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静琬从头又仔细想了一遍,换了件衣裳,去上房对母亲说:“我去看望一下许伯母。”尹太太点头道:“是该过去瞧瞧,也劝她不要太着急了。”就叫家里的汽车送静琬去许家。
许家也是旧式的大宅门,时候本来已经是黄昏,晚春的太阳斜斜照在影壁上,不由带了几分惨淡之色。许太太听到佣人回话,早已经远远迎了出来,上房里已经开了电灯,许太太本来穿着一件墨绿的湖绉旗袍,在黄色灯光的映衬下,脸上更显焦黄的憔悴之色。静琬看在眼里,心里更添了一种伤感,许太太几步抢上来,牵了她的手,只叫了一声“静琬”,那样子倒像又要掉眼泪一样。静琬真怕她一哭,自己也会忍不住放声大哭,勉强叫了声:“伯母。”搀了她在沙发上坐下。
许太太取出手绢来拭了一回眼泪,只说:“这可怎么好?建彰一出事,就像塌了天一样。”静琬说:“伯母不要太着急,保重身体要紧,建彰的事总不过要多花几个钱罢了,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如今建彰有哪些朋友还可以帮得上忙。”许太太说:“外面的事我都不太过问,恐怕只有廖先生知道。”静琬便问:“能不能请廖先生过来谈一谈呢?”许太太早就失魂落魄,见她神色镇定,心里才稍稍安定些,听她一说,于是马上就差人去请。
那位廖先生是许家积年的老账房,跟着许建彰办过许多事,听说许太太请他,马上就赶来了。静琬平日与他也熟识,称呼他一声“廖叔”,说:“廖叔,眼下要请您好好想一想,建彰还有哪些朋友在承军里头,可以帮得上忙。”廖先生迟疑了一下,说:“这回的事情,牵涉极大,就我知道的好些人,都已经帮不上忙了。”静琬问:“那么旁的法子呢?假若不是直接找人去说情,只是找门路见六少一面,有没有法子?”
廖先生听见说,吓了一跳,将头上的帽子取下来,狐疑地说:“找门路见六少——这可是非同等闲的事,他是现任的承军统帅、九省巡阅使,要见他一面,谈何容易。就算见着了,又能有什么用?”
静琬说:“家父有位朋友,跟六少略有交情,可能说得上话,只是许多年不见,如今六少位高权重,起居八座,只怕不容易见面,若是能见着面攀一攀旧情,或许能奏效也未为可知。”
廖先生听她说得这样笃定,沉吟道:“要见六少确实没有法子,但有条门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静琬忙说:“请先生明言。”原来许家与承军一位余师长颇有交情,而这位余师长,正是慕容沣三姐夫陶端仁的表亲,廖先生坦然道:“找这位余师长帮忙,或许能见一见慕容三小姐。”静琬默默点一点头,廖先生又说:“听说慕容家是旧式的家庭,小姐们都不许过问外面的事,只怕见着慕容小姐,也无济于事。”静琬想了一想,对廖先生说:“眼下也只有这一步活棋了。能不能请您给余师长写封信,介绍一下家父的那位朋友,请余师长从中帮忙,让家父的朋友能见一见慕容小姐。”廖先生自然答应,当下许太太叫佣人取了笔砚来,廖先生写了一封长信,说明了利害关系,方交给静琬。
许太太泪眼汪汪地瞧着她,问:“令尊的那位朋友,真的能帮上忙吗?”静琬想了一想,说:“其实也没有多少把握,但她必会竭尽全力。”
