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天荆地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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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寒料峭,时近初冬,“晴眉馆”依旧是人来人往不断,莺歌燕舞不绝。快到丑时,突然就下起小雨来,虽然不甚分明,但若是竖起耳朵,总可以隐隐听见雨落蕉窗的淅沥之声。原本随着夜风肆意飞舞的落叶被缠绵的雨水打湿,紧紧贴在泥地上,再也无力摆脱桎梏,越来越无法忽视的清冷笼罩着整个夜,也加深了那轻歌曼舞背后潜藏的哀怨与孤寂。

殷心一手挑着八宝琉璃盏,一手扶着墙,并没有刻意轻手轻脚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缓缓步上楼梯。

莳花阁内的灯火熄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了,照她看来,里头极有可能是柔情缱绻,妩媚旖旎,毕竟是对情投意合的人儿,小别之后的缠绵自然是可胜新婚的,不过,这里毕竟是烟花风月之地,不是个适合畅叙旧情的场所。

此刻去敲门定然逃不过惊扰鸳鸯的促狭之嫌,不过,她毕竟是出于好意,不得不提醒他们一声。再说,就风湛雨的武艺修为和警觉性而言,就算再如何激烈的抵死缠绵,意乱情迷,也不可能听不见她上楼的脚步声。

算一算,她慢慢上楼的这些时间,也足够他们将自己收拾妥当了。

身边流动着黑暗的气流,只有琉璃盏中摇摇曳曳的火焰在沉沉乌黑中流动,幽幽晃晃地,只能将周围的一切照出个大致的轮廓。

殷心慢悠悠地往楼上走,不觉间抬头,却蓦然发现楼梯的尽头伫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一身青衣,再加上那狰狞的鬼面具,乍一见到,实在很有些骇人。

“风湛雨?!”殷心惊了一惊,定神看清那人之后,着实有些纳闷。本以为他此刻多半应该是手忙脚乱的,没想到却是不声不响地站在这里。看他那模样,站在这里也似乎不是一会儿了,如此难得的重逢相聚,他们不是应该异常珍惜吗?

难道他们有了什么分歧?

微弱的烛光映着那五彩斑斓的面具,只能看清那双黯沉的眼眸,闪烁的烛火光芒映在眼底,明亮得透出难以捉摸的深邃,还有一丝显而易见的落寞。

他的眼神,多少已经透露出了些讯息了。不觉之间,殷心心口惶惶,有了忐忑的知觉,情急之下,心开始往下沉,一股焦灼随即便燎烧了上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还不趁着这机会带她离开?”她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话语中的责备,挑着琉璃盏的手指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我与四儿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带她出宫来的。”

其实说到底,殷心与殊颜是有所计划的,她们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让素衣出宫,见姑姑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要让她见风湛雨。与素衣从小一起长大,她们虽然并无血缘之亲,却是情同姐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素衣泥足深陷?

只要风湛雨有办法将她给留下来——不管是使用什么办法,死缠烂打也罢,声泪俱下也成,总之,只要可以打动素衣的心,让她放弃再继续这条不归路就好。

或许,在素衣眼中,她与殊颜刻意隐瞒了一些东西,此举甚为不厚道,但,她们也是不得已的。姑姑与师父是再明显不过的对立双方,各自进行着各自的谋算,她们不管附和哪一方都是不合适的,对素衣而言也是不公平的。为今之计,只好为素衣的幸福着想,让她远离师父与姑姑,去过自由的生活,也放弃尘世的一切束缚。这样,或许才是最好的吧。

就这样,她们本着不得已而为之的念头做了种种安排,也理所当然地被素衣所误解。

她一直以为风湛雨该是明白她们的心意的,所以特地给风湛雨送去了消息,告知了相见的地点与时辰。可是,现在看来,风湛雨似乎是没办法将素衣继续淌浑水的念头打消。

是风湛雨不明白她们的心意,还是他与素衣的一段情不足以作为筹码留住素衣?又或者,他也同师父、姑姑一样,是另有谋算的?

