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太阳正毒,街上未有多少行人,空空荡荡的,也就只有霍家的马车在不紧不慢的走着。霍凰歌坐在车中,正考虑着见了皇后该说些什么,心下就是一阵烦恼。
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在她旁边绣着丝帕的梓眉忽然顿住,芊芊素手伸出给她倒了一杯茶,柔声劝慰道:“小姐莫要再犯愁了,看这嘴唇都干了也不知喝点水。这是秋岚今早新采的荷叶和天山的雪菊泡的清茶,您可喝点顺顺气消消火,别愁坏了身子。”
霍凰歌一愣,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复又说道:“命定皇后天恩绵延六世,整个大尧唯我霍家以女为尊,仅凭我一己之力是万万不可能改变这世袭的‘规矩’。我现在唯有拖延时间,才能有机会逃出生天。毕竟我还有半年才能及笄,而朝中太子未定,我的婚事绝不可能现在就定下。父亲已明我不愿入宫为后,可皇姑尚且不知。若要脱这命格必须要得皇姑的首肯,可她,我不知她可会答应放弃这绵延百年的荣宠,还有负这违背天命的骂名。”
话虽如此,可她在心里暗道,自己的皇姑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这番入宫定然不得平静。
两人语罢后便彼此无言,梓眉又低下头绣着那块凰伴月舞的丝帕,不知再作何言。不过半炷香的时辰便到了宫门,第六代霍氏皇后霍容晞派来的人早已恭候在宫门外,见马车停下,为首的大太监便要下跪,口中说道:“奴才曹盛恭候霍小姐进宫,小姐玉体可还安好……”
话还未毕,一只雪白纤巧的小手已经稳稳地扶住了他,阻止了他下跪的动作。曹盛一愣,便抬头一看,只见梓眉将他扶起后便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霍凰歌之后,而霍凰歌展颜一笑便说道:“曹公公不必客气,左右我只是进宫来看看皇姑罢了,我霍凰歌是江湖儿女,不在意这些虚礼。麻烦您前面引路吧。”
话毕,她竟不待曹盛,径直进了宫门,一身江湖豪气毕露。曹盛微愣之后便赶忙上前引路,面上虽未有何变动内心却远不止惊愕。
要说曹盛这个总管太监也曾在先皇后既第五代霍氏皇后那里做过小太监,更是伺候了霍容晞近二十年,这两位皇后性子都温婉贤惠,纵是皇上对她们并不宠爱也是相敬如宾。而霍凰歌,虽为女子但一身豪气,他不得不承认他极其喜欢她这不卑不亢的性子,可若这般,她真能做好统率六宫劝诫皇上雨露均沾的国母么?还是,她根本无意为后?想到这里曹盛面色一僵,便不敢再继续猜测,只是加快了步伐向昭阳宫去了。霍凰歌紧随其步,不一会就到了昭阳宫。
望着面前华美而不失典雅的宫殿,霍凰歌却看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这是她浸淫江湖多年练就的特殊的敏感。她美眸略略扫视阖宫,低吟一声,便轻喝住前头疾步而行的曹盛,低声问道:“皇上姑父,许久未来了吧。”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
曹盛背脊一僵,并没有回话,只是微微颔首,霍凰歌便明晓了。历代皇后所居的昭阳宫即便华美异常,可它透露出的那一丝死气沉沉却无法掩饰。它的主人不快乐,宫室也无法焕发光彩。
曹盛望着霍凰歌的脸,精致绝伦的面孔带着一丝考究。他一愣,心中已是有些喟叹。
这霍小姐,看起来和之前的几位皇后都截然不同。没想到竟然如此敏锐,只是略略一扫,心中便能这般通透。
转眸想过几番,曹盛也敛下了这些心思,只是躬了腰,愈发恭敬地说道:“霍小姐,您是主子,自是明白咱们这些奴才,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咱家一直侍奉皇后娘娘,她这些年心里也有苦,还望霍小姐侄女的亲近,能稍稍开解娘娘的心思。”
话音刚落,曹盛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一样,却犹豫地看了霍凰歌一眼,不知当说不说。
霍凰歌见曹盛这般模样,心中有些疑惑,和缓了声音说道:“曹公公的话,我明白了。只是公公还有什么话想说,但讲无妨。”
曹盛面色一僵,还是有些许犹豫。霍凰歌倒也没催他,只是静静等着。曹盛想了半晌,最后还是开口说道:“霍小姐,今天二皇子殿下下朝后便来与皇后娘娘共叙天伦之乐。您也早些进去吧。”说罢也没待霍凰歌再说话,行了礼便离开了。
稍稍一愣,而后略略思索了一下,霍凰歌便举步入了正厅。只见她的皇姑霍容晞正端坐主位,面色似怨怒似无奈,而她唯一的儿子——二皇子元睿毅正坐在她的下首,见霍凰歌进来,朗目一转便笑着道:“今日下了朝,见天色尚好便来母后这里坐坐,方才用了午膳正与母后谈些闲天,可巧凰歌妹妹就来了。”
霍凰歌对着主位上的皇后福了福身子,冲自己明显守株待兔的表哥敷衍地点了点头后,就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了,眼观鼻鼻观心。而两个身居高位的人见她这幅怡然自得的样子,竟不知该说什么好,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三个人就这样沉默了半天,终是元睿毅耐不住了,薄唇一敛即开口道:“凰歌妹妹可是不舒坦?我看妹妹似有倦色,莫不需要宣个太医来瞧一瞧?”
