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楼春引路,进了码头边的小板屋。
屋里胡乱摆着地席和瓦盆,中间土坑里燃着火堆,照出板屋中灰金色的幢幢暗影。
两个值守的虾夷奴隶已经被打晕,里面十几条人影都属于第二批登岸的二十名楼府家将,看到楼云进门,他们纷纷低头,叉手施礼。
“怎么样,楼已他们已经从唐坊逃出,进入山里了?”
楼云自然不用和他们客气,随手抹了一把眉角上滴落的水珠,笑问着第一批进山的家将下落。
楼府的家将都是他带出来的的同姓兄弟,是他出山后有了见识,需要帮手,所以他又回到西南夷山中,把他们陆陆续续带出来。
比如楼春和楼已这两个家将头目,他们还曾经和他一起在江北边军里吃过兵饭。
“大人,出了些麻烦,有三个兄弟在逃出唐坊时被困在东边水门了。虽然他们还没有被发现,但季辰虎的南坊大屋一听到山里的擂鼓声,就暂停了全坊大会。他二哥的季氏货栈趁机增加了巡夜坊丁,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搜出来——”
楼春禀告着消息,神色有些不安。
让他不安的是,楼云这一次本来是十拿九稳的计划,不明白为什么落了空。
要知道,楼云早在两年前就开始布置这一回的暗袭,潜入东坊的小宋商已经有五六名,传回来的种种消息都表示:
那女坊主被悔婚后这三年,伤心至极,等闲是足不出院。
尤其是每天入夜后的时辰,她都是自己在家里做饭,从未出过小院,即使坊中闹事或是有高丽国使到岸时,她的日程也是雷打不动,偏偏这一回她改了习惯。
更何况楼云的谋算是:
今晚季辰虎回坊,她当然会留在他们姐弟亲手搭建多年的小院家中,只要她召季辰虎回家,和以往多年一样给弟弟亲手做饭,以季辰虎的性情只怕马上就会心软。
如此,她要保住坊主之位才更容易。
“她现在在坊中何处?”
楼云皱眉,“楼已他们为何不在坊中等待时机?”
暗袭失败后退出唐坊是既定的计划,但坊中的细作并没有全都暴露,他们一击不中后,仍可以得到细作的暗报。他们并非不能在今晚再次找到她的住处。
潜伏再袭,杀个回马枪也是这一次的备选方略。
“大人,细作查不出她现在的下落。”
楼春有些汗颜。
正因为再次暗袭的计划完全施展不出来,坊中的楼已才会决定马上退出唐坊,进入鸭筑山。
但失陷了三个兄弟,就太不应该了。
“大人,那位女坊主似乎是有意隐瞒行踪,她是不是已经有所提防?还是从季辰虎那里得到了警告?”
他疑惑而问。
为了防止消息外泄,大人并没有告诉季辰虎这件事,他担心的其实是季辰虎大怒反脸。
“季辰虎还有依仗我们的地方,没有他召开全坊大会,唐坊也无机可趁。我既然不是要谋他姐姐的性命,这次暗袭他不会在意的——至于有人被困,他在坊中不至于连这一点小事都顾不到,他们不会被搜出来的。”
“是,大人。”
楼云并不在意,问过了被困的是哪三个兄弟后,笑了起来,
“他们几个年纪小了点,难免失手,正好也磨一磨他们的性子。他们原来在山里也是狩猎时潜踪的好手,有了对阵的经验将来也能在军中谋个前程——不需要为他们担心。”
他摆手示意,楼春在火把下展开了泉州僧人早就送过来的山中地势图。
唐坊并不大,那季氏女子离开季家小院能逃到何处躲藏,能让他安排的细作完全摸不到消息? “我倒是失算了,她竟然如此小心……”
楼云仔细看着驻马寺的地点方向,又顺着北山道看向了唐坊的老街,还有老街上的季家小院,他突地又问道:
“那女坊主今晚是不是已经离开唐坊?”
驻马寺有老宋僧庇护她,也许是她最容易隐藏的地点?
她是因为宋船上那一轮火枪连放,明白了他的警告,有了心虚?
“并不是,大人。”
楼春在火光下,看得出是个瘦精的年轻男子,眼睛细小,长着一张娃娃脸,一看就比楼大还年轻,年纪没有满二十的模样,
“大人,我们虽然没有打听到女坊主的下落,但季辰虎传过来的消息,说她姐姐去了内库工坊里一直没有出来,好象是因为坊里火枪出了意外,起了一场小火。”
“工坊起火?”
楼云皱眉寻思着。
理由不能说不合理,楼春也在禀告坊中的细作传来的消息:
她确实坐了牛车一路去了内库方向。
“躲进了内库?我倒也听说那里都是她的心腹……”
楼云仍然觉得不太对劲。
唐坊四面的望火楼。他也是确实看到了的,听说扶桑之地因为森林极多,就连江浙一带建寺院时偶尔都会派僧人跨海而出,到扶桑来采办巨木。
所以扶桑的屋子都是木板屋,最容易在秋日天干时起火。
更不要提,火器工坊这样的重地了。
只是也太巧了。
必定有假。
她应该……也进了驻马寺?
