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骤至,滂沱不绝,到了傍晚,不仅半分消停的趋势也没有,反而越下越大。湖面上被纷飞的雨滴溅起圈圈的涟漪,就连那刚盛放几朵粉嫩睡莲也被雨滴给砸得不成样子,脱落的花瓣顺水漂流,如同觅不到归宿一般,在水里幽幽地打着转,薄妆飘零,沉淀在红尘深处。雨水劈啪劈啪地敲打在窗棂上,清脆的声音显得分外的森冷,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洗成了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无形中也将晌午时那令人窒息的闷热一扫而光。叶子在雨中淅淅簌簌响着,那葱翠的颜色被雨水洗得发亮。檐下的雨滴垂垂坠坠,犹如梦中的泪水,自眼角蜿蜒绵延,擦不干,拭不尽。
素衣缓缓睁开眼,眼角还有濡湿的泪水,犹未干涸。她首先看到的是头顶上那描金的山水帐顶,一切都和平素没有半分不同,可鼻端仍然萦绕着那炽烫的血的味道,那一刻,分不清是真是还是幻觉,仿似那味道就此篆入了她的魂魄,一生一世再也洗不掉。
“我做了一个噩梦。”她缓缓地坐起了身子,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有些神思恍惚地要去穿榻下的绣鞋,可凸起的小腹令她的举动有些困难。一旁的宫娥见着,立刻要上去为她穿鞋,却被一旁的殷心给制止了。殷心蹙蹙眉,示意她立刻去通报朱祁钰,那宫娥这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奔出大殿。
穿上了鞋,素衣微微眨了眨眼,原本木然的脸上染上了丝丝浅浅的笑,笑容在那泪痕未干的脸庞上,凄美得如此惊心动魄。抬起头,她的目光在殿内各人身上流连了片刻,最后,停留在殷心的身上。
“殷心姐,我做了一个噩梦。”她直直地看着殷心,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迷惘,尽管脸上犹有笑容,眼眸也灿烂妩媚得像在血中绽放的花,灼亮得不可思议,可声音却是干涩的嘶哑:“我梦见,梦见……”她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个让她至今心魂俱碎的噩梦,也或许是根本没打算要形容,末了,踌躇的尾音渐渐低了下去,轻得如同坠在花瓣上的雨滴,最终消失得无形无声。尔后,她垂下眼,清灵的眼眸子里一片谁也窥不见的雾气氤氲。
“素衣。”殷心双眸一闭,蓦地狠狠抽了口气,然后,她像是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着睁开泛红的眸子,挤出牵强的笑容,走到素衣的身侧,柔声安抚:“你只是,只是在做噩梦而已。”即便是强撑硬忍,可尾音仍旧是哽咽了下去,气息难以顺畅。
此时此刻,除了这不能称之为是安慰的欺骗,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对素衣说什么,或者,该说什么才合适。难道,要她就这么全无顾忌地将“节哀顺变”脱口而出么?又或者,善解人意地安抚劝慰,说什么“逝者已矣,生者珍重”?
她该要怎么开口?!
做噩梦呵!她倒宁愿一切都是在做噩梦,这样,噩梦醒了,那些残酷的事实都可以随之无影无踪,被记忆遗忘得一干二净。可是,这一切并不是在做梦!风湛雨,他居然冒死潜入宫里,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有狂妄的弑君之举时,他竟然当着素衣的面饮剑自刎!
长剑穿胸,循着死穴而过,必然重伤心脉,唯有死路一条!
她知道风湛雨并非是心血来潮之人,只怕,他是早已有此心念,又听闻有人假冒他之名作乱生事,所以,便以这种最简单直接,却也最残酷无情的方式为一切作一个了断!
