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蕃们的号角声,伴随着他们因为山林被烧光,世世代代狩猎的兽群被赶散的愤怒,在鸭筑山中咆哮不绝。
号角声后,接着是一轮又一轮悚人兽鼓擂响。
唐坊在北山道附近的田庄,因为多年来一直要应对这样的危险,庄头在战鼓声中只是下令庄丁们默默转动着轮轴,拉起了庄前高高的吊门,填充好了一支接一支的火鸦枪。
神灵雷鸣般的火枪声,一次又一次地威慑着生蕃,阻止他们靠近田庄,阻止着为了土地而展开的血腥厮杀……
身为坊主亲信的田庄庄头们,因为听到了坊主进山遇险的警哨,已经和斯通奴协商,安排好了虾夷战士,随时准备派人出发把季青辰接进田庄里去。
季青辰牵着小蕊娘急跑着,手上拖着个孩子,她已经有些喘不上气了。
她知道,此时的驻马寺和太宰府里,扶桑人还在彻夜商量濑户内海上的最后决战,她更知道,因为她的暗中安排,唐坊里的里老会因为一大半里老的缺席而无法重议坊主,三郎只能匆忙准备召开全坊大会……
她到驻马寺的时间足够了。
但她没料到会遇上林海生蕃的祭神大会。
“大娘子,季三哥——季三哥听到警哨声,一定会让许家哥哥们来接你回去——”
小蕊娘顾不上喘气,勉强迸出了这句话,季青辰心中微暖,知道这孩子居然还有心来安慰她,低头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心中苦笑着:
三郎必定也是很烦恼,觉得她这阿姐在这节骨眼上怎么就喜欢给他找麻烦……
他才不会在这个时候上山拜祭呢。
这倒也好……
她暗暗叹了气,不再多想,匆匆赶路。
生蕃们复仇宣战的号角声声,不仅传到了唐坊上空,惊动了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南坊大屋,惊动了季辰虎,也传到了五里外的海面宋船上。
楼云诧异地停住了送客下船的脚步,隔着海面,抬头眺望号角声传来的鸭筑山方向。
然而他也并不能把疑惑表露出来,只是看了身后跟着的楼大一眼,让他去打听这鼓声是怎么回事,其余一切按计划行事。
国宴已散,两位扶桑使者移船告别,在宋使拒绝登岸后失望地离去,楼大奉楼云之命,暗中又安排了二十名家将潜在扶桑船上绕过唐坊登岸。
但他心里,还在担心上一批潜入唐坊的二十名兄弟。
他们擒拿女坊主已经失败,传回来的消息只是告知大人,他们会按大人的吩咐,逃出唐坊后就到鸭筑山里以待时机。
但他们未必就能全部逃出唐坊。
他匆匆赶回公厅舱复命,正见到楼云和秦从云、王世强商议已定,承诺绝不以国使身份接受扶桑的登岸邀请。
眼见得他们满意离开后,楼大才轻步走进舱内,叉手一礼后,迟疑地问道:
“云哥,楼已他们现在还没有传信回来,他们不会是被抓了吧?我刚才听到唐坊那边山上有铜鼓的声音,他们不会是被当成俘虏祭神了吧?”
铜器,在西南山中向来是祭神的神器。
“胡说什么?唐坊既不是蛮夷,那声音也不是从坊里传出来,楼已他们必定没有被捉。”
楼云坐在了座椅上,虽然没有担忧之色,脸色也并不好看,不由得更让楼大担心,楼云
见他焦虑的样子,知道他仍然是少了历练,不够沉得住气,只能无奈皱眉道:
“你不也是听说过,唐坊里严禁巫术和野祭神祀?坊中供奉的只有开河的大禹庙,另外
就是宋商们建起的护海观音院、至多那些负责看指南罗盘的道士船副们,会要求在河道口建立一座镇海道观罢了——这些寺观里哪里又会用活人祭祀?”
见得楼大仍然是一副忧心仲仲的模样,他便懒得再多言,从袖子取出了陈洪在国宴中暗中交给他的白绢信包,丢在了摆设镜画的长案上,
“你自己看——” 楼大知道这白绢包是他不久前接到的女坊主回信,楼云当时看了就脸色不太好,才会让
他担心楼已和二十个兄弟都已经被抓。
再听到唐坊那面山上传来的鼓点声带着隆隆战意,他都不用去打听都知道应该是部落血战的前兆,不由得就想起了西南夷山里部族厮杀的时候,会有俘虏被活人献祭的往事。
他打开了白绢抱,第一眼就先看到了翠绿的松枝,不明所以地望了楼云一眼,见他完全没有提示的意思,只能动着自己的脑子,又细看了那炭笔写出的两句诗:
海客谈瀛州,烟波微茫信难求。
“——大人,这女坊主是什么意思?”