静琬回到家去,天色已晚,尹太太见她神色匆忙,叫住了她问:“吃过饭没有?”静琬说:“在许家陪许伯母吃过了,老人家看着真可怜,真是食不知味。”尹太太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太着急了,你父亲已经在想法子。”静琬说:“我明天去找一找我的同学,他的父亲历来与承军的人来往密切,或者能有门路。”尹太太点一点头,说:“咱们可真是病急乱投医。”静琬不知为什么,轻声叫了声:“妈。”尹太太无限怜爱地瞧着她,说:“你看看你,只一天的工夫,就急得憔悴下去了。”静琬不由自主摸了摸脸,勉强笑着说:“妈,我先去睡,明天一早起来,还要去见我那同学呢。”
第二天一大早,静琬就坐了汽车出去,尹太太在家里,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只说是为了建彰的事在担心。等到了中午时分,司机开了汽车回来,却不见静琬。司机说:“大小姐叫我在路口等着她,一直等到现在,我以为大小姐自己雇车回来了。”尹太太听了,又急又忧,忙打电话告诉了尹楚樊,又想或许是在同学那里,一一打电话去问,都说没有去过。到了天色已晚,静琬仍没有回来,尹家夫妇忧心如焚,去女儿房中一看,少了几件贴身衣物,妆台上却压着一封书信。尹太太看完了信,几乎要晕厥过去,尹楚樊稍稍镇定,握着烟斗的手亦在微微发抖,连忙打电话给银行的熟人,果然静琬这日一早就去提取了大笔的款子,尹家夫妇见事出突然,只是痛悔不及。
这晚却有极好的月亮,静琬躺在火车的软铺上,窗帘并没有完全拉上,一线窄窄的缝隙里,正见着那一勾弯月,暗灰的天幕上月色有点发红,像是谁用指甲掐出的印子,细细浅浅的一枚。火车走得极快,明暗间那一弯月总是在那个地方,她迷糊睡去,心里忐忑,不一会儿又醒了,睁眼看月亮还在那个地方,就像追着火车在走一样。她思潮起伏难安,索性又坐起来,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只怀表,细细地摸索着上面的铭文。细腻的触觉从指尖传进心底,“沛林”——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她应该有希望,毕竟他欠过她人情。
她心里稍稍安静了几分,又重新睡下,那月光暗得几近赤色,她在枕上望去,就像玻璃杯上的胭脂痕,洇然就要化开了一样,她又重新睡着了。
一出承州站,方才觉得气氛不对。她孤身一个女子,只得先雇了黄包车去旅馆,走在路上才问黄包车夫:“今天街上怎么这么多岗哨,是出什么事了吗?”黄包车夫答说:“通城的人都涌去看热闹——今天要处决人犯呢。”她不知为何,心中怦怦乱跳,问:“是什么人犯?”那黄包车夫答:“说是走私禁运物资。”她呼吸几乎都要停顿,失神了好几秒钟,方才重重摇一摇头,问:“只是走私禁运物资,怎么会处置得这样重?”那车夫答:“那可不晓得了。”
她到了旅馆,来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汽车去余师长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余师长还没有出门,门上将她让在客厅里,自有随从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报进去,余师长倒是极快就亲自出来了。一见着静琬,自然诧异无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问:“廖先生信里提到的人,就是你?”
