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二天吃早点的时候,她见容海正微有倦色,于是问:“怎么?昨天没睡好?”
“失眠,老毛病。”他轻描淡写地说,拿起勺子吃粥,想起什么似的,“我正要问你呢,昨天的早饭你吃得那么勉强,想必是吃不惯,为什么不说出来?这是家里,又不是酒店,想吃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厨房?”
洛美心中一动,倒有什么感触似的,笑着说:“我是要说的,可是忘了,再说今天早上又吃的是白粥。”
“那你得谢我。”容海正说:“要不是我昨天告诉厨房,你今天就没有这白粥吃。”他本来是带着玩笑的意思,谁知洛美认了真,放下餐巾走过去,说:“谢谢。”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俯身亲吻他。
他慢慢地环抱住她,深深地吻着,两人从前也有过亲吻,但都是蜻蜓点水一般,从来不曾这样缠绵相依,洛美几乎窒息——他箍得她太紧了,透不过气。
过了许久,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容海正才低声问:“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洛美仍有些窒息的眩晕,只问:“什么?”
“没有吗?”
洛美还是糊涂的:“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受宠若惊。”他淡淡地说,“你无缘无故,不会这个样子。”
洛美心里一寒,脸上却仿佛笑了:“我们是盟友,你这样不信任我?”
他也笑了笑:“我当然相信你。”
洛美只觉得心里刚有的一点暖意渐渐散去,慢慢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去,若无其事地将一碗粥吃完。而容海正也没有再说话。
一进办公室当然就很忙,中午吃饭的时候虽然在一起,但只是说公事。晚上容海正有应酬去陪日本客户,洛美在公司加班到九点才独自回家,厨房倒是做了好几个菜,但一个人吃饭索然无味,嚼在口里如同嚼蜡,敷衍了事。
吃过了饭就看带回家的公文,一直到十二点钟了,容海正没有回来,她也不管,随手关了房门自睡了。
容海正凌晨两点钟才到家,有点酒意了。佣人们早就睡了,他自己上了楼却打不开房门,叫了两声“洛美”也听不见有人应。卧室外是个小小的起居室,有一张藤椅在那里,他又困又乏,酒力又往上涌,叹了口气坐在了藤椅上,只说歪一歪,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洛美早上醒了,想起容海正一夜未归,心里到底有点异样。谁知一开房门,起居室里倒睡着个人,吓了她一跳。再一看正是容海正。醉深未醒,下巴上已经冒出了胡茬,他甚少这样子,平日里大修边幅,难得看到这样一面,倒觉得年轻许多。洛美摇醒他,叫他:“回房睡去。”他倒清醒了很多,抬起眼来望了她一眼:“怎么,你不生气了?”
洛美不说话。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那天见了言少梓,就后悔跟我结婚。”
洛美脸色微变,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为什么而结婚?我父亲、我妹妹的死还没查出个水落石出,你认为我和言少梓还会有什么?”
容海正翻了个身,说:“我不想和你吵架。”
洛美径直走出去,就在起居室那张藤椅上坐了下来。房间里静了下来,过了好久都无声息。四姐上来问她,说司机已经等着了,早餐也要凉了。她看了表,自己是要迟到了,于是没有吃早餐就坐车走了。
在办公室里忙到快十点钟,接到孙柏昭的内线电话:“容先生在办公室等您。”
她就过去他的办公室,孙柏昭也在,所以她坐下来没说话。旋即孙柏昭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了。偌大的空间,他的办公室又是开阔通透的设计,四处都是玻璃与窗子,宽敞明亮,洛美却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容海正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直到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他才掐熄了烟,将一个纸盒推到她面前,说:“四姐说你没吃早饭,我顺便给你带来了。”
洛美说:“我不饿。”
他“哦”了一声,又点上了烟。洛美就说:“没事的话我走了。”接着站起来,他却也一下子站了起来,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洛美!”
