然突然便出了日食。
日食不过一刻钟,可素衣的心却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日食,被蒙上了一层黑压压的阴霾。
日正中天之时出了日食,这实在不是个什么好兆头,素衣心里隐隐一痛,不知怎的便有些忐忑不安了起来。以一个术士的经验来看,中天之日正是帝王年富力强的征兆,这时突地出了日食,只怕预示的是与帝王有关的什么祸兆,难以预料。而朱祁钰身上的血蛊未解,她心里自然是极为紧张的,更何况,此时又临近朱见济的生辰,她便更有些坐立不安,犹如惊弓之鸟,一整个下午都神思恍惚地。
夏日里,天黑得迟,她强抑下满心的惴惴不安,神色如常地去文渊阁与朱祁钰一同用晚膳。这几日里,朱祁钰正忙于诏令贵州各卫修举屯田之事,似乎是想在朱见济生辰之前将这些琐事一并忙完,一连几日分身乏术。
也不知是朱祁钰体内的血蛊作祟,还是他近日里对朝政事宜太过操劳,又或者是自己那因日食而起的阴霾在作怪,素衣越看他便越觉得他似乎是瘦了一圈,更显得五官的轮廓英挺而深邃。失而复得的滋味纵使让人甚为庆幸,可一想到有可能会再一次失去,即便只是一种尚未成为现实的预想,素衣便已是止不住满心的惶恐与隐痛,面对着丰盛的晚膳味同嚼蜡,只要一盯着他,目光便像是胶着了一般,再难转移。
“素衣,你今日为何老是盯着朕发呆?”也不知她是第几次盯着朱祁钰看呆了,朱祁钰便再也忍不住要捉弄她的心思,慢条斯理地拿了放置在一旁的帕子拭了拭唇,接着将她素来喜欢的莲子汤给舀了一碗,搁到她面前,这才出声揶揄:“倘若朕真有如此的秀色可餐,那么,朕倒是不介意你将朕给一口吃掉,补补身子也好。”
他那刻意强调的“吃”字别有用意,一个不慎就激起了平日里太多亲密缠绵的记忆,素衣这才骤然惊觉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么失态,一时之间,那甚薄的面皮被他的言语给噎得连耳根子也红了。不过,对于他这样的逗弄,她也早已有了经验,自知装聋作哑不去理会反倒是更好,便一言不发地埋头喝着那清甜消暑的莲子汤。
这样的沉默透着一点暧昧不清的尴尬,素衣不敢再看他,生怕他又用什么口没遮拦的言语来揶揄她。“我去殷心姐那里看看儿子。”喝完了那一碗莲子汤,她擦拭了嘴唇,急急地站起来,近乎敷衍地找了个借口便想要就此离开。
她记得,他曾放肆到在这文渊阁的软榻上便与她缠绵欢好了一整夜,且是以那种极度羞人的姿势,丝毫不介意这文渊阁是历代帝君与朝臣商议社稷大事之地,还强词夺理地说什么“朕传宗接代也是关乎国家社稷的大事”,似乎是有心要让她的脸红个没完没了。然而,于她而言,不只是如此,今日,她对晌午的日食心有余悸,寻思着或许该回独倚殿找出久未使用的玳瑁龟甲,仔仔细细地卜上一卦,未雨绸缪一番。
“慢着!”还不等她迈开步子,朱祁钰已经眼疾手快地伸手揽住她的腰,稍事用力便给霸道地揽到怀里锁住。“素衣,你盯了我这么一顿饭的功夫,将我给撩拨得心痒难耐,如今就想这么便一走了之了?!”天气被就有些闷热,他凑到她的耳边,薄唇几乎是贴在她的耳廓上描摹着,一个字一个字从唇缝里挤出暗示来,那灼热的气息也沿着耳根一路蔓延,直到颈侧。
虽然彼此已经有过了无数次的旖旎缱绻,虽然也知道他向来便是嘴坏,最喜欢说些让她脸红的话捉弄他,可现下里,却还是不争气地屏住呼吸,刚刚缓和了一些的脸色顿时又羞得通红。“那你想要怎样?”好一会儿,她讷讷地开口,心弦有一下没一下地颤抖着,实在拿不准他又在寻思着要做什么荒唐事。
执起她的手贴在颊旁,感觉到她那凉得可疑的掌心,却不知究竟是他的体温慰暖了她,还是她冰凉的掌心降低了他身体的灼热。“镇日里,你开口是儿子,闭口是儿子,却不知,在你心里,究竟是我重要还是儿子重要?”略略眯起眼,他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隐隐间竟然像是有了一丝莫名的醋意。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他这颇有些吃味的言语入了素衣的耳朵,倒真真的被她当作了一个正经的询问。
“你们都重要。”她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言辞很是认真,完全不似他那没正经的调笑。
朱祁钰略微怔了怔,被她这话震了一震,一时之间竟然没了应对。待得反应过来,他双眼灼亮,紧紧将她搂住,伏在她颈间,极眷恋地细细亲吻着她毫无汗意的肌肤,像是一条缓缓游走的鱼儿,牵动着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主宰了她的心绪和感官。“我可不允你的心思成日里都被儿子给占得满当当的。你是我的,若是心里让别人占了那本该属于我的一席之地,我便是有上千种法子可以帮你,让你好好地长长记性。”仍旧是半真半假的调笑,可其间却带着一丝苦涩的味道。
那种味道,极像是她近日里喝下的药汁那苦味。
直到素衣回到独倚殿,她也仍旧在怀疑,他话语中那微不可察的苦涩究竟是不是她的错觉。
照理,他应该是不知道她所做的事的,唐子搴与他虽是年少的挚友,可毕竟也与她有约定在先,大抵不会泄了她的底才是。
莫非,他是在担心?