静琬不知事态如何,强自镇定,微微一笑,说:“鄙姓尹,实不相瞒,许建彰是我的未婚夫,我的来意,余师长定然十分清楚。”那余师长又将她打量了一番,忽然挑起拇指赞道:“小许好眼力,尹小姐好胆识。”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连连摇头说:“只是可惜了,可惜啊。”
他连道两声可惜,静琬心里一片冰凉,禁不住问:“难道今天处决的……”那余师长说:“原来尹小姐已经听说了?”静琬一颗心只欲要跳出来,不禁大声问:“私运禁运物资虽是重罪,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那余师长道:“这中间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今天处决的这个人,和建彰相比,说句不客气的话,其实更有来历。”静琬听了这句话,心里顿时一松,人也虚弱得似站立不稳了,心里只在想,谢天谢地,原来并不是他,原来还不算迟。
只听那余师长说:“尹小姐不是外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今天下令处决的这个人,原是望州统制徐治平的嫡亲侄子。徐统制为这事几乎要跟六少翻脸,逼得六少当着九省十一位部将的面下令,这次抓获的人全部杀无赦。”
静琬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余师长说:“六少既然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定然是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了,我劝尹小姐还是回乾平去吧。”
静琬听说今天处决的竟是一省统制的侄子,已经知道希望渺茫。又听说六少当着部将的面下过这样的命令,想哪怕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怕他也不能收回成命,不然,将置威信于何在?他本来就是年轻统帅,底下人虽然不少是慕容家的旧部,但难保有人心里其实不服气,他为着压制部将,断不得有半分差错。此事他既然已经办到这个分上,亦是骑虎难下,只怕就算是六少他自己的亲眷,亦会“挥泪斩马谡”。
她思前想后,但事已至此,总得放手一搏。于是对余师长道:“我还是想见一见慕容小姐,不知师长方不方便安排。”那余师长数年来得了许家不少好处,此次事发,早就想搭救许建彰,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听她说要见慕容小姐,这件事自己能帮上忙,当下就痛快地答应了。说:“机会倒是现成的,三小姐过三十岁,为了给她做生日,陶家一连几日大宴宾客,来来往往的客人极多,就是我带你进去,也不会有人留意到。”
静琬道谢不迭,那余师长说:“尹小姐一介女流,尚且能千里相救,我是建彰的朋友,难道不该出绵薄之力吗?”静琬见他虽是个粗人,但心性耿直,又肯在危难中出力相救,心下暗暗感激。
那陶端仁本在承军中担当要职,家里极大的花园与新建的品红砖楼,楼修得极醒目,远远就可以瞧见。静琬见陶府门外半条街上,皆停着车马,那一种门庭若市,气派非凡。余师长叫了余太太作陪,夫妇两个引了静琬进了陶府。男客都是在外面招待,余太太便陪了静琬进了一重院落,原来后面还有宏伟的花厅,厅前花团锦簇,摆着芍药、牡丹等应时的花卉,都开了有银盘大的花盏,绿油油的叶子衬着,姹紫嫣红。
花厅里全是女客,都是些非富即贵的少奶奶、小姐们,穿的各色衣裳比那厅前的花还要争奇斗妍,那花厅前本有一个小戏台,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台下那些太太小姐们看戏的看戏,说话的说话,谈笑声莺莺呖呖,夹在那戏台上的丝竹声里,嘈嘈切切。静琬眼见繁华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虽是富贵场上经历过来的,亦觉得奢华难言。余太太见她看戏台上,便向她一笑,问:“尹小姐也爱听戏吗?今儿是名角纪玉眉的压轴《春睡》与《幸恩》,纪老板的戏那可是天下一绝,等闲不出堂会。”静琬胡乱应承了两句,余太太带她穿过花厅,又进了一重院落,那院子里种着细细的几株梧桐,漫漫一条石子小径从树下穿过。她带着静琬顺着那小路绕过假山石子,前面的丝竹谈笑声都隐约淡下去,这才听见后面小楼里哗啦哗啦的声音。