她望向抓住她胳膊的手,他终于又慢慢地松开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无话可说,等到晚上回了家,在餐厅里吃饭,连四姐都觉出了异样,做事都轻手轻脚的。
洛美觉得心里烦,容海正开着笔记本电脑看纽约股市,他一做公事就不停吸烟,呛得她咳嗽起来,他觉察到了,关上电脑起身到书房去了。洛美虽然睡下了,但一个人在床上辗转了好久才睡着。
一睡着就恍惚又回到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黄昏的太阳照进来,给家具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独自在厨房里忙碌,做了很多菜,又煲了汤,心里只在想,怎么爸爸还不回来?好容易听到门铃响,急忙去开门,门外却空荡荡的,正奇怪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紧紧勒住了她的脖子,她拼命挣扎,拼命挣扎,终于挣扎着回过头,却是洛衣。她脸上全是血,两眼里空洞洞的,往下滴着血,只是叫:“姐姐!”伸出手来又掐住她的脖子,“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吓得她拼命地尖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哭。
“洛美!”她终于从噩梦里挣脱出来,那温暖的怀抱令她觉得莫名的心安。她还在哭,他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她渐渐明白过来自己是又做了噩梦,抽泣着慢慢镇定下来,他隐忍地吸了口气,抱着她慢慢坐在了床上。洛美听见他倒抽冷气,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脚踝处蹭掉了一大块皮,正往外渗着血,不由得问:“怎么伤成这样?”
“刚刚在浴室里绊了一下。”他笑了笑,“不要紧。”洛美这才发觉他虽然穿着浴袍,但胳膊上还是湿漉漉的,想是听到自己哭叫,就立刻赶了过来。她不由得觉得歉然,下床去寻了药箱,幸好里头有药,于是将止血棉沾了消炎粉往他伤口上按住了,只说:“怎么这样不当心呢?”
“我听到你叫了一声,怕你出事。”他看她不甚熟练地撕着胶带,“不要弄了,明天再说吧,一点小伤不碍事。”
洛美只管低了头包扎好了伤口,才说:“虽然是小伤,万一发炎就麻烦了,还是注意一下的好。”她本来是半蹲在那里,细心地贴好最后一条胶带,用手指轻轻地按平,才问:“疼不疼?”
他笑了一笑:“以前一个人在贫民窟,受过不知多少次伤,从来没人问过我疼不疼。”她不由得微微仰起脸来,他仿佛是犹疑,终于慢慢地伸出手,抚上她的脸,他的手指微凉,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低下头来亲吻她,他的吻很轻,仿佛怕惊动什么。洛美觉得仿佛有坚冰缓缓融化,身子一软,不由自主被他揽在怀中。
“洛美……”他带着一种迟疑的、不确定的语气,在她耳畔低低地说,“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仿佛冰凉的冷水浇在背上,她一下子推开他:“协议里不包括这项,你没有权利要求我替你生孩子。”
他的身子僵在那里,她话出口才有点后悔,自己语气实在是不好,他已经眯起眼睛,嘴角仿佛是冷笑:“官洛美,我知道协议是什么,你放心,我会遵守协议。”不等她再说什么,站起来就摔门而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天气就是一种灰蒙蒙、阴沉沉的调子。气象台又发了台风警告,预报保罗号台风将于晚上经过南湾。在上班的车上,洛美也只是将早报翻来覆去地看,因为不知道要跟容海正说什么才好。
容海正咳嗽了一声,说:“再过三天,就是中期股东大会。”
洛美听他说公事,就放下报纸,“嗯”了一声。
“我已经约了律师,准备签字转让股权,都是B股。”容海正说,“我想这次股东大会,可以增选你为董事。”
洛美问:“有多少?”
“大约两千万股。”他说,“约占B股总股的三成。”
洛美问:“言正杰死的时候你买进的?”
容海正说:“那个时候价位最低。”
洛美说:“那你是常欣关系企业数一数二的大股东了,不怕破产?”
容海正笑了:“容太太,我其实比你想的要有钱一点,所以即使常欣现在就倒闭,我也不会破产的。”
她知道他有钱,但具体有钱到什么地步,她其实并不明了,因为那是她并不关心的事,容海正只怕就是相中她这点,他说过她没有觊觎之心。而她其实只是不在意,对于不是她的东西,她向来不在意。她重新打开报纸,而容海正转过脸去看窗外转瞬即逝的街景,车子里只剩了冷气发出的细微嘶嘶声。
到中午的时候开始下雨了。雨势不大不小,不紧又不慢地敲打在窗上,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刷刷声。洛美埋首公事,偶尔向窗外望一眼,透过模糊的水痕,仰止广场上有几朵寥若晨星的伞花,高高的仰止大厦也蒙在了一层淡淡灰白的水汽里,显得有些神秘莫测。
洛美就会想起来,自己原来在仰止大厦的那间办公室,窗子是落地的玻璃幕,一到下雨,就像翠翠咖啡店的水帘幕一样,只是差了一些霓虹的光彩。可是那个时候,自己从来不曾留心这些的。
小仙进来了,送给她一大叠的签呈,并且告诉她:“今天中午,言先生约您餐叙。”
洛美问:“是哪位言先生?”