“是的,我在做噩梦。”素衣缓缓地站起身,并不理会殷心,脚步有些不稳地向前迈开,看样子似乎是想往外走,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重复着同样的话语,犹如是一种诡谲的自我催眠,不过短短一句话,却如千钧巨石一般沉沉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让人碎心裂肺的疼着,不负重荷。
殷心愣愣地看着素衣,直觉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她,手却无奈地僵在半空中,连她的衣角也没有碰触到,不知不觉又红了眼,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开始重新在眼眶中汇聚,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她推开大殿之门,走了出去。
“衣姐姐,你——”殊颜站在檐下,径自哭红了眼儿,见素衣推门走了出来,顿时有些呆滞,连忙拉袖子拭干眼角的泪。
她没有料到素衣会这么快醒过来。两个时辰之前,她亲眼见到素衣抱着风湛雨的尸身死死不松手,那种绝望的眼神中隐隐闪烁着殉情的意愿,令人遍体生寒,全身战栗!要不是朱祁钰适时一记手刀敲晕了她,点了她的睡穴,只怕,那场面便是彻底无法收拾了!
原本,风湛雨私自闯宫,挟持帝君,罪在不赦,即便自刎也该要重罪鞭尸,可朱祁钰却是什么也没有多加追究。他将素衣抱回了独倚殿,又亲手为她换下污上了血渍的衣裙,接着便要沈莫言立即通知蔺寒川,而自己亲自将风湛雨的尸首妥善处理。
素衣整个人恍恍惚惚地,仿若失了魂魄,并未理会她,脸上仍旧是笑容,却已经变得木然而僵硬。她站在檐前的台阶上,怔怔地看着雨丝在殿前的水洼里激起一个又一个浅浅的涟漪,好一会儿之后,往前一跨,在众人的错愕中,投身雨的帘幕之中。
“衣姐姐!”殊颜愕然,下意识地唤了她一声,可她却毫无反应,不只没有回头,更听而不闻一般往前继续走。她走得并不快,一步一步,甚至有些步履蹒跚。雨水很快便淋湿了她,纠结着她的发丝,浸透了她的衣裙,凉凉地贴在身上,像是一层冰冷的蜕不掉的皮,冷冷地裹在身上,让她的心也随之冷了,眼前是一片朦胧。
没有人敢去阻止她,或者说,没有人能够阻止她。
殊颜从未曾见过素衣这副模样,实在是太过骇人了,再想起素衣方才的疯狂,她不由地凉了心!
看来,此刻,只有一个人的话或许对素衣还能奏效。
那个人就是朱祁钰!
思及至此,她狠狠一咬牙,连伞也顾不上撑,撒腿便跑,只求能够立刻找到朱祁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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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波水榭之上,素衣就这么静静站在离亭台不过数步之遥的地方,直愣愣地看着地上那摊触目惊心的血迹,一动不动,任由风雨将她整个人都给吞噬了,眼前闪过无数个画面。
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
紫云山的悬崖下,是他抱着她,掠过生死之线,秦淮河的桨声之中,是他那幽幽的箫声,唤醒她埋藏心底的情愫。温柔多情的眼眸,暖意融融的怀抱,一字一句生死相随的誓言,她的谦谦君子,心系家国,侠骨柔肠,尽管每一次都是那么匆匆地相聚,又那么匆匆地别离,却不曾有过丝毫的怨言。情难自禁之时,他喘息着索要了她的一切,也颤抖着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她,那是一种魂魄间的契合,轮回一生一世,只有那么一次。
每一个片段都在她的眼前觞筹交错,错综成了混乱而模糊的一片。
曾经,她躺在离他的心最近的地方,憧憬着国难之后的安定与幸福,可到了今日,他却用一道致命的伤口,剜去了那个她曾经全心依靠的地方。她记得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眼神,然而,这一切却不曾得到意想中的结局。她就这么恍恍惚惚地看着——
看着一切的回忆像被水渍浸透一般交融。
然后,破碎。
直至消失。
可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素衣。”
身后传来低低的轻唤,那么轻,那么温柔,几乎要被风声和雨声淹没,就连她也在瞬间有了错觉,几乎要以为那是七哥的声音,可是,她最终却没有回头,就这么近乎僵直地站着,嘴里喃喃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我在做噩梦。”
朱祁钰站在她的身后,听到她的喃喃自语时,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光,心狠狠一抽,几近撕裂的疼痛。雨水铺头盖脸而来,溅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就这么狼狈地站着,人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那萧瑟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背影,心田之中有一片汹涌的浪潮在翻腾,这片浪潮包含了惊惧、痛苦以及悲怆。
“你有孕在身,怎么能这样肆意淋雨?!要是受凉了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这么狼狈地看了多久,生平,他头一回感到彷徨无依,甚至有了一些不期然的惊慌失措。哑着嗓子,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的一干二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和平日没有任何不同:“你马上跟朕回去!”
