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然是二月底动身去的江北, 关于他将效命于哪支队伍没说, 只说这次去个个把月就能回来一趟。
因为走得不远,家里人也就没太在意。
他们这一走,莫语到还好说, 毕竟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可袁喜岁就没那么好运了, 上有老下有小,所以莫语闲来无事经常过去帮她做些缝缝补补的针线活。
袁喜岁平时不多话, 看上去也十分无害, 交往深了方知她是个扭脾气,爱生闷气,心思也颇灵敏。
“你先坐着, 我去买点菜, 去去就来,这客栈的饭菜贵的吓死人, 还是自己买着划算。”袁喜岁挎着篮子往外走。
莫语正帮小宇补衣服, 冲袁喜岁摆摆手,示意她先去。
袁喜岁怕儿子留下来添乱,拉了儿子一起出门,她这一走,屋里就只剩下周老太太和莫语两人。
周老太患有风湿, 一年到头腿脚都肿着,行动不方便,平时的衣食都要人伺候, 老头走后恰好娶进了儿媳,一应琐碎就都由儿媳来做。
老太太是个看上去慈祥,说话也十分客气的人。
见儿媳一走,老太太半眯的双目缓缓睁开,盯了莫语好半天,害莫语不得不抬头对她笑笑。
“李夫人摊上你这么个好儿媳,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老太太的声音有些浑浊。
莫语笑笑,没接话,接什么?接“你也有个好儿媳,不必羡慕别人”?老太太一看就是有闲话要说,这么一接不正好给她打开话匣子?
等了半天,见莫语没接话,只是笑,喃喃道,“我家小宇他娘要是也跟侄媳你这么好脾气就好喽,我老婆子也就不用整天看人脸色了。”
莫语暗道,还真说起来了,她就是担心搅进别家婆媳的闲话里,真是躲都躲不及。
“我图儿没走两天,我这罪就又开始了,侄媳啊,你以后可得天天来,你一来,我这饭就吃得好,你不来,我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叹息。
莫语暗诧,不是吧?袁喜岁不像是那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啊,虽然脾气有点扭,可不至于虐待婆婆吧?
“你看,这都两天不跟我讲话了,就因为图儿走时跟她吵了一架。”老太太咳嗽两声,伸手想拿木几上的茶杯。
莫语忙替她端过去。
“我图儿在家时,天天陪我说话、唠嗑,晚上睡前还给我暖好脚,怕我夜里冷。”
“周大哥很孝顺。”莫语实在不好继续不说话。
“是啊,我图儿就是孝顺,可惜娶了那么个媳妇,天天给我脸子看,所以我盼着我图儿早点回来。”
莫语真不知道是老太太糊涂,还是袁喜岁真那么做过,这种没眼见耳听的事,她不好乱下结论,再说也跟她没干系。
“侄媳啊,你帮我个忙,那枕头下面有个木盒子,你给我拿过来。”老太太指了指床头。
莫语放下针线,起身到床前从枕头下拿了木盒子给她。
就见老太太打开木盒子,里面放了个油纸包,油纸包一打开,一股肉香传来,“我儿子走前给我买的。”
是吗?可政然他们都走了四天了,这大肉饼放这么久都不干硬?看上去还有热度呢,不像是四天前买的呀。
莫语缓缓坐回去,眼睛却始终瞅着那个吃得美滋滋的周老太,满心的狐疑……
“侄媳,你也吃一块。”老太太递一块给莫语,莫语赶紧摇头。
两块大肉饼,老太太囫囵吞枣般就下了肚,看得莫语惊奇不已,这饭量可不小!
“侄媳啊,你可千万别跟宇他娘告状,她知道了又要摔摔打打给我脸子看。”一边抹嘴,一边把油纸包藏进袖袋里。
莫语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袁喜岁回来的快,不然莫语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位老太太。
“娘,有肉饼味儿!”小周宇的鼻子灵的很,一进屋就闻见了肉味儿。
只见袁喜岁原本嬉笑的脸缓缓拉下,继而松开儿子的小手,小家伙没看到母亲的脸色,兀自拿着糖葫芦往奶奶那儿去,“奶奶,吃糖串!”