一时间,他也没有时间深思,更懒得去理睬季辰虎转头又隐瞒她的行迹,他借着火光照射,看清了地图上入山的两条西、北山路。
它们遥遥相对,都可以直通驻马寺。
“传信给寺里的泉州僧人,让他们注意监视空明所在的佛斋,看看那女坊主有没有进寺。”
他沉声吩咐,细看着地图,
“再传信给楼已,让他们到西山道上来引我们进寺。”
地图上看去,北山道地势较平,村庄处处,离唐坊最近。
西山道大部分都是没有开山的林海,只有十几处新开的扶桑田庄,那里离着太宰府所在的国守城是一山之隔,离他们所在的西水门,只有二三里不到的路程。
虽然西山道较远,但按他们的脚程,只要有人引路并不会误了时辰,被她抢先。
尤其今晚山林里处处是生蕃,她身为女子一定不如他们行走方便。
正是天助其时。
楼春安排完传信之事,知道进山在即,取了一件早就准备好的手织麻衣呈给楼云,好让他改装成山中生蕃。
他微一犹豫又提醒着,道:
“大人,季辰虎停止了全坊大会,看来他并不急于按大人的计划行事。”
他姐姐现在退入工坊,行踪不明,明显不能与弟弟争做坊主,现在这样好的机会,季辰虎居然也没有把握。
“工坊起火倒是未必,但他姐姐故意避开他的锋芒,示弱退居暗处,把整个唐坊都留给他处置,不过是要提醒他,她们姐弟当初的情份可比这坊主之位重要多了。”
楼云晒然一笑。
亲姐弟之间,只要有一个人愿意示弱退让,季辰虎就算不心软也得顾忌在坊中传言不好,这三万之众的唐坊之地,毕竟是他姐姐一力承担,率众而建。
不论是功劳,还是苦劳,谁都不能对她视而不见。
这小子一转头,自然开始维护他姐姐。早在他意料之中。
“上山吧。”在他的示意下,楼春收起地图,留下四个人把守码头,保住退路。
他们十余人一起从重新潜入河道,绕向了太宰府的码头。
残月下,可见通向太宰府国守城的方向人影寂寂,路口仍然只有三四个值更的虾夷奴隶,扶桑兵丁完全不见踪影。
几乎空无一人。
楼春不由得就习惯性地看了楼云一眼,这要是在江北边境,面对如此松懈的守备,他们当然要趁机突入其中。
不烧上几个金人的城塞岂不是可惜之极?
无奈这里是扶桑,不是江北边境。
大人的目标不是扶桑,甚至不是唐坊,而仅是那女坊主一人。
“大人,季辰虎既然自作主张,这坊主之位——?”
楼春倒也没忘记,他这一次离开船队时,已经看到楼大接了楼云的指令,开始传信高丽。
大人应该是对二郎季辰龙也有了兴趣。
“季辰虎和他长姐只是意见不合,并没有深仇大恨,自然就容易犹豫——这倒也可见他的性情,我们正好看看他如何处理这一次的扶桑内乱,也能明白他的能耐,说不定将来有机会可以与他继续合作。”
他当然不会让季辰虎倒向王世强。
如此这样坐拥悍卒的海商,在东海中还是笼络为上。
楼云从水中探出头来,看出楼春脸上还有迟疑,知道是为被困的三个兄弟担心,
“我已经写信给那女坊主,就算他们被捉,也不至于马上有性命之忧。”
他这些兄弟手下,并不像是边境中的宋人军士,可以令行禁止。
他们在山林里自由习惯了,没办法适应军中等级森严的上下阶级。
边军军伍之中的生活,比在山中做夷奴还要严苛,讲究的令行禁止,是上百上千人甚至上万人的统一配合,文官熟读兵书阵图,持天子符节也能坐镇十万大军。
山中因为贫困,就算是头人和巫师也要忙于生存,忙于各自寻找更好的吃穿住用,在山林狩猎中最能依靠的还是个人天生的能力和经验。
集体狩猎时,配合程度也很低,所以领头者不需要是头人,却一定需要一个最好最有经验的猎手。
楼春尽管在宋军里呆过一两年,但那是在他的手下,他要是在别的管带手下任职,像这样敢反问上官,敢临阵迟疑的习惯,早就被军棍打死好几回了。
就像他刚进军中时,也吃过一回重重的教训。
他只能慢慢教着他们。
将来进入泉州水师时,他们就只能各凭本事了。
楼大已经是学得最快,最能适应宋人生活的兄弟,所以才成了他身边最亲信的家将头目。
楼云向楼春点了点头,示意他按计划行事,道:
“季辰虎当然也知道,我要捉他的姐姐,只不过是为了逼她让出坊主之位,他不会在意的——就算他恼怒,本官也自有办法安抚。”
“是,大人。”楼春果然安了心,捻唇吹了一声唿哨。
哨声未落,码头路口有身影暴起掠出,是他们早已安排好的家将。家将直接打晕了看守
的虾夷奴隶,把他们塞嘴捆在了草丛里。
又留下两个人看守退路后,楼云带着家将们顺利潜行横过了码头,直上了山间小路。
在他们的突蹿飞奔中,小路边的草丛里又有几条人影加入,一起向西山道而去。
密密林海中,猿嘶虎吼声一阵阵传入耳中。
急奔间,楼云并没有把楼春给他的粗麻衣裳换上,反倒束在了腰间。
他脱去了在河道湿透了的宋服上衣,在路过深谷时随手甩了进去,露出矫健赤-裸被阳光晒成浅褐色的上半身,
他伸手抓了几把山道边的金叶草,放在嘴里嚼烂,满脸满身地抹了过去。
他身边的家将们,早就换了山夷们常穿的手织粗麻衣和兽皮裙,一副本地生蕃的打扮。
他们脸上的避邪图符,当然是大宋西南夷山峒寨中的巫咒,但在丛林黑暗中,几乎无法分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