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幸得井家的家长,或者说家主,上原朔眼中的幸得井元康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气势十足。
除去背影看上去比常人更加沉凝一些,眼角皱纹比常人更多一些,眼中思虑比常人更多一些,发丝中花白比常人多些,他似乎并没有更多值得在意的地方。
"古贺香奈,见过家主。"
在上原朔还在思虑的时候,他听到身边女孩的声音。
"上原朔,见过..."说到见过时,上原朔卡顿了一下。
女孩没有提醒他这位家主的名字,幸得井拓已也似乎特意没有告诉他这位家长的名字。
于是,明明应该在开头树立自己气势的上原朔,尴尬地卡在当中。
"我名叫幸得井元康,二十二年前开始执掌幸得井家长的位置。"幸得井元康倒是没有在意这件事情,普普通通地开口,"你身边的这位古贺君,也是幸得井族中的一员,想必上原君已经知晓。"
"只是大概。"
"那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点问题,身为家长,我还是能够替上原君解答的。"幸得井元康的语气中听不出多大威势,反而更像是上原朔在暑假过后的开学典礼上,看到的北河校长。
有威势,有和蔼,至少不会让人见到就想要不由自主地远离。
"古贺君,不用继续行礼,起来吧。"没等上原朔问出问题,幸得井元康对着女孩吩咐一句。
古贺香奈直起身体,"是,家主。"
看到这一幕,上原朔多少有些头痛。
想要解决女孩身上的这桩事情,千头万绪之间,他难以找到开始。
或许,不如就从土御门那里的某些事情开始询问?
"元康家主,请恕我无礼,想要直接提问。"
"当然,这是我应允下的。"幸得井元康点了点头,指向身前的矮几与席上坐垫,"上原君请坐。"
毫不客气地落座,上原朔选择了直接开口:"十年之前,幸得井一族选择与土御门一族联姻时,双方选择的对象,分别是拥有幸得井族内能力特殊的古贺同学,以及土御门一族英才,土御门夏树的儿子。元康家主,我的话语有错误吗?"
"至少在对于过去的了解上,上原君没有偏差。"幸得井元康的话语抑扬顿挫,配上浑厚的嗓音,让这简单的回答仿佛拥有奇妙的旋律。
"在伊贺前来索走土御门夏树的妻子,以及土御门夏树的亲子失踪之后,幸得井选择推迟联姻,没有选择立刻选择联姻的替代人选,是出于什么原因?"
"不愧是上原君,这番了解已经相当深入。"幸得井元康赞叹一句,"假设土御门找回了失踪的土御门明辉,而幸得井已经更改联姻人选,请问上原君,那时的幸得井又应该作何应对?"
"短时间内,幸得井推迟联姻的原因可以以元康家长的反问解释。"上原朔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但在整整十年内,幸得井似乎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这也很好解释。"幸得井元康仍旧平静,"就算我已经是家长,但幸得井一族仍旧不是我一人独大,族中的族老们在风波过后,对土御门夏树,以及土御门一族产生疑问,以至于对联姻的必要性有了质疑。
"直到后来,土御门重新出现了还算出色的少年人才,我才以家长的地位勉强说服族老,继续执行联姻的策略。这样的答案,上原君足够满意吗?"
"是,感谢元康家主的解答。另外..."顿了一下,上原朔再一次的开口显得有些犹豫,"为什么这一次的联姻人选仍旧是古贺同学?"
"古贺君的年龄,相比那位新出现的少年确实大了些,但这并不影响到古贺君能力的特殊。"幸得井元康瞥了一眼低头的古贺香奈,"只有让古贺君这样的女性族人进行联姻,才能显示出幸得井对于联姻的重视。"
"但据我所知,古贺同学的父亲与母亲早已经不在幸得井的族人范围中。"
"那么,我想要反问上原君一句。"幸得井元康从容反问,"当一位女性族人,在不让任何其它族人知晓的情况下,悄悄与外界的普通男性结婚,普通的阴阳师家族,应该出现的反应是什么?"
上原朔一时语塞。
不仅是因为"一般的阴阳师家族"这个形容方式,更是因为按照幸得井元康的说法,从族人名单里除名的处理方式已经能算作惩罚轻微的类型。
可以想见,如果不是古贺香奈拥有特殊能力的缘故,女孩的父母应该会在京都过上清苦但足够平常的日子。
除名意味着不再追究,而身为前族员,也不会有太过刻意的欺压出现。
就算生活条件很差,但怎么也比直接拆散婚姻,软禁在族地的处理方式要好上太多。
"那么古贺同学的父母当时被粗暴对待,将手臂放在火炉上燎烤的威吓、警告与惩罚,元康家主也觉得没有错误吗?"想到这里,上原朔改换话题。
"有这样的事?"幸得井元康皱起眉头,将目光转向大门,"拓已。"
他的声音不高,可不过半秒,幸得井拓已的身影就闪入房间。
紧接着,就是恭敬行礼的动作。
"家长,您叫我。"
"十年之前,你们在要求古贺君听从族中命令的时候,是不是使用过什么特殊手段?"