一些看似清晰的东西在瞬息间便模糊了起来。

风湛雨苦苦一笑,面具下那俊秀的眉峰虽然飞扬起来,却在眉尾处结出了解不开的抑郁。初冬的夜风无孔不入地从窗缝里钻进来,刺骨的冷,让人颤抖之余,太阳穴也免不了一抽一抽地疼。“我当然想带她走,可是,她会甘心就这样跟我走吗?”他双臂环胸,轻轻靠在墙上,似乎是在无奈地低叹,黯沉的眼中神情复杂,就连向来慧黠的殷心也猜不透他在思量些什么。

“那你就甘心她再一次回宫,整日与另一个男人朝夕相对,甚至共处一室?”殷心缓缓地步上最后几级楼梯,话语和脚步一样的轻,也一样的慢。那种轻而缓慢脚步和话语之中不约而同地带着告诫,直视他的眼眸如同锋利的钩子,溢满阴云似的黯然和嘲讽。“日久难免生情,朱祁钰可不是个简单的角儿,你难道就不担心?”

“她的归宿,总该要她自己选择。即便再怎么不甘心,我也会尊重她的意愿。”风湛雨深吸一口气,眼眸里漾起了伤感的汹涌,胸膛里的火和疼互相攀附着,翻滚着炙人的岩浆,几欲喷薄而出的火焰蔓延开来,蓦地就把曾经的缠绵和温存烧得支离破碎,记忆中那些承诺,那些情话都成了模糊的梦吟,似不能隐蛰的龙在低低哀啸。

“她现在根本是骑虎难下,你怎么也这么糊涂,放任她随便胡来?”殷心有些动怒了,狠狠咬牙,几乎抑制不住自己想要说些重话的欲望,却见他英气的俊目里,竟似有晶光在闪烁。他蓦然转身,狠狠地一拳捶向墙壁——

那一拳最终并没有捶到墙上。

最后的刹那,他停下了,艰难地,隐忍地,缓慢地,拳头曲张开来,掌心里空空如是,似乎是抓住了什么,又似乎是放掉了什么,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

素衣还在莳花阁内,这一拳若是真的捶到了墙上,必然会惊动她,届时,或许会让这本就繁芜的局面变得更加复杂。

殷心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只觉得他那宽厚的肩膀上扛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却又不得不挺直了腰背,傲气混合着哀伤,变成苦涩。她突然感到感到鼻翼酸涩,压低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了。“如此看来,你师父给你的药你必然也已经给她了。”这一句,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确定。

风湛雨默不作声,只是略微颔首。

“那她喝了么?”殷心只觉得心弦一紧,疑问出口,便立刻屏息等待答案。

若是喝了,这些苦心安排便全然宣告失败了,若是还没有喝,说明素衣还在反复考虑,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一切也就还不算是无可挽回。

虽然只是一件看似简单的事,却可以折射出太多的心思,也可以被赋予太多的定义。

他依旧只是沉默,但那摇头的轻微动作令殷心稍稍缓了一口气。

“要是她不慎选错了,如何是好?”殷心突然间觉得心口隐隐地酸痛,有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有时,预感总令人惴惴不安,像是命运定下的鬼魅,时不时,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让心口烈烈地一灼,被某些不知名的东西纠缠着,阴魂不散,挥之不去。素衣有太多东西放不下,那些东西,有的是不能错过的,有的是可以放弃的,但,谁也说不准,对于素衣而言,风湛雨的情意和所谓的天下比起来是属于可以错过的类别还是不可放弃的类别。

“只有自己决定的路,才可以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即便是错,也不会后悔。”风湛雨终于又开口了,似乎是踌躇了一下,心头五味杂陈,眼里心事重重。