“我在做噩梦。”她背对着他,并不理会,依旧含糊不清地哑声低喃,只觉一阵昏眩袭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雨水的寒冷,她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夹杂着极度虚弱的轻喘。“我为什么还不醒过来?这个噩梦做得太久了。”她声声切切地,像是在自问,可自己却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语调之间溢满了凄酸的滋味,还有那不堪重荷的疲惫。她想等着自己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一如平日,可是这噩梦太久,太沉,太可怖,她深陷其中,任凭自己怎么无声地挣扎,哭喊,甚至是哀求,还是不能如愿地清醒。
她的喃喃自语几乎令他心魂俱震,无法控制地上前一步,他紧紧地搂着她,感觉到她那淋湿的衣裙之下,一片刺骨的冰凉,心也似乎随着她的体温一起凉了,冷了,冰了。“不,你没有做梦。”咬紧牙关,他逼着自己残忍地开口,目光湿润,声线沙哑,一个字一个字,那么清晰,碎冰的珠子似的,敲碎了她最后的自我安慰:“他死了,风湛雨,已经死了!”雨水在脸上肆意攀爬,冷得麻木,他自己也分不清那些纵横的水渍,到底是雨还是泪。
“不,不可能,你骗我。”素衣紧紧掐住他拥抱的手臂,那绝望而疼痛的力道使得她纤细的指尖深深陷入他的皮肤,掐出了深深的血痕。“我只是在做噩梦而已。我会醒,我很快就会醒。”她的身子颤抖的如风中的落叶,气若游丝,似乎是从那灭顶的绝望中里勉强拉回几许神智,紧闭痛苦的双眸,唇畔的笑变得凄楚,无力地反驳着。
朱祁钰心痛不已地搂紧她,强压下心肺中撕裂般的痛苦与不舍,沉痛而艰涩地继续诉说着那伤人的真相:“朕有没有骗你,你是不是在做梦,你都该心知肚明。”脸上掠过痛苦的抽搐,他深吸一口气,嘶哑地开口,终于下了最后的猛药,逼她面对一切。
“如果不相信,要不要朕现在就带你去,亲自看看他的尸首?!”
“不!”她全身猛烈颤抖,要不是被他搂着,身子定然已经瘫软在地。似乎是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她死死摇头,拳头紧握,不由汗珠直流,气虚得几乎摇摇欲坠,瘦弱的身子无助地蜷起来,想挣扎,却又挣扎不懂,只能泣不成声地拒绝:“我不去!我不要看!我什么也不要看!”
是的,这一刻,她是懦弱的,她不敢去看他的尸首,这样,至少还可以骗自己,一切只是在做梦,他仍旧活着。哪怕能多骗自己一刻钟,那也是好的。
她怕,怕自己一旦看见,看见他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看他那温柔的眼眸永远也无法再睁开,温暖的手掌再也不会牵着她的手,她怕,怕自己会就此崩溃,会就此疯狂!