"十年之前?"幸得井拓已偏头望向古贺香奈,神情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好好想想,拓已。"幸得井元康的语气听起来愈发平淡。
"是!"一声急促的应答,十数秒的安静后,幸得井拓已猛地抬起头。
"想到了?"幸得井元康的目光停留在眼前心腹的身上。
"是,家长。十年前的古贺君...比较顽皮,用正常的办法沟通几乎没有效果。所以那时,家族选择用烧毁玩具和制造假象的方法,来威逼古贺君就范。"
"详细一点。"
"是!"幸得井拓已顿了一下,"当时古贺君和她的父母住处离族地不远,所以经过商量之后,我们决定用制造古贺君的父母在炉火上被燎烤的假象,以及将部分她玩具烧毁的事实让古贺君就范。"
"没有人受伤?"幸得井元康再次皱眉。
"绝对没有,家长。"幸得井拓已弯腰,形成上身与下半身间的九十度角。
"古贺君,你再好好想一想,刚刚上原君的话语,是否是完全真实的,还是有部分是当时你的错觉?"幸得井元康终于再次看向古贺香奈。
"绝不会假。"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但却足够坚定,"爸爸和妈妈在炉火上因为火焰灼烧发出的声音,我绝对不会忘记。"
"古贺君,我想你有些误会。"幸得井拓已看了一眼幸得井元康,见自家家主没有反对,主动解释了一句,"玩具确实烧毁了,这点我不能说谎。但古贺君的父母...是因为阴阳术给他们造成被火灼烧,产生相应痛苦的假象,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如果古贺君不相信,可以询问你的父母手臂上是否有类似伤口,如果上原君所说是真实发生的,那么伤痕将会十分明显。"
上原朔看了一眼一旁不语的幸得井元康,还有主动解释的幸得井拓已,心中的讶异之情愈发浓厚。
当然,还有心情愈发沉重。
虽然这种恐吓的方式仍旧是他不能认可的,但用幻觉来达成效果,终究还是比真实存在要好上太多。
不过,这样的话,古贺同学...
想到这里,上原朔有些担心地看向女孩。
短短的几十分钟里,她就接收到了至少两条与她一直以来认知有巨大冲突的信息。
女孩微微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上原君,还有其它问题吗?"幸得井元康的话语,让上原朔不得不转移注意力。
"至少我觉得,使用烧毁孩子玩具,以及制造受伤幻觉的做法,并不合适。"看着仍旧面色平静的幸得井元康,上原朔决定坚持下去。
"这件事情,拓已确实做错了,但并不能算作大错。"幸得井元康点了点头,"至少一半错误,应该由我这个下达命令的家长来承担。"
说着,幸得井元康就要俯下身体,向两人行礼。
上原朔眼疾手快,就要伸出手扶起对方。
然后,他发觉自己变得不能动弹。
无论身体想要做出什么动作,都不能够做到。唯一能够变动的,只是视线的方向而已。
"另一半,由方法不当的拓已来承担。"完成道歉后的幸得井元康看向自家心腹,"拓已,你自己将这件事情报告给几位族老,**事后我到场,一并裁决。"
幸得井拓已的身体抖了抖,"...是。"
"好了,出去。"
"是。"
又是一个眨眼,幸得井拓已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还有什么问题,上原君?"
"还有古贺同学不能离开东京的问题。"上原朔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
两人之间的对话场面,很像是上原朔出招,而幸得井元康接招的剑道切磋场面。
上原朔每提出一个问题,幸得井元康都能给出接近让人无话可说的答案。
问题越来越少,而上原朔的质问力度也在越变越弱。
等到不再有问题出现,会须就是幸得井元康反过来质问他的时候。
而那个时候,就是他需要承受压力的时候。
"古贺君不能离开东京,固然有族中需要掌握她行踪的缘故,但也有需要保护的缘由在内。"幸得井元康语速不快不慢,"上原君难道没有发现,你带古贺君前往名古屋的时候,幸得井并没有派人阻拦吗?"
"因为元康家主笃定我们最终会到京都?"
"北河的情况...或者说大多数高校的修学旅行,京都是必然出现的目的地,只是时间问题。"
上原朔又一次无话可说起来。
保护安全,掌握行踪,他固然可以质问这样不合理,但对方只要回一句有关族务,不能有任何疏忽就足以挡掉所有质问。
既然这样,还是不要这么开口比较好。
可是一旦如此,他就已经没有其它问题可以再提出,该轮到幸得井元康质问他了。
"如果上原君没有更多的问题,我想我也应该能向上原君提问。"
幸得井元康的话语果然如上原朔所料。
堂皇正大,步步紧逼,没有后退的空间。
"元康家主请说。"
"我的问题很简单,上原君出于什么目的,才会想要帮助古贺君摆脱联姻?"
幸得井元康的视线忽然变得锐利,仿佛刀子狠狠扎进上原朔的胸膛,要将他的心脏剖出来看个清楚。
我为什么要帮古贺同学?
面对幸得井元康的问题,原本觉得答案应该十分清晰的上原朔,忽然有些茫然。
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古贺香奈在高尾山上帮助过他,所以想要回报。
一直到七月,一直到九月,都是这个样子。
可是现在呢?
动机还是单纯的想要回报吗?
"不用急,上原君,怎样回答问题可以仔细思考,但我绝不希望听到虚假的答案。"
幸得井元康的声音像是在敲打着他,也像是在驱赶着他。
当着幸得井元康的面,上原朔转过身,看着身边的古贺香奈。
女孩仍旧微微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古贺同学,请抬起头来。"声音仿佛有着在抚慰受伤的猫时,才会有的温柔。
他看见女孩一点点地抬起头来,让他看见了双眸。
那里面有空洞,有茫然,有绝望。
还有希望。
而着丝希望,正系挂在某个人的身上。
看了半晌,上原朔重新转回身体,正对幸得井元康。
他应该说出自己的身份吗?
还是应该用最简单的理由来回答?
如果是最简单的理由,那么是因为想要回报,还是因为...
喜欢?
那或许早就汇集,却似乎到如今才察觉的喜欢?
一直十分耐心的幸得井元康,终于发出不知能不能算作催促的话语:"上原君,告诉我你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