“言少棣先生。”小仙问,“要推掉吗?”
洛美想了想,说:“不用了。”
小仙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到了午餐时间,洛美赴约而去,言少棣在他自己的私用餐厅宴请她。
一开始,宾主双方客套了几句。言少棣说:“今天完全是私宴,官小姐不必拘礼。”
官洛美微微地笑了笑。言少棣举杯道:“请不要客气。”
洛美举杯敷衍了一下。言少棣介绍了菜式,又说:“听说官小姐很喜欢甜食,所以今天厨师安排有特别的甜点。官小姐,你目前是公司B股的最大股东?”
洛美深知言少棣的厉害,所以一进入这间餐厅,步步小心、句句留神。此刻听他似是随口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也不过莞尔一笑:“言先生,你可以叫我容太太。”
“哦。”言少棣轻描淡写地说,“我还真一时改不过口来。容太太,中期会议即将召开,不知容太太有什么打算?”
“整个言氏家族拥有A股的六成以上,还有B股的三成左右。”她避重就轻地反讽一句,“言先生对常欣的控股稳如泰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我们很愿意将容太太名下的B股购回。因为家父遗训,不可将祖业落于旁人之手。”言少棣说
道,“如果容太太若肯出让,我们会感激不尽。”
洛美的嘴角向上一弯,露出个淡淡的笑来:“言先生,我手中的股份都是以相当优厚的价格收购散股得来,价高者得,言先生,这是市场定律。”
言少棣明知洛美对常欣是知之甚多,十分棘手。现在句句话都被她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只好笑一笑:“洛美,你知道我的性格。我们明人不说暗话,现在你有B股的三成,而容海正有A股的三成,根据常欣企业内部规则,A股与B股持有过半,方能对企业的重大决策有决定权。我们家族虽然持有A股的六成、B股的三成以上,但是目前家族正在分家。长房一系有A股的28%、B股的16%,而且我正在收购散股。洛美,我可以说一句话,虽然分了家,但我仍是家族的家长,而且我是家族股权最大的持有人,我不想在年终会议上与你的意见相左,弄出什么笑话来给那群小股东们看。”
洛美“哦”了一声,说:“我和海正的意见是一样的,你不如直接与海正商量?”
言少棣微笑说:“如果能够和容先生商量,那也不会来麻烦你了。”
洛美有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你想我去说服海正?”
言少棣心知肚明她是装糊涂,但又无可奈何,咳嗽了一声,说:“容太太,这样吧,你和我们的资管董事经理谈一谈。”
不容她反对,言少梓挺拔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餐厅门口。
“两位慢慢谈。”言少棣交代了一句场面话,就离开了宴厅。
“洛美。”言少梓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你一向很明白事理,如果容先生与我们有嫌隙的话,对常欣、对我们、对贤伉俪,其实都没有好处。”
洛美淡淡地望着他:“我的丈夫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言少梓苦笑:“当然,因为他有深刻的仇恨,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恨家里人,从血缘上来说,他毕竟也是家族的一分子,父亲当年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没想到他会这样冷血。洛美,你大可不必牵涉进来,我不想看到两败俱伤的局面,更不想你卷在里面。”
洛美禁不住笑了:“承蒙关爱。言先生,需不需要我提醒你是谁让我家破人亡?”
对于这样的冷嘲热讽,他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还口,只是望着她,他这种迷茫的神气几乎令她想转开头去,可是她没有。
最后,他垂下了目光,说:“你是认定了我的罪名?”