这么多年来,那紧紧摄住了她魂魄,支撑着她披荆斩棘的情感信仰就这样轰然倒塌,她只觉得一切来得太过猝不及防,措手不及之间,她的世界已经没有了支撑,一切都摇摇欲坠,而她完全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好,我们不去看。”那言语中的凄然与无措像一把利刃,猛插进他胸口,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心疼如绞地诱哄着,他就着她的话往下规劝:“不管他怎样了,你都不能这样糟蹋自己,你总该要好好的想想,你肚子里,还有他的骨肉!”或许,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唯一的筹码,是唯一能够让她从悲痛中清醒过来的筹码。“你一定要坚强些,再这样任性下去,要是伤了孩子怎么办?!”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一番话来的,只觉得每从唇缝中挤出一个字,他的心就似被割了一刀,锥心刺骨的疼。
许是因为“孩子”这个缘由,素衣似乎被什么东西撼动了,身子狠狠一震,双手紧紧揪着他的常服袖口,无神的凝睇着亭台中那一滩已人干涸的血迹,被地上的积水慢慢地浸透,刺眼的分明。
“我该要怎么办?”她不再挣扎,第一次,像个手足无措的稚子,任由他抱着,并不哭泣,只是无助地颤抖。她自言自语着,转过身,看他那被雨水淋得一塌糊涂的容颜,唇边仍旧挂着笑,修长浓密的睫毛映着苍白的脸上,显得奄奄一息,可那呆滞的眼却分明是在哭泣!终于,她伸出手,紧紧拥抱着他,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个救命浮木,抱得那么紧,那么紧,紧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该要怎么办?”她将头埋在他的怀中,梦呓一般呻吟着,心底空荡荡的一片,从未有过的脆弱,从未有过的无助。
原来,真正刻骨铭心的疼痛,是欲哭无泪。
似乎是有什么话,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却他硬生生地哽在喉咙口,化成一股难以吞咽的抑郁。这一刻,他有很多很多话想告诉她,每一句或许都可以让她摒弃悲伤,破涕为笑,重展欢颜。可是他却不知要从何说起,甚至分不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似阴影般无法控制地罩住他,令他无处可逃,只知道用那双强劲的手臂紧紧地抓着,抓着自己不想失去的一切。
最终,他伸手抚过她哀恸的眉眼,很轻很轻地开口,说的是那句他曾对她说过了无数遍的话。
“素衣,我在的,我一直都在的。”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一起淋着雨。
幕天席地的雨水击打着湖中的莲叶,,似乎奏着一曲镇魂的挽歌。
悲痛,哀戚,却也恁地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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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淅淅,凉风阵阵。
今日,是弑血盟魁首风湛雨出殡之日。
弑血盟的葬礼,称为是“风葬”,即是将尸身烧作骨灰,随风撒去,以示尘归尘,土归土,人生一世最终皈依造化。
弑血盟分守各地的堂主齐集京师堂口,人人俱着缟素,送魁首最后一程。整个宅院,到处是一片素白,似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在初夏时分降临,门前挂着长长的招魂幡,被凉风吹着,一会儿慢慢飘上,一会儿轻轻落下,透着无声的哀戚,檐下悬挂的灯笼全都换成白绢制的素灯,连那两只石狮颈脖上也套了白布条。
灵堂之上,四处悬挂着重重白纱,庄严肃穆,风湛雨的灵柩端置在白色的布幔后,盟里的众兄弟个个眼中都含着泪,在灵前上香,烧纸,一如既往地轻手轻脚,似乎是生怕扰了他休息一般。
素衣一身缟素,挺着大肚子,发间簪着一朵白花,连寒蛩绡也没有覆上,颊间毫无血色的惨白,如灵堂上缟素的白绸,衬着那殷红的伤痕,惨淡中透出凄凉的悲怆。
她与殷心下了马车,甫一跨入弑血盟的堂口,在门前迎客的范恪海便冲动地迎上来,挡住她的去路,粗声粗气地低吼:“你来干什么!?我们弑血盟这庙子太小,不敢供您这尊大菩萨!”言辞之间,犹带难消的怒意与深沉的憎恨。
素衣并不说话,只是垂着头。
今日,她当然要来,必须得来,带着腹中的七哥的骨肉,来见七哥最后一面,来送七哥最后的一程。即便是多么地不招人待见,即便是弑血盟的众人将她当作是仇人,她也不会改变初衷。
听见门前有喧闹之声,蔺寒川步出了灵堂,见着素衣,神色愀然一变:“呆子,来者是客人,怎么能这样随意怠慢?”他低声叱责范恪海,尔后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素衣,似乎是努力压抑着情绪,把怒气都淤积在心头,却还不得不维持着嘴上的客套。“不知夫人夫家贵姓?与我家公子有何交情?”
这样的询问,明显的就是要为难素衣,让她有口难言,知难而退!