祖孙俩天伦之乐着,这边的袁喜岁却脸色冷峻地从竹篮里往外捡菜。
莫语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见袁喜岁出去,急忙放下针线跟了出去——
一拐进后院临时搭建的小厨房,袁喜岁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对不起。”莫语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袁喜岁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道:“跟你没关系,她是不是跟你说我不给她吃,不给她喝了?”
莫语默认,“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她一直都是这么跟她儿子说的,说他留下的钱全给我搬进了娘家,每日就给她吃些剩饭剩菜。”把袖子拉开,给莫语看她身上的淤痕,“你看,这都是她给我掐的。”
“……”莫语惊讶地咬着唇,“你……没告诉周大哥?”
袁喜岁哼笑,“他?他还惦记着我虐待他娘呢。”
“这伤难道他没看见?”
“看见又怎么样?他说他娘跟爹的感情好,他爹过世给他娘造成了很大的打击,性情难免变坏,之前不是这样的,让我多包涵。”再擦一下眼泪,“我一直包涵着,可她却变本加厉,跟人说我趁她儿子不在时,不给她吃不给她喝,让人偷偷从街上给她带吃的,刚才她又吃肉饼了吧?那是让店伙计偷偷帮她买的。”
“……”莫语以前在乡下是常听说这种婆婆,不过到没真眼见识过,“你跟她谈谈吧?这样下去,怨恨只会越积越深,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跟她谈?我懒得跟她说话!”
这扭性子!
“难不成你以后都要过这种日子?”
“过呗,我实在不想跟她说话。”
虽然可以理解,但总觉得这么过下去她会很辛苦,不过既然她已经决定了,作为外人,她也不好多说。
莫语伸手帮她一起择菜——委实都是素菜,只买了巴掌大的一小块肉。
那周图也是黑骑军的卫戍长,就算没立多少战功,想必家底也不会太薄,怎么吃得如此清淡?难怪小宇经常往她们那儿跑。
袁喜岁看出莫语的疑问,道:“李校尉的钱都交给你保管吧?”
莫语咬唇,不知该不该说出来,“还给了婆婆一份。”
显然另一份在她手里的,袁喜岁不禁又想流眼泪,“我们家有多少银子我都不知道,大半都是婆婆在管,剩下的都在他身上,我这儿只有一点买菜的钱,婆婆说让媳妇管钱,最后都会管道娘家去,有吃有喝就行了。”
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但莫语觉得这周老太太做得确实有点过分,她家婆婆也疼儿子,好东西都往自己儿女嘴里送,可也不至于把儿媳抠得这么紧呀,就算不心疼儿媳,起码也该疼孙子吧?“难道她就不担心小宇吃不好?”
袁喜岁吸吸鼻子,“她对我说过,她儿子在家的时间不长,小宇怀的蹊跷,而且长得不像他们周家人。”
莫语结舌,这话太狠了!“她没凭没据,怎能这么乱说?”
袁喜岁咬唇,“我在嫁进周家之前,结过一门亲事,是同村的一户人家,后来那人出外做小买卖一直没回来,都以为他死在外面了,亲事也就算了。当年小宇他爹在大营里,生死未卜,一直说不到媒,那会儿正好我娘家大哥和二哥要娶亲,对方要的彩礼很多,只有周家出得起这些钱,所以就结了这门亲。”擦一下眼泪,“后来做买卖的那个又回来了,可那会儿我已经成了亲,有次回娘家时见过一次,不知是谁说到了我婆婆耳朵里,从那之后她防我就跟防贼似的,怀小宇时,她还曾让小宇他爹让我喝药把孩子打掉,小宇他爹没同意,还跟她吵了一架,之后她就没再提过,但对我们娘俩不冷不热的,外人在时一个样,外人不在时另一个样,偏偏她长得一副好人相,谁都信她的话……”
莫语忍不住叹息,叹这袁喜岁的运气差,叹自己有个好婆家,吴氏再怎么不待见她,也只是脸色不好看,到还从没动过手,看来人还真是不能比,一比就活不成了,“周大哥总该相信孩子是他的吧?”