“宠她是一回事,由着她的性子又是另一回事,她向来倔强,执拗,认准了什么便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轻易回头。你这样——”殷心的眉蹙了又蹙,叹口气,转身往走廊而去。那最后的一声叹息犹如一个可怕的咒语,叹得他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哎!放弃了这个机会,她以后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不过,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话一入耳,风湛雨心一紧,甘甜酸涩的滋味一时之间交织而过,周身血脉奔涌,指节在紧握下变得青白,眼神也冷了,面具下那英俊的脸庞渐渐化作了扭曲的形状,紧抿的薄唇,凸蹙的眉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谁也不曾见过的狰狞。

他看着殷心推开了莳花阁的门,自己却只能近乎机械地缓缓一步步下楼。如果他此刻能够什么也不管,不顾一切地带着素衣远去天涯海角,那么,便也可以显出他的私心来,可是,那些直至老死也不能说的秘密如同一把沉重的枷锁,让他无法挣扎,只能在惶惶中等待。推开门,冷风灌进来,他却仿似失了直觉,只垂首看着檐下那淅淅沥沥的细雨出神。

雨水溅在泥地上,一个又一个浅浅的小坑,宿命的脚印一般,即便浅,却无法轻易消失。

不过是想要与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双宿双栖罢了,真的有如此困难么?

哪怕是两尊没有生命的泥人,也可以一起打破,以水调和,从此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他们,分明是两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幸福?

抬起脸来,他静静望着前方。花丛的后面有个一身艳红的影子,虽然距离有些远,看不太分明,可是,隔着雨帘,他却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那双安详的眼眸中写着的讯息。

是约定,也是告诫。

当性命已经不属于自己,那么,他也永远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只能是被选择的一方。

是么?

只能这样么?

一滴雨水,自屋檐淌落,溅起小小的水花,细微得近乎无声,可他的听觉却独独捕捉到了,只觉得恨音连绵。

不!

他绝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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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的路上,素衣坐在马车里,任凭马车一路颠簸,一直保持着缄默。

殷心看她手里一直牢牢握着那装有紫q翎叶汁的青瓷药瓶,神色恍惚地摸了又摸,知道她心中在思量着什么,也不多问,只是径自无声地叹息。

早在出宫之时,朱祁钰就已经派沈莫言在玄武门侧门之外为她们安排好了一切,为了以防意外发生,他甚至给了素衣御赐的手谕,确保她们一路畅通无阻。负责接应的大内侍卫也皆是昔日j王府邸中的旧部,算得上牢靠。他们只道出宫的是在独倚殿里服侍皇上的心腹宫娥,至于出宫的目的是什么,什么时候回宫,他们也都不曾多嘴打听过半句,更加没有人能猜到马车里那个端静从容的白衣女子其实就是“杭贵嫔”。

沿着出宫的路回到宫中,第一件事便是先换回素衣的“身份”。

殷心与素衣先等在独倚殿旁侧的偏殿净房内,由沈莫言将消息传给朱祁钰,朱祁钰再令敬事房的管事太监安排“杭贵嫔”到净房沐浴,尔后进御。这样,趁着沐浴的机会,假扮“杭贵嫔”的殊颜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和素衣对调身份。

假扮“杭贵嫔”不过才两日的工夫,殊颜就已经大呼吃不消。自入宫以来,她扮宫女倒一直扮得颇为轻松。毕竟,有资格入独倚殿服侍的宫娥不过寥寥数人,宫里的人们都只道她是以往在j王府中便已得宠的丫鬟,如今j王登基,她也就一并飞黄腾达了,不只对她羡慕不已,就连尚衣监尚膳监里有资历的内侍见了她,都要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姐姐”。“贵嫔” 虽只是从四品封衔,但要守的规矩和礼仪与一般的宫女可大大不同。素衣向来便喜静,再加上深知进退,足不出户,要应付那些规矩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可殊颜平素就野惯了,不过两日,那些礼仪规矩便令她满腹苦水,直到恢复了宫娥的装束,还在咕哝着“这差事真不是人做的”。