余太太未进屋子就笑着嚷:“寿星在哪里?拜寿的人来了呢。”屋子里打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原来下首坐的那人,一身的华丽锦衣,绾着如意髻,是位极美的旧式女子,正是慕容三小姐,她叫了余太太一声“表嫂”,笑着说:“表嫂带来的这位妹妹是谁,真是俊俏的人。”静琬这才落落大方地叫了声:“三小姐。”自我介绍说:“我姓尹,三小姐叫我静琬就是了。”又递上一只小匣,说:“三小姐生日,临时预备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那慕容三小姐见她态度谦和,说话又大方,不知为何就有三分喜欢,说:“尹小姐太客气了。”叫佣人接了礼物去,又招呼余太太与静琬打牌。静琬稍稍推辞就坐下陪着打八圈。她原本坐在慕容三小姐的上首,她是有备而来,又极力地察言观色,拼着自己不和牌,慕容三小姐要什么牌,她就打什么牌,八圈下来又打了八圈,慕容三小姐已经赢了两千多块钱了。余太太在旁边替慕容三小姐看牌,笑逐颜开地说:“三小姐手气正好,开席前赢个整数吧,只怕这八圈打不完,就该开席了。”那慕容三小姐道:“今天是正日子,老六早说要来,等他来了才开席。”
静琬听见说,笑吟吟地问:“六少要来吗?说起来我与六少曾有一面之缘,不知道六少是否还记得。”似是无意,随手就将那只金怀表取出来,看了看时刻。慕容三小姐眼尖,已经认出那是慕容沣二十岁生日时,慕容宸替他订制的那只金表,只不知道为何在这女子手里。转念一想,大约又被这位年少风流的六弟随手送人当作留念了,这位尹小姐相貌如此出众,怪不得他连这块表都肯送她。心中寻思,这位尹小姐输了这样多的钱给自己,原来打的是这么一个算盘。她是司空见惯这样的事,心中虽然暗暗好笑,也不去点破,只笑道:“我前儿还在跟大姐说呢,咱们家老六,都要赶上那些电影明星了。”静琬听她这样不咸不淡的一句,也不接口,只是又璨然一笑。
那慕容三小姐赢了她不少钱,心里想这本是顺水推舟的事情,况且慕容沣一向又是这种坏毛病,自己替人牵线遮掩,倒也不是头一回了。一面心里盘算,一面打牌,等到外面催请开席,方起身出去。
静琬这一餐酒宴,吃得亦是忐忑不安,虽是鲍参鱼翅,也味同嚼蜡。厅上本是流水席,用过饭后让到后厅里用茶,方停了戏,又有几位大鼓娘上来说书,正热闹处,忽然一个模样伶俐的丫头走上前来,低声对她说:“尹小姐,我们三小姐请尹小姐后面用茶。”她心中一跳,起身就跟着那丫头往后走,这次却穿过了好几重院落,进了一扇小红门,里面是十分幽静的一座船厅,厅前种着疏疏几株梨花,此时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
那丫头推开了门,低声说:“小姐请在此稍等。”静琬看那屋子,虽是旧式陈设,倒也十分雅致。一色的明式紫檀家具,并不蠢笨。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听那丫头去得远了,四下里寂静无声,从极远处隐约传来一点宴乐的喧哗,越发显得安静。忽然听到厅外由远及近,传来皮鞋走路的声音,心怦怦直跳,人也不由自主站起来,她本来胆子极大,到了此时却突然害怕起来,听那脚步声越走越近,将身子一闪,隐身藏在了那湖水色的帐幔之后。
那人一直走进屋子里来,叫了两声“玉眉”,问:“玉眉,是不是你?别藏着啦。”她听见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那慕容沣,一颗心几欲要从口里跳出来,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听那人说:“好啦,别玩啦,快出来吧。我好容易脱身过来,回头他们不见了我,又要来寻。”
静琬心思杂乱,一瞬间转了无数个念头,只听他说:“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走了。”她迟疑着没有动弹,只听他说:“玉眉,你真不出来,那我可真走了。”过了一会儿,就听脚步声渐去渐远,四下里重又安静,那人真的走了。她不知为何吁了一口长气,慢慢从那帐幔之后走出来,见厅中寂无一人,心下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怔忡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人从后头将她拦腰抱起,她吓得失声惊呼,人已经天旋地转,被人扑倒在那软榻上,暖暖热气呵在耳下,那一种又酥又痒,令她既惊且怕。却听着适才说话那人的声音就近在咫尺,原来那人只是故意装作走开,此时出其不意将她按住,哈哈大笑,说:“你这促狭的东西,总是这样调皮,我今天非得叫你知道不可。”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夹杂着陌生男子的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硝味呛入鼻中,她拼命地挣扎,他一手压制着她的反抗,一手拨开她的乱发,正欲向她唇上吻去,已经看清她的脸庞,不由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