听罢这句话,霍凰歌心下即冷笑一声,看着我这明显厌恶你的样子可不就是‘不舒坦’么?虽说得霍式嫡女得天下世人皆知,心有夺位之愿的皇子自会对她多多少少有些不同,可当今皇上正是春秋鼎盛,元睿毅就这般明目张胆的大献殷勤,先不说能否得她青睐,就这般动作被皇上知晓,皇上难免不会气上一气,对他心存芥蒂。更何况她的婚事从来都不是由她自己做主,就是得了她的喜爱又有何用?
霍凰歌望着她这不成器的表兄,只觉得厌烦。她往椅子上一倚,便懒懒地说:“凰歌今日的确是有些不舒服,毕竟女儿家的月事到了,身体总是会不大爽利的……”话还未毕就见她的皇姑又好气又好笑的瞥她一眼,而元睿毅正在饮茶,听了这话一口茶水便呛在喉间,连连咳嗽,面红耳赤,也不知是咳的还是羞的。
霍容晞见了自己儿子明显不得侄女喜欢的样子,心下也是无奈的很。自己儿子希冀靠自己嫡出和与霍氏多为亲密的条件来争取帝位,她也明白自己儿子没那个实力,可却没法改变儿子的想法,只能看着自己儿子和跳梁小丑一般在侄女面前晃荡却毫无办法。
霍容晞叹了一口气,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把元睿毅遣了出去,转过头来看着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霍凰歌,柔声道:“凰歌过来坐,离本宫近一些,本宫好仔细瞧一瞧。”
霍凰歌厌恶元睿毅不愿在下首坐着,便索性坐到主位上了。霍容晞展唇一笑,正欲开口,霍凰歌却突然打断了她。“姑姑先听我说罢,”本想在考虑考虑的霍凰歌让元睿毅这一搅和心思全无,只想早早说出来让自个儿心里先痛快了再说:“姑姑可知,凰歌并不想要这皇后之位,富贵荣宠?”
霍凰歌看着霍容晞那纵有些许老去但仍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一字一句的说道,清晰的看着她皇姑的脸由红变青,慢慢转为白纸一样白。
可出乎她的意料,她的皇姑并没有像她父亲那样对她说成堆的大道理,只是慢慢伸出手取下了头上代表皇后之位的九尾金凤簪放在她的面前,慢慢的说:“你,真的不想要它么?”
霍凰歌盯着那只簪子,纯金打造而成的九尾凤凰栩栩如生,耀目璀璨,凤目由一颗极大的金刚石而成,凤凰口中吐出九束南珠串,南珠颗颗圆润,每一颗都价值连城。她必须承认这簪子极美,可她,偏偏是个喜欢披发的。
微微一笑,她便伸手推过簪子,轻声但坚定的说道:“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凰歌喜欢江湖的快意恩仇,更向往江湖儿女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坚贞不渝。凰歌不稀罕这九尾金凤簪,这昭阳宫,这皇后之位。在凰歌心里,我大尧百年基业江山安定,怎会因我这一个小小女子而根基不定江山不稳呢?凰歌只是个普通人,只想快乐的活着。今日凰歌入了这宫门,见了这后宫的富贵荣华,可是,吾心未变,求姑姑成全。”话毕,霍凰歌便翻身下地,打算长跪不起。
可霍容晞仿佛并未看见一般,只是抚摸着那只簪子,深深浅浅的叹息。直到霍凰歌双膝已跪的发麻,宫外已从艳阳高照变为华灯初上,霍容晞忽然笑了,看着她,轻轻说了一个“好”字。
很久很久以后,每每霍凰歌想到霍容晞脸上那个笑容,都会泪流满面。因为彼时的她还不知道皇姑的笑容中含有多少绝望和惨烈,也不知道,抗争命运,从来都是要以鲜血为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