往昔,素衣沐浴都是由独倚殿里侍奉的宫娥备好热水,趁着朱祁钰在文渊阁雨众朝臣议政的时候进行。可今日,朱祁钰是下令敬事房的管事太监安排沐浴进御之事,照宫里的规矩,沐浴之后,什么也不可以穿,敬事房的内侍会将她给裹起来,抬到独倚殿去。

素衣不曾受过如此待遇,当□□的身子被两个内侍用素色绣银丝牡丹的缎子裹起来时,不由发窘,直到入了独倚殿,烫得吓人的 连也还没有缓过来。

朱祁钰似乎正在批阅奏折,对于她的到来并未显出不正常的热络来。可摒退了内侍之后,她便能听见他搁下狼毫后缓缓靠近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犹如踏在她的心上,令她开始越发困窘,脸红得一塌糊涂,想要挣扎着解开那恼人的缎子,却怎么也解不开。

“回来了?!”他明知故问般地开口,慵懒的声音如正在闭目养息的猎豹,无风无浪的表面下暗涌着危险之气。伸手替她解了那缠紧的缎子,他随即拿过一旁早已准备好的衣物,亵裤,肚兜,里衣,中衣,一件一件细心为她穿上,最后,他竟然抓过装匣里的白玉美人蓖,坐在床沿上为她细细梳理那一头细滑柔密的青丝。半湿的发丝微微纠结在一起,还残留着濡湿之气,一缕缕在他手里绕来绕去,带着与彼此意愿不协调的缠绵。

她轻轻颔首,吐气如兰,一双幽谧的眸子沉沉地望着前方,

“该见的人都见了?”他戏谑地扬眉,慵懒的嗓音不觉扬高,带着奔泻而出的笑意,声音与手指的力道一样轻,温柔地近乎珍宠。他似乎是有些懒洋洋地,也不在意自己现下的举止就一个帝王而言是多么的不合宜。“你那情郎肯要你回来,倒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似乎是懒得再以“朕”自称,他并不分明地哼哼了一句,接着,长吁了一口气,气息吹拂着她后脑的发丝,微微地凉。

素衣听出了他话中对风湛雨的嘲弄,憋在心里许久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一古脑地喷涌出来。“你派晁天阙去找七哥?”她很想用兴师问罪的口气,可却又觉得底气不足,到最后,那句说出口的话成了平静的陈述。

“没错。”对于她的疑问,他似乎不打算否认,极简单的两个字,便承认了一切与他有关。只是,舒展的浓眉瞬息间便打作了一个结,唇边原本戏谑的笑意也在烛火下顿成冷笑,白玉美人蓖被搁在了一旁的几上,厚重的玉石不经意在梨木桌面上一磕,闷闷地一声响。

他的坦诚令素衣眉心深蹙,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回应了,只好讷讷地又问:“那么,也是你建议弑血盟与锦衣卫合作,一起营救朱祁镇?”

“你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问我?”

他从身后突然抱住她,似笑非笑的玩笑语气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作什么谋算。作为一个帝王,朝堂之上的威严固然是不可或缺,但他这种间或的似笑非笑,却让他看起来更加高深莫测,难以捉摸。

“为什么如此急于此事?”素衣眉心一悸,只觉得有些惶惶不安。她试着以平淡无谓的口气开口,希望可以探出朱祁钰的口风“等大局定下了再做打算不是更稳妥吗?”

“你以为也先退兵塞外是认输么?”不过轻描淡写几个字而已,此时的朱祁钰与之前已是判若两人。他目光犀利,如蓄势待发之豹,举手投足皆是王者之气,却仍旧在笑,温热的鼻息让她觉得颈项间痒痒的,却又伴着奇异的感觉。“瓦剌进攻京师虽然遭受挫败,但兵力并没有遭受太大损失,近日,锦衣卫擒住了安孟哥等三名瓦剌细作,得了密报,也先正调集兵力,整殇待发,打算西犯宁夏,直取江表,以皇兄为傀儡,占据南京,与京师相对抗,妄图中分天下。我若是不想办法先将皇兄给救回来,难道要等到也先的谋算成了真,再手忙脚乱?”