洛美脸上仍有淡淡的笑。言少梓明知她露出这表情时是什么都不能打动的,于是颓然道:“好吧,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反正早已经给我定了罪,我百口莫辩,但我可以拿我最珍视的一切起誓,我没有做那样的事,我没有杀洛衣,我没有。”
洛美脸上浮起笑容来:“言先生,花言巧语是没有用的,你最珍视的一切?你最珍视的一切是什么,我不晓得。”
他看着她,眼中只有一种悲哀的神色,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天之骄子的人生,出身名门、言正杰的爱子,这二十多年,他的人生从来是意气风发的,她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有过这样的神情。
他的声音很低,终于说:“是你。”
她微微一震。
“不管你信不信——”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最珍视的是你。我从前不知道,后来知道已经迟了,再也没有机会,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怎么样对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骗你,真的是你。”
洛美一时说不出话来,而他站在那里,只是望着她。她有些自欺欺人地转过脸去,说:“言先生,我当不起,这些话你留着哄别人去吧。”
他倒像是安静下来,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宁静与从容:“洛美,今天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就把话说完。不管你信不信,我宁愿拿一切去换,去换从前,去换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从前……如果真的可以,我宁愿你从来不曾进入常欣工作,我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我希望你平安幸福地生活在这世上,哪怕我一辈子也不认识你,哪怕我一辈子从来没有机会见过你——我只愿意你平安喜乐。很多人一生也找不到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浑浑噩噩也就过去了;我找到了,可我宁愿从来没有找到过你。”
洛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倒笑了一笑:“我知道你不会信,你恨我——这样也好,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你爱我,如今你恨我,这样也好。”他脸上虽然笑着,声音里却透着无穷无尽的凄楚,慢慢地将最后一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样也好。”
洛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容海正正在那里等她。显然他知道她去向,他没开口问,洛美就告诉他了:“言少棣想将股权买下,或者说服我们在年终会议上不唱反调。”
容海正没问什么,只说:“那他们一定很失望了?”
洛美没来由地有些疲惫,她“嗯”了一声就走到转椅上坐下,容海正见她这个样子,知道她不太想说话,于是也就回他自己的办公室了。
晚上的时候两个人各自有应酬,洛美回家时已近午夜,容海正回来得更迟,洛美听到客厅里的古董座钟打过三下了,才听到容海正轻手轻脚上楼的声音——他以为她早就睡了,不料她还倚在床头看电脑,神色之间,不由略略有些尴尬:“你还没有睡?”
洛美听得窗外的风一阵紧过一阵,台风已带来了磅礴大雨,风雨中室内却异常的静谧。天花板上的遮光板第一次派上了用场,所以洛美觉得屋子里的一切都比平日来得静谧安详,于是关掉笔记本:“我在等你,台风天气,司机又说不知道你往哪里去了。”
他不做声,洛美闻到他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不由得问:“你喝过酒了?那怎么还自己开车?应该打个电话回来,我叫司机去接你。”
“跟几个朋友去俱乐部玩牌,喝了一点香槟。”容海正站起来拿浴袍,“我去洗澡。”
他没有关掉衣帽间的门,洛美见他将衬衣胡乱扔在地毯上,于是走过去拾起来,正要搁到洗衣篮里去,却见到领口上腻着一抹绯红。是十五号的珊瑚红,她的唇彩从来没有这个颜色,灯光下看去,异常艳丽。她怔了一下,随手仍将那衬衣搁进了洗衣篮。
外面风声越来越大,听着那雨一阵紧一阵刷刷打在窗上,她睡不着,又翻了个身,容海正背对着她,呼吸平稳悠长,也许已经睡着了。他颈中发尾修剪整齐,这样看着,仿佛是小孩子,她忽然伸出手去,很轻地触过那道发线。他的身子微微一僵,于是她的手也僵住了,他躺在那里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声音里有几分疲倦:“对不起。”
他没有对不起她,他将她从绝境里带出来,他带她去巴黎,他跟她结婚,给她复仇的资本,他一直没有对不起她,只有她对不起他。
她慢慢伸出手臂从后面环抱住他,他的身体仍旧是僵硬的,他终于转过身来,却慢慢地推开她的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不定,他说:“洛美,别给我希望。”
她不懂。他很快地就笑起来:“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这世上一切我希望拥有的,最后总是注定会失去,所以请你别给我希望,我怕到时我会失望,那样太残忍了,我受不了——你明不明白?”
