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她唯有绝望:“可是你结婚了,我也结婚了。”
“我没有结婚。”他急急忙忙把她的脸捧起来,“我想让你少痛苦一点,我想尽快让你忘记我。所以我合成了那些照片,把它放在一个假的网页上,然后设置好程序,只要你一登陆,就会自动转向那个假网页。我骗了你,那是假的,守守。你骂我,我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守守,你骂我吧。”
看到网页的那一瞬间,她曾经宁愿用整个世界去换取,换取那只是个骗局,换取那只是个梦境。如今亲耳听到他说,那真的只是个骗局,她却没有办法呼吸,心里就像是放在油锅里煎,无数沸腾的滚油,一次次翻滚着淋上来,痛不可抑。太阳照在雪地上,那样刺目,刺得她只能闭上眼睛:“可我真的结婚了。”
“守守,你不爱他。”他把她抱起来,揽进自己怀里,“你昨天跟我说过,你一点儿也不爱他。况且他那样不尊重你,对不起你,一点也不珍惜你。”
“我跟他结婚了。”
“那就跟他离婚。”他语气温和,却有一种不能置疑的坚定,“我要你!我要你一辈子跟我在一起!”
这是她的易长宁,这是她最熟悉的易长宁,确定目标后便义无反顾,那样笃定,那样坚决,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动摇他。
她渐渐语无伦次:“妈妈……妈妈她会伤心的……她只有我了……”
“她最高兴的事情应该是你找到你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跟她一样,守着虚伪的假相过一辈子!”
“可是妈妈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永远不要让她知道。”他很冷静地说,“如果他们给你压力,就让他们都冲着我来,一切都是我的错,三年前我错了,但这次我不会再错。”
她没有力气与他争辩,也不想要与他争辩。
眼前白茫茫的只有雪,天地间一片寂寥。
有他在身边,抱着她,握着她的手,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只想时光就此停驻,岁月在一刹那永恒。
她宁可就这样,就好。
她宁可永远也回不去了,像这些雪,被太阳晒化在这山上,就好。
她说:“我不想再说了,好不好?”
他说:“好。”
两个人坐回敌楼前,就那样肩并肩坐着,看太阳渐渐升上来,升到头顶,她一直没有动,他将她揽在怀里,也没有动。
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天荒地老,一夜白头。
他们带的食物并不多,如果再下一场雪,也许他们真的会死在这里。
她觉得死在这里也好,和他在一起,死在一起也好。
雪地反射着阳光,看得太久,几乎令人眼盲,最后有小小的黑点在极远处移动,她几乎以为自己真的盲了,所以眼睛出了问题。
易长宁也动了一下,她问:“那是什么?”
他说:“不知道。”
她懒得再问,偎依在他怀里,他也没再说话。
黑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原来是好多人,都是武警,守守这才动弹了一下,从易长宁胸口抬起头来。武警战士们看到他俩更惊诧了:“你们是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
“爬长城的。”易长宁答。
为首的似乎是班长,看了看敌楼里的两顶帐篷,又看了看他们两个,说:“麻烦你们把证件拿出来。”看过易长宁的护照和守守的身份证后,他将证件还给他们,“说不定还要下雪,你们两个快把东西收拾一下,跟我们下山。对了,有没有看到一队学生?有个学生摄影队在长城上失踪了。”
守守想起来,于是告诉他:“昨天下午我碰见他们了,他们比我走得快,我没追上他们!”
“你们快收拾!”班长很干脆地说,“跟我们下山,留在山上太危险了!”
另几个战士已经不由分说,开始帮忙动手替他们拆帐篷。易长宁跟守守只好也动手收拾,战士们果然行动利落,三下五除二就弄好了,一个人帮守守背上登山包,另一个还要帮易长宁,易长宁说:“谢谢,我可以,我自己来。”
于是班长指定两个人护送他们下山,带着余下的人继续往前搜索那队学生。
下山的路很难走,幸好战士就是当地驻军,对地形非常熟悉。砍了两根松枝给他们当登山杖,带着他们一路往下走。有些地方山势陡峭,雪后路滑,战士在前面接,易长宁在后面托,守守才得以安然爬下去。
很狼狈,也很辛苦,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到了山脚下。
四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远远看到有稀稀落落的灯光,两个战士说:“你们自己进村去吧,我们还要回去。”
易长宁和守守十分感谢,两个战士很腼腆,挥了挥手就走掉了。
易长宁牵起她的手,说:“走吧,我们去吃晚饭。”
路很难走,雪被车碾人踩,十分泥泞。这个村
子里也有间客栈,而且客栈里很热闹,来了好多摄影客,都是来拍长城雪景的,大家议论着失踪的那队学生,都很担心。已经没有什么菜了,老板娘给他们煮了两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守守竟然吃得香甜。易长宁于是把自己碗里的一个荷包蛋也拨给她:“我不喜欢吃。”
她瞪了他一眼,可是也不能夹回去,只好吃掉。
老板娘在一旁看到直笑:“小两口真恩爱。”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令守守觉得难堪。
她慢慢地把筷子放下来,易长宁很敏感地发现了,他说:“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客栈里只有一间房了。
老板娘倒没觉得有啥:“正好,最后一间了,给你们小两口。”
还是土炕,烧得暖烘烘的,而且只有一条被子,好在铺盖看上去像是新的。
易长宁打开背包,将两个睡袋都取出来,铺在炕上,然后问她:“你睡哪边?”