担心他度不过命盘中而立之年那七煞的生关死劫?
再过两个多月,便是他二十四岁生辰了,离而立之年便是又近了一步,对于那死劫是不是也像她这般,开始有了牵肠挂肚的忧心了?彼时,他在她的眼前扮演着风湛雨与朱祁钰这两个理应毫无交集的角色,她自是不明白他心中那诸多不能对人言的苦楚,只当是儿女之情的醋意难消,可此时,当她得知了真相,却突然有种极内疚的懊恼。倘若不是她执意篡改了命盘,他便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吧!?
说到底,于他而言,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祸水,即便没有倾城倾国,却也是几乎令他倾了性命。
找出了久未使用的玳瑁龟甲,那月华之下隐隐透出的琥珀色光泽润泽着她的眼,令她不由便思忖起前一次在阴森冷僻的西苑冷宫里开天眼。那一次开天眼,害她损耗了太多的元神,险些失了性命不说,推衍出的契机也是半点不准,还使得她倔强地一门心思要与他断了一切情分,连累他也跟着受了一遭苦。
素衣自梳妆镜前的小匣子内掏出珍藏已久的“邀君令”,一寸一寸抚摸着那沉香木的深浅纹路,嗅着那极淡的香味,不觉地便就想起了他当日情伤甚重的容颜,即便知道他如今已是不在意,可心底最柔软的那处仍是轻轻的抽痛着。
倘若在那契机中,“邀君令”所指的七煞不是七哥,那么,其间究竟有着什么特别的含义,暗示的又是一些什么细节?
难道,一切皆是因她不曾全然参透,所以才阴错阳差酿成了这要命的误会!?
这样想来,此时此刻,她倒反是犹豫了,若是她今日引难以心安而再卜上一卦,卜出的契机又是她无法参透的,那她又该要如何应对才是?
怕就怕那契机不能成为未雨绸缪的凭据,反倒是制造出莫名其妙的乱子,那便得不偿失了。
正当她踌躇地对着桌上的玳瑁龟甲拿不定主意之时,却见小山捧着盛满药汁的碗进来了。
自从到独倚殿来当差,朱祁钰便将小山赐名“清歌”,一来是希望借赐名让小山忘记之前那些痛苦的经历,二来,也是不希望有人借小山的存在而察觉出他另一个不可告人的身份。而“清歌”一名出自曹子建的《洛神赋》,向来,倒也满符合小山那机灵谨慎的性子。
“娘娘,您要的药汁熬好了。”清歌小心翼翼地将那盛满药汁的白玉盅子给搁在桌上,脸色微微有些不自在:“奴婢见皇上不在,便给您送过来了。”
“先放下吧。”素衣静静地将那“邀君令”复又收入小匣子内,低敛着眉,起身将那梨木嵌螺钿花匣子放在梳妆的铜镜旁,温润如水的声音无波无澜:“清歌,我说过,在我面前,你不必自称‘奴婢’,也不用称我做‘娘娘’,叫‘姐姐’就成了。”
命运往往就是这么出乎人的意料,当日,她与七哥合力救下这中毒濒死的男孩之时,几时又曾经想过,他的人生竟会遭遇如此悲惨的经历?!
又或者说,当日,她与七哥借由这个男孩而相识,几时又曾料想到彼此之间竟会有如此深重的纠葛,最终影响了各自的人生?!
清歌略略惊了一惊,惶恐地垂下了头,下巴低得几乎挨上了胸口,连话语也变得有些嗫嚅了起来:“这恐怕不太合宜……”
以他的身份,即便是早前与贵妃娘娘是旧识,恐怕也不能这般罔顾尊卑吧?他在宫里也算是呆过好几年了,自然知道宫里的规矩比人命更有分量,他挨过不少教训,决计是万万不敢随便胡来的,可是,他却又似乎是无法拒绝,心理交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选择从善如流,结结巴巴地唤了素衣一声“姐姐”。
素衣背对着他,自然没有注意到他那可疑的动作,对于他那略带颤抖的声音,也只道是他有些不自在。
“姐姐,您莫嫌清歌多嘴。”他一边结结巴巴地继续开口,一边本能地偷偷用眼角撇了撇藏身在门外的人,情急之下,一张脸不由涨得通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妥了心神,这才盯着那盛着药汁的白玉盅子,挤出自己的疑问。
“姐姐喝药为何不能让皇上和殷心姐姐他们知道?每每都让清歌悄悄将药汁熬好,放入那些味道奇怪的药丸子,却不知,这药到底是做什么用途的?”