他除了知道这两句诗,应该是楼云要求他们背过的唐诗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诗句之外,但他却半点也不知道女坊主没头没尾写来这两句诗的意思。
楼云写过去的信虽然够短够简单,好歹还附着官称,指明写给季氏,但这女坊主写来的信却更是让人不明所以。
他不禁暗暗腹诽,楼云和季氏就是死扛着,非要比一比谁更棋高一着。
恰在此时,脚步声声,反倒是匆匆赶着进门的陈洪一脸的兴奋。
陈洪早在送信时,就比楼大早一步偷看到了那松枝,猜到了季青辰的意思,此时见得楼大手上打开的白绢包,便上前取了那段翠绿松枝,捧在手上向楼云笑道: “大人,这女坊主既然借松枝寄意,邀请大人登岸,大人何不顺手推舟下临唐坊?只要不以国使之名登岸,不去扶桑鸿胪馆里居住,自然也就不需要担心涉入扶桑内乱,回去后在官家面前难以交待了。”
楼大一头雾水,半点也没有看出来这女坟主如何邀请楼云登岸,反倒是楼云笑了起来。
陈洪上前,把那半枝苍翠松枝呈到他手中,楼云缓缓转动着枝叶,笑道:
“松枝迎客,她倒也有几分雅趣。”
那季氏,想必是和王世强、谢国运这些家有族学的大宋世家子弟交往已久,才渐习华风。
“大人——原来是这松枝是这个意思?” 楼大顿时反应了过来,马上就认出那松枝并不是普通青松,而是山里常见的迎客松的
枝叶,他不由得就松了口气。
——按这女坊主如此含蓄的邀请就可知道唐坊里的局面,如果唐坊抓到了楼已,她哪里还会这样客气?
“大人,既然她愿意相邀,大人又何必推却她的好意?无论如何,她如今还是唐坊之主,大人当初在泉州为官家封赏小国番首,其中也不乏女子,何必又要劳神费力支持那季辰虎?插手扶桑内乱于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陈洪苦口婆心地劝着,完全转了口风,此时他唯恐这军功出身的国使大人,年轻气盛,把这扶桑四岛当成了死仇金国,非要支持那季辰虎抢几块地盘不可。
楼云却没有答话,伸手取了那白细纸卷上的两句诗在手,看了两眼后觑向陈洪,在他的焦急莫名中,慢条斯理道: “陈纲首,你与这女坊主还有私约,本官居然不知,实在也是有些意外了——”
楼云一边说着,一边在长案上把那两句诗推到了他面前,淡淡笑着,
“她既然特意让本官把这两句诗转交到你手上,本官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私约?”
陈洪满心不解,然而看着楼云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只觉得肚子时肠管都微微有些发毛,把头摇得和拨郎鼓似的,断然否认,
“大人,小人怎么敢瞒着大人和她有私约?小人每次写给唐坊的信,全都交到大人面前请大人点拨修改过,小人绝没有可能私下再和那女坊主有联络。”
楼云也早把这件事在心里想了一回,便也不为难他,只是道:
“……未必就是你。”
他淡淡笑着,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刚才那有些恼怒的神色早已经被他按捺了下去,陈洪便也安了一半的心,既不敢再劝,也不敢多问女坊主写在那纸卷上的“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两句诗到底什么意思。
哪个字能看出她和陈家有私约?
亲信如楼大却是一眼看出,楼云心里对这女坊主事事出人意料,不在他的控制之中已经有些生恼,却听他继续笑语着,问道:
“本官倒也差一点忘记了,听说文昌公子也曾经亲自写过一封信给那季氏?”
陈洪一怔,这才想了起来,确实有这回事。
因为陈文昌和季氏的通信是相亲男女间的私信,而且也只是出于礼节各写了一封短信,便没有呈给楼云检查,他也问过侄儿陈文昌,知道信里仅是互致问候,然后写了一些泉州的风土给那季娘子罢了,他就完全没在意。
做叔叔的抢着要去看侄儿的情书,实在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楼云这样的上官和外人,当然更不方便多问。
至于陈文昌的母亲,她因为小儿子要娶个夷女为妻,已经气得几个月没有和丈夫说话了,连陈洪的老婆她的堂弟媳妇上门探望,也被她来了个称病不见。
她没拦着小儿子和那不懂规矩的夷女写信,就已经是处事清楚,深知进退的内宅妇人了。
辛酸回想着陈家大宅里各种流言飞语,还有他们全家上下为了让福建海商重返东海所做的牺牲,陈洪这才突然明白:
半刻钟前,楼云在国宴上匆匆看完了陈管事送回的信后,突然让他去请陈文昌,让他过来在国宴结束后相见,原来就是为了“私约”的事情。
而他闭门苦读的侄儿居然也开了窍,正巧也有事要拜见楼大人,一请就来。
——这不就是愿意求亲娶那坊主的意思?
莫非他和那女坊主早就已经情投意和?
震惊中,他察觉到楼云那表面和蔼实则冰凉的视线,心里大大打了个颤,顿时叫道:
“大人,我那侄儿已经在外面等候,大人尽可以召他来亲自一问。”
“……便请文昌公子请来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