她说:“都可以。”
他出去了一会儿,拎了个开水瓶回来,说:“凑合着洗个脸吧。”
墙角有只塑料盆,不过看上去很可疑,她决定不用了。他拎着毛巾淋湿了递给她:“擦擦算了。”她伸手去接,他突然又说,“小心烫!”拎着抖得不烫了,才递给她。
守守第一次觉得热毛巾擦脸还是挺舒服的,虽然已经两天没洗澡——不过她累得够呛,这辈子没这么脏过她也打算忍了。难得出门吃苦,她早就有思想准备。
她和昨天一样只脱了冲锋衣,就钻进睡袋里。
易长宁也草草洗了把脸,不一会儿也上炕来,和衣钻进另一个睡袋里。
他上炕前把灯关了,屋子里一片漆黑,但没过一会儿,守守的眼睛就适应了,隔着窗帘,外头透进来点清冷的光,也许是月光,也许是雪。
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本来很累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
易长宁也没有睡着,因为她看到他的眼睛。
他问她:“怎么还不睡?”
她说:“我害怕。”
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但心底真的有种恐惧,仿佛知道来日,他们要面对的艰辛困苦。
他笑了一声:“傻丫头。”从睡袋里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快睡吧。别胡思乱想,有我呢。”
他的掌心很温暖,她将脸贴在上面,过了很久很久,他也没将手抽开,她迷迷糊糊地说:“长宁,我明天回家,跟他们说。”
“好。”他的声音就近在咫尺,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你先睡,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睡吧。”
她叹了口气,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仍是个晴天,他们租到了一部面包车。
路很难走,一路颠簸,守守没有睡好,早餐也几乎没吃什么,脸色更难看。窝在后座只觉得胃里像翻江倒海一样,易长宁揽着她,虽然没有说话,可是也很着急。
到了城里他去给她买了胃药,然后找了间餐厅吃饭,坐下来点菜她根本没胃口:“我不想吃。”
“回去走高速也得几个小时。”他像哄小孩,“不吃会晕车的,喝点汤好不好?我看到菜单上有鱼汤。”
勉强吃下去的东西果然不行,他们包了一部出租车,没走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她就不行了,吐了又吐,司机打着尾灯双闪停在应急车道上,她几乎将胆汁都吐出来。她从来晕车没有晕得这么厉害过,叶慎容动不动跑到时速两三百码,她也没像这样。
好容易熬到下高速进市区,他问她:“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摇头:“不,我想先回去跟他们说清楚。”
他说:“我不想让你一个人面对他们。”
她其实也有些害怕,他握着她的手:“守守,相信我,我们一起,总可以说服他们。”
她沉默了片刻,说:“不,我迟早得一个人面对,我先回去跟他们说,比较好。”
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但最后并没有再坚持:“那好吧,你自己小心,我给你打电话。”
他将她一直送到车道入口,最后拥抱了她。她其实真的很害怕,他轻拍着她的背,她渐渐地镇定下来,没什么好怕的,她已经长大了,总得面对这一切。
她有思想准备,但没想到还是出乎她的意料,宋阿姨看到她眼圈都红了:“守守,你去哪里了?你妈妈爸爸都快急疯了!”
她没想到母亲已经从瑞士赶回来了,父亲也没有去办公室,听到她回来,妈妈从楼梯上几乎是踉跄着下来:“守守……”拉着她的手就几乎要掉眼泪,“你这孩子上哪儿去了?”