其实,这不仅仅是藏身门外之人的心中疑问,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不解之处,究竟是喝什么药,需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定要趁着四下无人之时瞒过所有人?!
更何况,那药汁里有股极为怪异的腥臭味,每次熬药之时,他都会发现,那药汁古怪得紧,即便是刚刚熬得沸腾了,可一盛放在盅子里,依旧是冷冰冰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几次之后,他便觉出了诡谲之处却又一直不敢过问。
“这药——”素衣的身子微微一僵,许是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有此疑问,唇边那本就极淡的笑容迅速地敛了个干净。静静地转身,她走到桌前,看着那盖着盖子的白玉盅子反射着莹莹的烛火光亮,不由对着那光眯起了眼,一瞬间气息凝滞,神色里便有了一抹难以压抑的阴暗。片刻之后,她终是缓缓开口,定定地看着那白玉盅子,仿佛那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无形之间便将血肉一点一点的切割开来,火辣辣地疼痛。“倘若还有得选择,我也不愿喝这药,可是,有的事却是无可奈何。”
清歌被她那古怪而无奈的言语惊得全身微微颤抖,想要偷偷望向门外,却又不敢,只得哭丧着脸,耷拉着头:“照姐姐这么说来,这药,这药莫非……”他噎在了那里,不知该怎样继续说下去。如此看来,那一盅子药里的确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他竟是于无意中闯下大祸了!
“有的事,知道得越少,于己而言,便是越好。”素衣并不解释,只是将那盛满药汁的白玉盅子移到跟前来,如同那盖子盖上的是足以令人灭顶的疼痛,只能存在于那不为人知的隐秘空间里。
轻轻掀开盖子,铺面而来的却不是预料中那令人作呕的蛊虫腥臭味,而是一股莲子的清香味!
素衣不由一震,这才看清盅子里盛放的并不是乌黑的药汁,而是清澈的莲子汤。“清歌,这药——”她一时之间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只隐隐意识到事情似乎是糟了。怀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她转身看着满头大汗的清歌,脸色开始泛白:“你是不是端错了盅子!?这不是我的药!”
“好一个知道得越少便是越好,原来,这就是你对于我的信任!”
门外传来低沉的声音,没了平日里的温柔和宠溺,显得不怒自威,甚至带着一丝隐痛。素衣只觉头晕目眩,明明是炎炎夏日,可却像是被三九寒天的风给刮了一遭,整个人被冰冻结一般僵硬、无措!
那缓缓踱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朱祁钰!
此时此刻,他满脸令人惊骇的漠然,单手稳稳惦着一只白玉盅子,竟然和她跟前的这只一模一样,而里头盛放的东西,只怕却是有着天壤之别。
“素衣,你的药在我这里。”纵使已经隐隐有了震怒,可他仍旧控制着自己的脾气,尚未将怒火喷泄而出。直到清歌识相地离去之后,他才一步一步走到素衣跟前,将眼眯作了一道缝,以掩藏那暗涌的怒意,镇定地询问:“对我说实话,这盅子里头的到底是什么药?”
他近日以来便觉得她有些不对劲,时时借口一个人,神色也不复淡然无谓,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今日,要不是她说要去看儿子,他也不会加紧将那未批完的折子给赶着批完,谁知,去了殷心那里却没见着她的人影。回到独倚殿的路上,他正好遇见了端着白玉盅子的清歌。
素衣一言不发,也不敢看向他,只是怔怔地站着,一动也不动,似乎三魂七魄都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震得凑不齐全了。
朱祁钰就这么一直紧紧盯着她,两个人就像是回到了以前的岁月,重温那在寒风凌厉中对恃的光景,他咄咄逼人,她却避无可避。好半晌,她仍是怔怔地不肯开口,朱祁钰神色一案,揭开手中那白玉盅子,唇角浮起一抹冷笑:“看来,你是不打算对我说实话,是么?!很好!那今日,我便就尝尝,你究竟瞒着我喝的是些什么药!”
语毕,他便将白玉盅子凑到唇边,打算将那腥臭无比的药汁给强灌入自己的腹中。
“不!不要喝!”素衣被他这举动给骇得脸色发青,不由分说地骤然回头,劈手便要去夺那盅药,却不料他早有防备,身形虚晃一下,仅用了一只手便将她的身子紧紧揽在怀中,那盅药却稳稳掂在另一只手中。
他的手劲并不见得多么大,可那揽住素衣腰身的手却让她觉得,那手揽住的不仅仅是她的身子,更是她的魂魄。
“这盅药里是些什么古怪的东西?为何你喝得,我却喝不得?”微微埋下头,他盯着怀中满脸凄厉之色的素衣,眼里有着慑魂的凌厉,那种如箭似戟的锋利随着目光直直射出,摄人心魄的寒意铺头盖脸而来。
“素衣,你究竟瞒了我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