他的话如一把锋利的小刀,温柔地剖进她的心里,令她仓皇地看着他,仿佛明了,又仿佛不清楚,而他转开脸去,重新背对着她,仿佛是倦了。
十二月底,年终会议如期举行。董事会人事的变迁令整个言氏家族觉得难堪,可是又毫无办法。公事上,容海正和洛美的合作达到了天衣无缝,言氏家族逐渐意识到步步紧逼的危机。
二月份,由于决策上的失误,常欣关系企业中的主要成员企业宽功工程集团宣布负债达到三亿四千万,立刻引起全体股东的恐慌和指责。二月下旬,常欣关系企业的另一支柱——飞达信贷爆出了金融丑闻,牵连达四十二间企业,其中还涉及三家主要银行。飞达信贷的董事总经理言少梓自动辞职,董事会不得不调整人事方案,打破言氏独揽大权的局面,由容海正任飞达信贷的总经理,主持资管工作。
三月上旬,官洛美由董事会任命,负责调查宽功工程的营运。
这一连串来得又快又猛的打击令言氏家族头晕目眩,措手不及。
容海正说:“这就像翻牌比大小一样,出乎他们的意料,我的牌比他们的都要大。”
洛美知道,他已暗中收购了言氏家族许多位无关紧要成员手中的散股,他所出的价格令所有的人都没有犹豫。
洛美担心过,以高于市价许多的价格买下这些股权并不明智,但容海正根本不在乎。
她对他说:“太招摇了吧,而且价格也不划算。”
他只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将一叠的控股权证用手指轻轻一拂,那叠文书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翩翩展开:“洛美,”他喜欢这样叫她,仿佛她还是个小孩子一样,“我们会给他们一个惊喜。”
只过了三天,洛美就知道他所谓的惊喜是什么了,她无意中在他的书房桌子上发现了一叠照片。
全部都是言正鸣与另一个女人的特写,她将照片翻了翻,容海正就进来了,见她在看照片,就问:“拍得还不错吧。”
她淡淡地笑了笑,问:“怎么弄到的?”
“当然是花钱买到的。”他说,“我的座右铭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一笑了之,过了几天工夫,就听说言家与夏家的联姻发生了问题,夏家大小姐脾气刚烈,轻易不妥协,闹得沸沸扬扬。
容海正说:“快直面敌人了。”
洛美深以为然。是的,他们已经开始和核心人物直接相对了。
就在这个时候,容海正突然因为一项业务,不得不回美国一趟。
他走得非常匆忙,就在他走后的第二天,便是董事会的例会,洛美独自去开会,会中没有说什么,倒是会后,由言少棣出面,邀她去董事长室“喝咖啡”。
洛美走进言少棣那间气派非凡的会客室,宾主往沙发上一坐,她便叹了口气,说:“没有用的。”
言少棣凝视她,目光中微含置疑。
她说道:“你想单独说服我,已经试过了,你知道没有用的。”
他的眼中流露出赞赏,他说:“你猜得不错,我仍试图说服你,那是因为我不愿意将你当成敌人。有一个人,还是想请你见一见。”然后他就举起手来,击了两下掌。
侧门被打开了,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走出来,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和迷人的蓝眼睛,是个典型的西方美人,只是白种人比东方人永远
老得快,一过了三十,就兵败如山倒,皮肤细纹雀斑统统遮不住,看上去十足十憔悴。
洛美迷惑不解地回头看了言少棣一眼,他冷峻的脸庞上找不出一丝可以让她加以推测的表情。
那位西方美人开口,居然是一口流利的中文:“容太太,你好。”
洛美微笑道:“你好。”
她却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真的没有想到,我有一天还会叫别人为‘容太太’。”
洛美神色微变,隐隐已猜到其中的纠葛。但是她仍含笑点了点头,说:“世事本来就难料,这位女士,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叫Daisy Baker,你可以叫我的中国名字黛西。”她的眼中有无穷无尽的苦楚,“当年替我取这个名字的人,唉……”
洛美默然不语,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大口。醇苦的味道令她振作,她明白自己要打一场硬仗。
果不然,紧接着黛西就说:“容太太,实不相瞒,我是容海正的前妻,我和他离婚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来,我每一天都在痛苦与后悔中煎熬。我为我的愚蠢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我不想看到有另一个受害者和我一样。
洛美静静一笑,问:“你认为我是另一个受害者?”
黛西的脸上现出一种狂热的激动,她的声音也因激动而尖利:“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在七年前我也不会相信。他是一个魔鬼,地地道道的魔鬼,你会连根骨头也不剩下的!”