素衣登时哑口无言,对他这一席话竟然无法反驳,好半晌,才讷讷地开口:“这么说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此时此刻,这句话入了耳,不像是疑问,倒像是淡淡的讽刺。

“也不算吧。”他看似温和地开口,却出其不意地伸手擒住她的手腕,轻易就将她的双手反剪到身后,将她摆布成格外诱人的姿态,紧紧遏制在怀中,唇角越扬越高,几乎掩饰不住明显的笑意。他暧昧地凑到她的颈边,因为距离太近,灼热的呼吸抚着她的耳根。

“那该算什么?”痒痒的感觉在颈间蔓延着,素衣无奈地闭上眼睛,决定对他的挑逗置之不理。那根本就不带疑问的问句,听来倒颇有一语双关的意味。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抹深沉的笑意自唇边泛开,点染在眼底,变成不易觉察的促狭。他刻意伸伸懒腰,一副疲倦难当的模样,尔后,懒洋洋地将头靠在她的胸口,听她胸中不规则的心跳。“不是我的东西,我并没有兴趣长据,劳心劳力,不见半点好处。”

“你真的打算在接回朱祁朕之后将帝位还给他?”素衣的声音不自觉的有些发涩。她知道自己的推测八九不离十,他一定是这样打算的。只是,她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坦诚的承认,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会有什么反应。

“你也说我是‘还’给他,不是么?倘若不是他的,为何说还?”朱祁钰微微一顿,直起身子,双手支在她的身侧,笼罩似的凑近她的脸,用无比轻柔却也平淡的语气陈述着认定的事实。“这一切,本就是他的。”

“可现在,这一切也是你的!”她仍旧一动不动,感觉那和着温润气息的柔柔话语轻抚在颊边,自己却是必须努力地维持她的坦然和沉静,甚至连眼神,都不能有丝毫的紊乱。

“我的?不,素衣,你错了,这些从来就不是我的。有时,握在手里的不一定就是属于自己的,你不是也一样么?”朱祁钰将她略乱的发丝撩到耳后,自然而然地,修长的手指慢慢下滑,搭上了她白皙玉润的脸廓,温热的指腹摸索着那细碎的伤痕,很有丹青妙手描摹自己心爱之作的样子。最后,他轻轻在她额间烙下一吻,亲昵地反复摩挲:“人陪在我的身边,可你的心,却不是我的。”

那一刻,素衣没有看到,那深邃的眸子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点点幽寒在瀚海中缓缓凝结,她的影子像一片孤舟,在其间摇摆飘荡。“风湛雨肯让你回来,必然也是自信留得住你的心。你虽然人在这里,可心不在,总有一天也是要离开的。”低沉得带着忧伤的话语,尾音消失在她的唇间。

那并不是一个多么激情的吻,也没有昔日极具侵略性唇舌交缠,他的唇轻轻地挨着她的,屏着呼吸,手指捧着她的脸庞,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极轻地颤抖着。

那一瞬间漫长得犹如千年之久,恬淡的温暖立刻融化了令她瑟瑟发抖的幽寒,化作星星点点的雨水,击打在平静无波的瀚海之上,掀起微微涟漪。

正在此刻,沈莫言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皇上,微臣有事禀告。”

朱祁钰松开她,起身走过去打开殿门。素衣只听见他们似乎在轻声嘀咕着一些什么,具体是什么事却听不清,也可能是她们故意不让她听见。。

“你先睡吧,外头有些杂事。”片刻之后,朱祁钰回来了,揭了锦被裹住她:“我去去就来。”

紧紧拽着那绣着比翼凤凰的锦被,她听着他的脚步声匆匆离去,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