殷心瞥了瞥周围聚集过来的人,知道弑血盟的众人都将风湛雨的死归罪在了素衣的身上,将其视为罪魁祸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地让她们进去上香。“蔺二当家,我师妹与你家公子的交情,你难道还不知道么?何必明知故问为难我们妇道人家?”她有些责难地看着蔺寒川,在心底懊悔着,早知有这样的麻烦,之前就该让殊颜也一块儿跟来,届时,看蔺寒川还会怎么说!
“对不起,我姓蔺的不知道你师妹和我家公子有什么交情,只知道我家公子是因为某个见异思迁的狐媚女子而白白丢了性命!”蔺寒川剑眉紧蹙,说话也越发不客气了。当日,他得了沈莫言的消息,万分惊愕地入了宫,几乎不敢相信眼前那具尸首就是自己那向来意气风发的公子。强忍着悲痛,他领回了风湛雨的尸首,得知了风湛雨死时的来龙去脉,更是在心底认定了素衣便是罪魁祸首,此番见到她,自然不可能给她什么好脸色。“这位夫人若是要恃仗着与我家公子所谓的交情,想要入灵堂上香,自然也是可以的,不过,我弑血盟有自己的规矩,还请夫人遵守!”末了,他客套地笑着,眼神中尽是毫不掩饰的不耻。
“什么规矩?”心头窜过一阵揪心的疼痛,素衣深吸了一口气,预备接受一切的刁难。她心中自然有数,知道蔺寒川等人绝不会就这么放过她。
蔺寒川微微一嗤,语气冷凝地从唇缝里挤出咬牙切齿的两个字:“跪下!”那一瞬间,所有客套的笑容全数凝结,一丝一丝慢慢变成残酷的漠然:“一步一磕头,直到公子的灵柩前!”
“跪下!”
“跪下!”
周围的人并不了解素衣的身份来历,却也都在那一瞬间附和了起来,低低地吼着,似乎是在助阵呐喊。
“你们!”殷心极难得的怒气勃发,瞪着眼前这些男人们,双眼几欲喷出火来:“你们简直是欺人太甚——”她的叱责还未尽然,素衣就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反驳。
阖上眼,素衣幽幽地轻叹,再睁开眼时,澄澈的眸中浮现出淡淡的一层水光,一副漠然不动的平静,视线焦距幽幽地透过所有人,落向那灵堂的白幔。“我跪。”她只应了两个字,在突然鸦雀无声的惊愕中,不顾自己怀孕近六个月的大肚子,屈膝就要跪下。
不过是下跪而已,做妻子的,向丈夫下跪,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可为的?
只要能再见七哥一面,哪怕是要她的命,她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她的七哥呵,她欠他的又何止是一跪?
她欠着他的,生生世世都难以偿尽!
“公子尸骨未寒,你们这群人竟然就想在他的灵前折辱他的发妻与遗腹骨肉!”就在素衣屈膝预备下跪的那一刻,一个冷凝的女声突然想起,众人还未回神,那袅娜的影子已经扶住了素衣的双臂,阻止她下跪的举动,转过身,那女子淡淡扫了一眼众人,冷冷地笑着,语调之间尽是肃然。“我看,你们一个个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个女子,正是风湛雨的二师父——凤莫归!
蔺寒川等人一见了凤莫归,都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尊师,我们——”急急地张口想要解释什么,却被冷凝的话语再次打断。
“什么都不必说了!”凤莫归一拂袖,万事皆不在意的眼眸也黯了,神色间有着明显的哀伤。当着弑血盟众人的面,她扶着素衣,朗声开口:“这个女子,是公子的发妻,也是弑血盟的魁首夫人。公子曾有言在先,他下葬之日,由其夫人继任弑血盟的魁首,倘若有谁妄图以下犯上,定不轻绕!”