洛美摇了摇头,脸上仍有淡淡的笑容:“黛西小姐,你太偏执了。”
黛西一双翠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怨毒,她说:“看吧,我就知道,他总是有办法让人爱上他,当年我就像条无知的鱼,一口吞下了他的诱饵。我是那么爱他,不顾一切地爱他,为了他不惜背叛我的父亲,为了他去学中文。哦!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傻瓜;还有你,你比我更愚蠢,我这个最好的例子就在你面前,你居然一点都不相信!”
洛美笑了一笑,转脸问言少棣:“言先生,我还有公事,可否先行一步?”
不等言少棣答话,黛西却尖叫着扑过来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这个愚蠢的笨蛋!让我来告诉你他对我做了些什么,他用甜言蜜语和所谓的体贴温柔将我骗得嫁给了他,他利用我一步步侵吞了我的家族的财产。然后,他像扔一只毫无用处的破鞋一样扔掉了我。你以为他爱你吗?你以为他对你有什么真心吗?你等着吧,等你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之后,瞧瞧他会怎样对你吧!”她歇斯底里地冲着她吼叫,尖利的指甲掐破了洛美裸露的手臂。
洛美痛楚地皱着眉,对她说:“对不起,我真的还有事得先走一步。”
她却疯了一样抓着她:“你不相信?你居然不相信?你这头蠢猪!”
洛美终于用力挣脱了她的掌握,肘上已被她的长指甲划出两道长长的血痕。她站了起来:“言先生,够了。这场闹剧该收场了!”然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门口。
黛西尖厉的声音回荡在室中:“你这个双料的傻瓜,你一定会后悔的!”
洛美一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这声音似乎仍在她耳畔萦绕不绝,令她心浮气躁。
而且这一天似乎什么事也不对头。财务报表预算错误,而笔记本电脑也突然被锁住,密钥一直提示口令不符,只好叫了技术部的人上来看,连按铃叫小仙也没有人应。
“该死的!”她喃喃诅咒,只好自己动手去煮咖啡,刚刚将咖啡壶放在火上,电话却又响了,她的心情已恶劣到了极点,一拿起来听,却是容海正。
“洛美。”他的声音里透着慵懒的愉悦,“好好睡一觉的感觉真好,我真应该带你一同回家来,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一切——你在做什么呢?”
洛美默然不语,令他诧异:“怎么了?”
“没什么。”洛美习惯地用手去绕电话线,一圈、两圈……“我刚刚见着了你的前妻、接到全盘错掉的报表、失掉了笔记本电脑的密钥,还有,不见了我的秘书。”
他在电话那端沉寂了几秒钟,接着就轻松地笑起来,口气也是调侃的:“哦!可怜的容太太。”
洛美说:“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和你开玩笑。容先生,等你回来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他却说:“不,我不会让你怀着疑惑等我回去,黛西找到你了?不要理她,她有间歇性的精神分裂。我和她离婚后,她总是四处宣扬,说我如何利用她,谋夺她的财产。”
洛美问:“你有吗?”
他却笑着反问:“聪明如你,为什么不自己想?”
洛美将缠住自己手指的电话线又一圈一圈地松开,她说:“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有位前妻,不然,我也不会被弄得措手不及。”
他的笑声从大洋彼岸传来:“我以为那不重要。的确,我为了一大笔钱曾娶过一个疯子做妻子,但是我早已摆脱她了。”
她“哦”了一声。他说:“你应该知道你的丈夫是如何起家的,就靠了一桩可笑透顶的婚姻。那个疯子爱上了我,她的父亲就给我一大笔钱,条件是我得娶那个疯子。我答应了,用了两年的时间才摆脱掉她。”
洛美问:“那你岂不是毁约?”
他答:“他只让我娶他的女儿,并没有让我爱她,也没有说不可以离婚。”
她用淡淡的口吻说道:“言少棣找到了她,必然会找到更多对你不利的事情。你可要好好保重。”
他问:“怎么了?你生气了吗?”
洛美道:“我生什么气?只是作为你的盟友,提醒你一句罢了。”
容海正知道,她这样冷冷淡淡的时候,说什么也没有用,于是他叹了口气,说:“我回去再说吧,我后天就回去。”
容海正果然在第三天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洛美见了他,却又不提黛西的事了,只管替他收拾带回来的那些行李。直到第二天早上,两人在车上的时候,她才似是随口问问的样子:“你为了多少钱和黛西结婚?”
