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二里处,因为已经离驻马寺很近,野兽们都已经多年没有在山岭附近出没了。
等在迎客松下的姬墨十分有耐心,所以她只是打出了一声表示她已经安全的唿哨,让他们再等半柱香。
她并没有直接发暗号和他们会合。
她全身都湿透了,就算姬墨和库丁都是她的心腹,她也从不会太过大意。
她需要换装。
她在一颗大树底下仰头,密叶横生的大树上有一座小树屋。如那“楼大”所言,她就算不是生蕃女子,她也在寺外有自己的秘密居处。
只不过,这树屋不是她会情郎的地点,而且是她当年做寺奴时,季辰虎帮她搭起的。
当时,她是为了藏着时常来看她的九岁孩子季辰虎。
大半月未来,紧闭门窗的小小树屋里只落了三四点的碎叶。
月光斜照,屋中除了卷起的草席和薄布被,角落里还放着一只避虫香藤纺织的小衣箱。
她打开箱,从中取出了按季节变动放进去的干衣服、带帽披风,用十支铁箭重新装满了腰后的贴身箭袋。
她换好了净袜布鞋,收拾利索。这才爬下树去与姬墨和库丁们会合。
“大娘子,陈家船上写信来了。”
她披着一领暗青山水绣纹宋绸披风,用风帽遮住了脸庞。她在姬墨和六名库丁们的护送中向驻马寺疾步而行。
听到这里,她不由脚步一顿,诧异看向了姬墨,反问道:
“谁的信?”
在陈家的船上,有她通过泉州分栈点安排的一个小船丁。
他当然不会是唐坊坊丁,却是陈家船厂里的小伙计。为了他二十年才能赚到的酬劳,他会在恰当的时候,把她的第二封信交到陈文昌手中。
但这些日子,这小伙计在楼云船上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所以她也料不到陈家还有信会主动送过来。
“大娘子,是文昌公子亲笔写了信。”
姬墨从守备亭接到信后,就急于想送给她。此时他从怀中取出鸽信筒,面上却有些尴尬之色,却也有些为她欢喜的样子。
这就更让她有些奇怪。
她把信筒盖旋开。她还没取出纸卷,信筒里面却直接掉出来一条手编花绳。
姬墨早有准备,伸手便在半空中接了过来,笑着呈到她手里,
她仔细一看,不由得也有些失措意外。
那是一条不过三四寸长的彩色细腕绳。
深紫色绳结点缀成一串荔枝果,夹带着三朵白色荔枝花。这显然不可能是男子所编所戴。但荔枝花串最底端却还吊着一个更小的长方形平安绣袋。
白底起紫色海浪的绣袋子里,鼓鼓的不知塞的是什么。
她却细心发现,绣袋两面似乎各绣着两个字:
模糊看去,似乎一面是“妈祖”,一面却是“文昌”。
这是泉州港常见的出海护符。
陈文昌送这物什给她?
正疑惑间,有库丁笑嘻嘻打开了萤石粉的照明袋,让她细看。
她只有把花串子提起来,才能看清确认绣袋两面的细字。姬墨性子沉稳,含笑没有出声。周围那六个年轻库丁却没这么贴心,个个都挤眼弄眼地互相递着眼色。
她虽然完全不明白这绳花是什么意思,但现在被这些毛头小子们围着看好戏,她也不禁脸上发烧。
她只能故作平静,笑道:
“看起来,像是条戴旧的绳花?”
只要细看,就能看出这腕带花绳显然是有些颜色消退。
说罢,她迅速抽出纸卷来,信里面的内容却让她吃了一惊。
陈文昌在信里写了三件事。
一件事,是他到高丽时,特意去了私学里一趟,想去见见季辰龙。但因为季辰龙游学离开了京城,所以他没有遇上。
但季辰龙的文章他看过了。
陈文昌觉得很惭愧,季辰龙在写高丽北部边境屯田的策论时,比较了闽南山区、琉球岛山区以及唐坊附近的耕种经验。季家二郎对福建武夷山的了解比他陈文昌还详细。
所以他没有什么可以教季辰龙的。
第二件,他也只是说。他的书院同侪里,确实有在琉球岛上开荒的族人。如果唐坊需要,他可以引见。而泉南书院本就开在了蕃坊附近,他三年前就在蕃坊买了一个小院子作起居休息的私宅。平常只有一个乳娘帮他去打理,并没有别人。
最后,他想在蕃坊开一家蒙童小书院,所以成家后他打算再把隔壁两间院子买下来。
她看到最后,心知肚明间也不由得有了一丝欢喜。
陈文昌在蕃坊养了外室的流言,她当然是不会忘在脑后的。
他这番解释倒也让她愿意相信。
“大娘子。”
姬墨何尝不为她欢喜。
自从四明王氏悔婚后,她身边的人虽然都不敢说些什么叫她难过。但心里时时为她的亲事着急是不免的。
偏偏陈文昌的流言传得真假不明。
现在虽然要赶着去驻马寺,他仍然还是瞪了六个偷笑的库丁一眼,让他们站远了些。
他悄悄地说着,道:
“大娘子,何必太为二郎和三郎的事情忧心?”