她没有说话,有点麻木地站在那里,叶裕恒从沙发里站起来,她生平第一次发现,军人出身的父亲,挺直腰板原来也已经微微佝偻,父亲的眼底有血丝,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所有的人都在找她,当天晚上叶裕恒回家后,发现她不在
家,便叫秘书找到了纪南方,听说守守不是跟纪南方在一起,叶裕恒便隐约觉得事情不对了,犹以为她不过一时赌气。谁知第二天她手机仍旧关机,纪南方也觉得有点不对头,于是赶回来将宿舍、公寓都找了一遍,然后又给江西打电话,才知道她既没有上班也没有请假。
她平常偶尔会耍小性子,可是从来没有这样过。家里人发现她手机没有带走,而且信用卡有两万元取现。守守的母亲接到电话立刻赶回来。整整两天两夜,几乎将整个市区都翻过来。所有的民航旅客名单、酒店入住名单,全都查了个遍,却没有找到一点线索。到第三天整个叶家都已经惊动,叶慎容去联络她所有的同学,而叶慎宽则去找人调看全市交通事故的监控录像。
“妈妈……”她看到母亲的样子就觉得难受,“对不起。”
而妈妈只是揽住她:“回来了就好……”将她的样子看了又看,说,“怎么几天没见着,你这孩子就瘦成这样……”
叶裕恒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这时才开口。“南方。”他对站在沙发旁的纪南方说,“你陪守守上楼,叫阿姨给她放水洗个澡,休息一下。”
守守这才注意到,原来纪南方也在。
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也许是因为没睡好,那样子显得有点沉默,但在长辈们面前,尤其是在双方父母面前,他一惯都是这样子。
守守吸了口气:“爸爸,我有话跟您说。”
叶裕恒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他甚至都没有多看她一眼:“你累了,让南方陪你上去休息一下,我有事要去办公室,有话晚上再说。”
“爸爸!”
“守守,”妈妈挽住她,“听话,跟南方上去。你爸爸昨天晚上几乎都没睡,你别惹他生气。有什么话,晚上再说。”
“妈妈……”
“守守。”纪南方终于开口,“我们上楼去,你需要洗个澡,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好吧。”她终于屈服,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已经两天没有洗澡了,她这辈子从没这样脏过,而且她需要良好的精神状态来应付接下来的谈判,她于是听话地踏上楼梯。
宋阿姨早已经叫人给她放满浴缸的水,她好好泡了个澡,最后起来穿上浴袍,对着镜子看到自己两颊绯红,不,她不需要害怕,她只需要一点勇气。她没有把头发吹干,扯掉包发巾,随便梳了一下头发就走出去了。
纪南方在接电话,似乎是他母亲打来的,他正说:“我跟守守在一块儿呢。”看她出来,又说了两句才挂断。他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把手机撂在一边茶几上,然后点了一支烟。他的脸是逆光的,所以他什么表情她看不太清楚,但也没必要。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她也懒得再吹了,只在床前软榻上坐下,思忖怎样开口。
“守守。”没想到他掐熄了烟,反而先开口,“你怎么能这样不懂事?”
还是一副教训小孩子的口气,她心一横,终于抬起头来:“纪南方,我们离婚吧。”
“别三天两头拿这种话来威胁我。”他的语气冷淡,“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样一走,手机也不带,你除了会任性会闹脾气,你还会什么?”
“我是认真的。”她反倒也冷静下来,“这两天我想得很清楚,反正我们根本没有感情,两个人在一起都觉得别扭,不如离婚。”
“叶慎守,你如果认真要离婚,就先让我们双方父母同意!”
她知道没有办法做到,所以十分灰心:“双方父母……你明明知道那要你配合才可以……”
“我配合?”他不怒反笑,“我凭什么要配合你?”
看来今天无可避免又要吵架,她十分灰心:“我累了,我不想这样过下去了。”她仰起脸来看他,“纪南方,你不觉得累吗?明明我们这样子,却在双方父母面前粉饰太平,一出门就分道扬镳。你觉得他们不知道吗?他们只是在装聋作哑,不愿拆穿我们而己,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过了。”
“可我还没过够呢。”他冷笑,“我对现状不知道有多满意,你不想过了,我想过。”
“纪南方,你不能这样自私。”
“我自私?”他语气渐渐刻薄,“当年结婚是你情我愿,我并没有逼过你。”
她不能去想,因为一想就忍不住浑身发抖,那样痛苦的事情,她硬生生从记忆里删除,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在那样的打击下,她迅速地把自己嫁掉,快得几乎不容自己多想。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希望我们离婚也是你情我愿。”
“你想离婚?”他竟然笑起来,“我可不想离,所以不能叫你情我愿。”
“纪南方,你有点良心好不好?”她也渐渐动了怒气,“这三年来,我自问对你仁至义尽,人前人后我都给足你面子,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来当你的妻子。现在我受够了,我不想这样了,我希望将来能够过得好一点,你能不能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