原本是御花园的僻静角落,可如今却因为明晃晃的烛火和聚集的众人而显出少有的热闹。

也不知设的是哪个教派的神台,台上铺着黄布,摆着瓜果供品,设有烛台香龛,神台的两侧还各摆着一个用布头扎的人,透着古怪和诡异。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手持火把的大内侍卫就已经将这御花园的一角包围得水泄不通了。火光影绰中,朱祁钰匆匆赶来,随行的还有锦衣卫知同、大内侍卫统领沈莫言。

跪在朱祁钰跟前的是两个小太监,一高一矮,看他们那模样,至多不过十五岁,干瘦的身子笼在有些旧的宦官袍下,风一吹,显得那袍子布袋似的晃晃荡荡。站在一旁的则是好几个宫装女子,她们都是朱祁镇的妃嫔,甚至连昔日的皇后钱氏也身在其中。

“出了什么事?”

朱祁钰挑起浓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小太监,紧眯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微愠。尽管薄唇上挑,做出了一个类似笑的表情,但这并没有冲淡他此刻凝重的神色,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的眼,映着烛火,看来更是慑人,叫人不由胆寒。

“方才,几位娘娘正在——”高个子的小太监低垂着头,在沈莫言的示意下率先开口。他抖抖擞擞地刚说了个头,矮个子突然撞了撞他的手,吓得他立即噤声,懊恼自己口不择言说错了话。虽然进宫才两年,他却也知道宫里的规矩是极多的,一个不留神说错话,掌嘴还是小事,要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说不定连脑袋也会丢掉。如今,跟前这几位都是太上皇的妃嫔,在当今皇上面前,称她们为“娘娘”似乎是有些不合宜,可他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称她们什么,结结巴巴地,好半天才继续往下说:“奴婢刚才路过,看到——”他似乎是不敢直说是谁,只是模棱两可地扔出后半句,眼睛滴溜溜地盯着那神台下:“看到有人塞了个东西在那下头……”

朱祁钰并没有再看向那个小太监,随着那断断续续的陈述,只是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几个女子,眼眸深处流转着诸多揣测。

那几个女眷都低垂着头将脸藏在火光的阴影中,也不知是怕还是冷,他看到其中有人在不住地发抖。

倒是钱氏威仪不减,不等那小太监说完,径自缓缓行了个礼,细长的眉眼间勾画着冷清的线条,唇边强挤出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柔柔的声音一出,便让那小太监噤声了。“请皇上莫要怪罪。今日是太上皇的生辰,虽然他北狩未归,可臣妾等身为人妻,怎么能忘了为他祈福?”听起来很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她的声音里却出现了不争气的颤音,也间接暴露了那借口之下可能潜藏的不可告人。

“生辰……祈福……”朱祁钰细细咀嚼着钱氏的话,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暗暗向身侧的沈莫言使了个眼色。

沈莫言立即上前,躬下身,以手撩起了那神台下的黄布,不过片刻,便从那神台下摸出了个布头扎成的小人,毕恭毕敬地交给朱祁钰。

朱祁钰接过小人,只见那小人身上血迹斑斑,胸口上还贴着一块有字的布条。他揭下那布条,就着明明灭灭的火光瞥了一眼,便抬起头,眼睛一一扫过众人的脸,黑眸中有众多情绪闪烁,让人分辨不清他究竟是怒是喜,久久不发一言。末了,他缓缓阖上眼,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两道阴影,晦暗沉重,再睁开眼时,神色已然如常,步履缓慢地上前,将那小人扔在神台上,又凑到烛火前便将那布条烧掉了,这才面无表情地开口:“不过是为太上皇祈福罢了,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这句话是说给在场的大内侍卫听的,也是说给那些神色异常的女眷们听的。

正当此时,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突然自那些女眷的身后跑出来,脆生生生地叫了一声:“皇叔!”一把抱住朱祁钰的双腿便撒起娇来。