他心里有不好说出来的话。
他并不明白女坊主为什么一定要支持临安城的韩参政府。得罪了国使。、
然而,就算三郎今日得了坊主之位,只要田庄在季氏货栈手上,三年后二郎未必不能卷土重来。两个弟弟长大了,她也该为自己想想了。
从信上看,陈文昌像是个谦和可靠的人。
“我明白的。”
她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向陈家许亲,却也知道他的好意,点点头,
“我上回在信里问候了他家的父母兄嫂。他也应该知道,我在坊里少不了会听说,他家母亲与嫂子相处并不太好。”
她叹笑着。
她虽然不能说出近十年来苦心经营,支持韩参政府所谓北伐计划的原因。但在姬墨面前,她并不隐瞒她对这门亲事的隐忧,
“……王世强毕竟也是愿意和我分宅单过的。我其实也怕进了他们陈家大宅,不习惯他们的日子。”
因为和两个弟弟都要费心相处,她并不觉得大宅里的日子会过不下去。
但陈文昌在信里说起蕃坊里的小私宅,又提到成家后要买隔壁院子办蒙学。也许等他进唐坊求亲时,她也能与他商量商量:
如果这门亲事他并不嫌弃,婚后他想在泉州蕃坊开书院当然也是好事。但开书院的事务难免烦杂,内务更是太多。他是不是会借着这项事情,带着妻室居住在蕃坊里?
她并不会叫他为难。
给她几年时间,让她住在蕃坊把唐坊的事情都安排下来,让她把那些不愿意留在扶桑的坊民都安顿好。在那之后,她也能深居简出,不叫他母亲看着难受。
她当然会随他搬回陈家大宅。
但她得准备好后路。免得无处可逃。
因扶桑内乱而迁回大宋,并不代表她活够了不怕死。
而且为她以后的日子计,如果他还想继续开书院。比如除了开蒙学,他再开一座泉南书院和四明书院那样的士子学馆。她更加支持。
就她所知,至少四明书院的山长,就是带着妻儿全家住在书院。
他的夫人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女子,负责打理书院里的内务。
办书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二百学子的衣食住行都要细心安排。如果不用每天在家里装着闺阁千金的样子讨好老太太,这日子当然能过得更顺心。
她成婚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找罪受。
姬墨知道她心有自有主张,见她也是愿意和陈文昌见面商量的样子,他便也知道:
她对这陈文昌还是颇有好感的。
她不再多言,收起绳和信,在库丁们的簇拥下有向驻马寺而去。
姬墨当然不会问她那旧花绳的事情。而她随手系在了袖子里那根旧花绳,她当然也知道是什么来历。
她早就听分栈点的伙计说过,泉州港妈祖娘娘庙里的荔枝花绳卖得很好。
荔枝花开遍城内城外,那小小的平安绣袋里透出她最熟悉的檀香味。她知道里面塞的是妈祖神像前的香炉灰。听说平常出海前,泉州城的船丁、行纪们都要买个带着求保佑的。
之所以看着旧,却也是陈文昌在海上用了半年。
不论是陈洪还是王世强,或是楼云,他们出海是为了国事、家事。但陈文昌这一次出海,只是为了进唐坊来求亲。
——为了与她当面相见。
此时她突然想起了那月光树林里的楼大。
如果宋船上的国使真的在他们这些家将的保护下,潜行登岸。受她所命的那名小船丁,也应该把他的信送到陈文昌手上吧?
在那封信上,她也只是写了几句问候旅途兴劳的话,然后,静候着他进坊提亲了。
至于泉州船匠之类的,那毕竟是故意写给国使楼云看的。
她与陈文昌之间,却是越简单越好……
只可惜,空明大师看不到他了。
想到这里,她把月光树林那一场阴差阳错的偶遇置之脑后,她把那无赖小子“楼大”
弃在一边。
“空明禅师他,确实是圆寂了吗……”
山路弯行,东侧门近在咫尺。
她突然开口。
姬墨一愣,不知道她怎么又怀疑起这件事,然而一看她的神色,他便也知道。
她还是盼着那位老宋僧的死讯只是误传罢了。
“……是。大娘子。”
她默默不语,随即也点了头,不再去臆想。
宽檐阔殿的驻马寺建于唐末年代。
因为年深日久,寺院不断扩建,最偏僻的寺奴寮反而是最近十多年才翻新的院落。
走在进寺的石路上,从外面看去。
寺奴寮的院墙是板木间夹着土墙,矮墙上可以看到院子里面间间相连的木板屋。
屋前都是搭起的相连廊板。
“大娘子,季洪还传信来说:他们已经在东水门围住了三名宋人细作。但三郎手下的许三和许五也去了东水门,坚持要让他们亲自捉人。两边一直在僵持着。还没有合围擒拿。”
姬墨看到这毫无防备的寺奴寮,就想起了唐坊那三个没逃出去的楼府家将。
季辰虎明显是不愿意让季洪捉到宋人奸细。
姬墨却知道,这样的状况就足以让她满意。
反倒是李墨兰那里,让他有些担心,
“除了第十二号守备亭,其他的亭子里都留了人加强了守备。李大姑娘那里却仍然只有原来的人手。有她和季大雷,还有……”
他微一犹豫,在她停步转目间,只能苦笑回答,
“一号亭的万根生,他非跟着我去了十二号亭。”
“……”
季青辰对这类坊中男女的争风吃醋,也只能无奈而笑。
姬墨见她的神色,就知道她懒得管这些事。
他放心上前,推开了寺奴寮的院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