“他自己做得事,当然心里明白了,所以当初才会跟他娘吵架。”说实话,那一次袁喜岁真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丈夫站在自己这一边,为自己遮风挡雨,可惜更多时候他站在他娘那边,“你知道为什么小宇之后,我没再生?”突然笑着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莫语当然不知道。
“因为他在外面有人。”
“有……人?”
“我嫁给他时,他都二十好几奔三十的人了,能没人嘛,听说是以前在北方从军时的相好的,好像是个卖唱的,后来他退役也一块带了回来,可惜婆婆嫌她是个戏子,不同意那女人进门,所以一直养在外面,我后来问他有没有,他说从军这么多年,谁会没个相好的?又不当她们是老婆,只要正常往家里送钱就行,而且他那个也要嫁人了,让我不要唠叨。从那儿之后,我彻底死心了。”看一眼莫语,“这么一比,你家的李校尉可真算是个十成十的好男人,所以我让你好好拴住他。”
莫语还从没把这种事跟丈夫联想到一块,“是啊,听你这么一说,我真觉得政然是不错。”
“你知道我多羡慕你吗?人长得好,相公好,婆婆也好,哪像我,过得不是人的日子。”
莫语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她倾诉……
***
因为袁喜岁常常过来倾诉,害莫语的心情也一直跟着低落,果然还是要跟悲伤的事划清点界线,否则自己也会陷进去。
李政然是四月初回来的,尽管只走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不过改变还是不小的,脸黑了,也更瘦了,手上还有好多新添的伤口,他只说是训练造成的,没敢说这期间曾经与胡人有过一次遭遇,怕家里人担心。
也许是因为袁喜岁的情绪影响,莫语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出不来。
“怎么了?”李政然刚把铠甲换下来,妻子就抱着他的腰,靠在她胸口不愿松开。
“没怎么,就是想靠一下。”
李政然笑笑,“好,你尽管靠,想靠多久都行。”
“政然,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幸福。”
“是嘛,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我不在家你才幸福。”笑着搂住她。
“听完喜岁的遭遇,我觉得自己的日子真是在天上,相公好、婆婆好、娘家也好,人人都好……”
“所以人跟人不能相比。”低头,下巴抵着妻子的脑门,“虽然我知道不应该管你们女人间的事,但……对于周夫人,我建议你还是少跟她接触太多。”
莫语仰头,“怎么?你是不是从周大哥那儿听来她的坏话?”
李政然笑一下,“别人家的事情,咱们不要管他,俗话说的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周图是没跟他说过妻子的坏话,但以他的经历来说,他是不建议妻子跟那袁喜岁走得太近,因为在海边住得期间,有次到周家吃多了酒,那袁喜岁做过一些不该做得事,如果妻子细心的话,就会发现,自那次吃多酒之后,他就不曾再跟袁喜岁说过话。
一个因为自己可怜就想夺别人幸福的人,不值得同情。
至于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政然跟袁喜岁说过,他不会说出去,但也希望她能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行为,可怜并一定非要别人去同情,得自己去努力。
莫语仰头看着丈夫的眼睛,他很少管她的为人处事,这次能说出口,想必是有什么依据的,再联想到袁喜岁曾经跟她说过的话——你家相公真是个好男人,你可要拴好……
“想问什么?”李政然俯身与妻子对视,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没有。”莫语摇头,环住丈夫腰的双臂爬到他的颈子上,勾下他的脸,在他的唇上狠狠印一下,“政然,我爱你。”然后放开他做饭去——今晚要做顿好吃的奖励他,虽然没问他为什么对袁喜岁这么不待见,但她大致还是能猜到袁喜岁肯定是做过些什么,不问明白是不想害自己心里不高兴。
望着妻子的背影,李政然伸手摸摸自己濡湿的脸颊,嘴角一翘——他们夫妻终于都把心里感觉说出来了,在成亲七年之后——
从这一天起,莫语再不去袁喜岁家听她的可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