容海正一笑:“你终于开口问了,我还以为你会再忍一天呢。”
洛美说:“不想告诉我就算了。”
容海正一笑,竟真的不再提了。洛美心里疑惑,可是又不好说什么。
不料到了晚上,有位自称是黛西母亲的人打电话给洛美和容海正,她连连道歉,说由于看护不周,让女儿私自离美,想必一定打扰了他们夫妻云云。
这电话来得太巧了,她心底不由掠过一丝阴影,毕竟自己对容海正几乎是一无所知,他的过去对她而言是一片可怕的空白。而世事急转直下,隐隐约约,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头,仿佛是第六感,可是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头。
公事十分顺利,言氏家族终于短暂地平静下去,她不知道这平静后代表的是什么,而她心浮气躁,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她不能预见。
由于公事上的关系,容海正去了香港。而洛美则独自去仰止大厦参加行政会议。
现在,她常常从自己办公室所在的宇天大厦步行穿过仰止广场,去仰止大厦。走这样一段路的时候,她正好可以利用稍稍空闲的头脑,冷静地考虑自己进入仰止大厦后的一举一动。过去在仰止大厦里,她是呼风唤雨的官洛美、所有文员白领奋斗的偶像,他们对她是尊敬的。而如今,底下的人已隐隐明白了高层中的波诡云谲。于是,对她的尊敬中就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他们已经开始明白,她是常欣关系企业的心腹大患,她的存在是对整个仰止大厦的一种危胁——不是威胁,用威胁来形容她太过于轻浅了。她过去在这个大厦中的成就,恰好证明了今天她具有的杀伤力。
所以洛美对自己在仰止的一举一动都很留心。
可是,今天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思绪有一点紊乱,而且,斜斜的雨丝令她的思绪飘到了更远,以至于她走进仰止的大堂时,心里只在想:“今年的春天真是多雨。”
电梯下来了,她走进去,电梯里没有旁人,不假思索地,她按下了楼层。高速电梯只用了几秒钟就将她送到了她要去的地方,发出一声悦耳的铃声,双门无声地滑开,鲜艳的红字跃入她眼帘:“十七楼·资管”,熟悉的五个大字,真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她呆住了,会议室在顶层,她到十七楼来做什么呢?
一种她无法领悟的情绪淡淡地弥漫上心头,十七楼、资管部、首席……多么遥远的事情。其实也不过是四五个月前的事,但她总觉得那段时光遥远得一如前世了,而今生——只剩了她一个人,立在一部空落落的电梯里,仿佛孤立无援,无可依靠。
重新关上电梯,升上顶层,顺着走廊拐弯,立在门前的秘书替她打开沉重的橡木门,她步入会议室,所有的人都已经到齐了,所以她道歉:“对不起,我迟到了一分钟。”
“没关系。”言少棣的目光掠过,仍旧不带一丝表情,“我们现在开始吧。”
破天荒地,她在会议中走了神。她根本没有去听别人到底在讲什么,而是望着手中的资料,发起呆来。
但她没有失神太久,在言少棣讲到第二点时,她成功地将自己神游九天之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虽然有些厌倦、厌倦?是的,她早就厌倦了这一切。可是她不得不回来,不得不继续呆在这名利场中。
冗长的会议在五个小时后结束,与会人员在宴会厅共进工作餐后,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走出仰止大厦,广场上的路灯将玻璃丝似的雨丝染成一种剔透的乳白色,稍稍有点凉意了,她身上香奈儿的套装微薄,让风一吹,令她打了个寒噤。
电话响了,是家中司机打来,怯怯地告诉她车子突然坏掉了。
坏掉了?
让她坐计程车回那遥远的新海去吗?
无可奈何之余还有点哭笑不得,关上电话,她拢了拢短发,想走入雨中,或者,她真得找一部计程车回去了。
熟悉的奔驰车在她面前缓缓停下,车窗玻璃徐徐降下,他问:“怎么?车子还没来吗?”
“坏掉了。”
他的眉不经意地一皱:“你住新海?晚上很不安全的。上车吧。”
三句话,三种语气,最后三个字,已带了一种命令的口吻。这个男人是典型的天之骄子,太习惯发号施令,容不得任何人拒绝。
车门已经打开了。
上车?还是不上?
言少棣的目光很奇怪,他说:“如果你觉得不便,我可以叫司机先送你回去,再回来载我。”
“不必了。”她终于上了车,“已经够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