言语一处,震惊四座,可素衣却并不惊愕,似乎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抬起头,看着那灵堂之上飘飞的白幔,眼中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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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灵堂,只见那幽幽的烛火之下,风湛雨躺在灵柩之中,已经僵硬的手仍紧紧握着那碧玉的洞箫,就连寿衣也依旧是他平素惯穿的青衣,至死仍戴着他的面具。
凤莫归扶着素衣到了灵柩前,轻轻哀叹一声,上前硬是掰开了他僵硬的手指,拿过洞箫递到素衣的手中:“这箫剑,你留着做个纪念吧,天气热,你有孕在身,莫要靠得太近,要是沾染了太多的尸气,对身子不好。”虽然有冰块保着尸体,但毕竟天气炎热,尸身会腐烂颓败,无法避免。
素衣紧紧握着玉箫,并未停下脚步,踉踉跄跄地走到灵柩旁,痴痴地看他最后的一眼。手指紧紧地抠着那灵柩,心一阵刀剜般的剧痛。
七哥呵,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他可以好好地活着,可为什么,他竟如此决绝?还是她真的伤透了他的心,伤得他不愿意再有任何面对她的机会?
“这痴孩子,一向都是这么死心眼,就连我也劝他不住。”凤莫归似是责斥埋怨,可那温柔的言语此刻听来,却更似是伤怀的哀悼,话语还能保持着平静,哽咽得并不明显。“他总是这般委曲求全,不想别人为难,可而今——”说着说着,终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言辞再也无法继续下去,禁不住潸然泪下,抬手以衣袖拭着蜿蜒的泪水。
如遭雷击一般,她忆起了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他不希望她为难。
不希望她为难,所以,就选择用这种惨烈无情的方式成全她么?还是,他那穿胸而过的一剑分明就是代替她刺入?因为他知道,若是自己真的与朱祁钰有兵戎相见的一日,她仍旧会选择朱祁钰而舍弃他!
好一个不要她为难!
他的确没让她为难,可是却让她再无任何忏悔的机会,这一生一世,再不会有喜笑颜开的一日。
这就是他的报复么?
他好狠呵……
闭上眼,她微微的喘息,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着心尖滑落,可她却无意去辨识。
到了时辰,那灵柩由众人簇拥着抬到了庭院中,由凤莫归亲手执着火把,点燃,焚烧。
那熊熊的火瞬间便吞没了那具灵柩,也吞没了她这一世所有的情愫,素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窜高的火焰,炙热的灼烧,似乎是他在对她做最后的诀别。
他说,一个人的模样或许会改变,但心却是不会变的,他日若有缘再见,我必然会在第一眼便认出你!是呵,紫云山上,就是这番洒脱的承诺,许下了她的一颗芳心,也许下了这段孽缘的因。
他说,我本以为这世上难觅知我懂我的红颜,没想到今日却是遇见了你。是呵,他或许不会料到,这个被他引以为知己的红颜是名副其实的祸水,最终殃及了侠义无辜的他,害他丢了性命。
他说,你性子竟然如此执拗,以后嫁入我风家,若与我有什么分歧,只怕我是很难说服你了。是呵,他最终也没能说服她,反倒是用自己的成全了她,只为了不让她为难。
他说,我风湛雨今生今世只要你,只娶你,除了你,绝不会再有其他人。是呵,他一直都这般包容她,将就她,却不知,他可曾后悔过么?后悔自己竟然青睐了这么一个无情无义而又执拗的女子,他一心一意要娶她,可她却只能无奈地舍弃了他。
她的七哥,真的就要这样诀别了么?从今往后,她该要如何习惯他已经不在的日子?他还活着时,她尚能给自己一个安慰,哪怕是思念,也总强过虚无,而现在,人已逝,恨悠悠,她的一颗心,该要放在何处?
伸出手,她眼前一片模糊,想要再一次触摸他,像年少时那般,碰触他那桀骜飞扬的眉,微微颤动的眼睫,深邃似寒星的眼眸,高而挺的鼻,弧度完美的唇,即便是被火给烫伤,灼烧,也没有关系。
她想最后一次触摸他,伸出手,却似乎见到他在烈火中向她挥手作别。淤积了数日的劳累和神伤终于发作,她抵不住奔涌而来的虚弱与无力,眼一黑,身子一软,整个人往后倒了下去。
一双手臂适时地接住她羸弱的身子。
朱祁钰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来了,他一身宝蓝色的便服,在俱是缟素的人中显得有些扎眼,身后跟着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晁天阙等几个亲信。
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那在烈火中已近乎焚烧殆尽的灵柩,他眼眸一黯,面色凝重,抱起昏厥的素衣,看不出对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只是薄唇微张,沉声下令。
“摆驾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