朱祁钰俯下身,抱起那个小男孩,撸撸他的鼻头,原本肃然的脸上浮起宠溺的笑容:“f儿,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个小男孩正是朱祁镇的长子,年方三岁的朱见f。

朱见f伏在朱祁钰的肩头上,手指轻轻揪着他常服的衣领,乌黑的眼珠在眼眶中滴溜溜地转着,并不回答他的疑问,而是问了个听起来莫名其妙的问题:“皇叔,你会将我父皇给救回来吗?”因为朱祁钰住在宫外,入宫的日子不多,他们极少有机会见面,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叔侄之间的融洽。朱祁钰对朱见f一向疼爱有加,得了什么新奇的小玩意也不往派人给这个小侄子送来。这点关系,倒也让朱见f在朱祁钰的面前一点也不拘束。

“当然会。”朱祁钰紧蹙浓眉,知道自己年幼的侄子这样问的背后暗含着一些。

朱见f歪着头,很认真地看着朱祁钰,奶声奶气地继续问:“可是,为什么她们都说皇叔你现在做了皇帝,就不想我父皇回来了?而且,还说你还巴不得我父皇死……”

“f儿!”一旁的周氏满脸煞白,瞪着朱见f,惊恐地喝了一声,吓得朱见f立刻住了口,有些委屈地撅起嘴,可怜巴巴地看着朱祁钰。也不知是冷还是恐惧,周氏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更显得那嘴唇殷红得可怕。她便是朱见f的生母。此刻,她大声叫着他的乳名,不仅仅是一种呵斥,更是一种警告。

童言向来无忌,而这无忌却也意味着不懂掩饰和欺骗。这样看来,不用问也知道,朱见f话中的“她们”是指谁了。

朱祁钰微微一笑,伸出手轻轻捏了捏朱见f的脸蛋:“f儿相信皇叔么?”

朱见f扁扁嘴,有些怯怯地用眼睛偷瞄着自己的母妃,好半晌才重重地点点头:“相信!”

“皇叔说要救你父皇回来,就一定会把他救回来。”朱祁钰一字一句地开口,那模样认真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似乎不是在对一个年幼稚子许诺。他看着朱见f的眼神也比看着其他人时更加深沉了几分。只是,那情绪埋藏得很深,除了他心知肚明,旁人无法猜测。语毕,他将朱见f交还到周氏的手中,客气而疏离地转身看着钱氏:“夜深风大,皇嫂还是先回宫休息吧。”

钱氏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有着尚未来得及掩饰的一点惊慌,不过,她毕竟是朱祁镇的皇后,也算是见过些大场面,知道朱祁钰如今的言语和态度是对方才的荒唐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给她们找台阶下,便识趣地带着女眷们行了礼,忙不迭地回寝殿去了。

朱祁钰望着神台上那明晃晃的烛火,有一些莫名的情绪哽在胸口,咽不下去,却也吐不出来。

那个布头扎成的小人乃是南方流传过来的一种邪恶巫术,据说,需要有八个人将血滴在小人身上,那小人便有了灵性,然后,只消将要诅咒的人的名讳和生辰八字写在上头,埋进土里,每隔两个时辰念一次咒,便可让那人患上急症,严重的还可能暴毙。

尚且不论这巫术是可信,还是不可信,今晚的这一切虽说是荒唐的闹剧,但却足以令朱祁钰的心凉到底。回独倚殿的路上,他的脸色一直很凝重,两拳握紧,似乎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如今,朝政已经够他心力交瘁的了,若是再添些乱七八糟的杂事,哪怕是神仙也会疲于应付。他方才,他烧掉了那布条,只是不想引起无谓的事端。虽然那些女眷的所作所为令人生厌,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也或许,这一切只当成是个闹剧会更好。幸好方才没有人看到,那被烧掉的布条上写着的,分明是他朱祁钰的名讳和生辰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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