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
左平本心是想替王世强解释几句的。
三年前,公子听到了驻马寺淫祭的消息,马上差了他左平回唐坊,去了驻马寺里查探大娘子的过往。
如今看来,公子当初还是多疑了。
“大娘子,公子为大娘子安排亲事,全都是一番好意。”
三年前回大宋时,公子的嫡母隐讳提起了和楼府的亲事,但公子压根就不信有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一口就推却了,自顾自就出了府。
他时时跟着公子,分明知道他那段日子在明州城里忙着准备买新宅子成婚。
后来,他又到寺院里打听着,准备把那两只羊脂玉镯子也开了光,作下聘的主礼。
但偏偏就是头一次从那寺里回来的时候,公子居然接到了府里暗线的消息。
消息里说,楼府里守寡的长房大嫂子在那日谢老大人的寿宴上,居然向同席的堂伯母王老夫人透出一丝的口信,想要在为嫡妹在王家里挑一个女婿。
听说那楼府里如今外头好看,内里却已经是支撑不住。
四明王家虽然是商人一系,毕竟还有远支的长房堂伯父在朝中为官,比不得平常人家,
他左平那时奉公子之命回府去打探消息,亲眼所见,满府里都因为楼府有意在王家挑女婿乱了起来。
还没弄清楼府里是哪一房哪一位的小姐要下嫁,是嫡是庶都只是耳闻没个准信,但王家上至三十下至十四的公子们,但凡是没娶妻,或是丧妻未续娶的,个个都摩拳擦掌,四处查人地打听消息。
任谁是娶了楼家的小姐,就算是破落的庶女,在家中长辈们的面前都会被另眼相看。
待得打听到下嫁会是长房里的嫡小姐,连公子都吃了一惊。
因为公子在寺里恰巧见过那小姐一回,分明是个才貌双全的书香贵女,再是如何落魄也绝不至于要嫁到王家来。
公子更加认定,这些都是内宅女人的无聊流言。
公子虽然不在意人家内宅里的事,但明州城谁没听说过那楼家长房的寡居嫂子,向来在楼家不受待见?
这做娘不长心眼,连累楼老大人的一个嫡孙一个嫡孙女都在府里失了宠爱……
公子确实是一时犯糊涂了,生了好奇怜慕之心,所以在那寺里住了二十多天。
他左平当时就猜到了,公子是等着再见那小姐一面。
但楼大小姐——如今他左平的主母那也不是个寻常人。
就算公子冷落,王家内宅里照旧被她不动声色地打理得一清二楚,两个姨娘被管制得一步踏不出小院。她们连亲生儿女都见不上一面。
而在公子纳了楼家的陪嫁丫头明理、明智姨娘做妾后,他左平就得了公子的话,他暗暗去查过楼小姐在普陀寺里两回上香的往事。
如此,他才知道这门婚事的内情:
楼小姐是书香门第出身,诗文里泡出来的名门闺秀,她明礼多智,绝不肯佞佛佞道,以前从没有愚夫蠢妇那般入寺进香的习惯。
那一回她在普陀寺里与公子偶遇,本就是她提前安排。
她使人打探了王家是普陀寺的护法大施主,才选定了为进香之地。偏偏她手里的家人婆子十分得力,去打探时正巧得到了公子要带玉器去开光的消息。
她能从容安排一切。
更不要提,后来公子在寺里遇上的那扶桑和尚和泉州佛光寺,和楼云有关了。
这场婚事,完全就是楼家一手安排的暗局!
就算不是为了福建、江浙两地的海商之争,这场婚事也是为了让有私奔丑事的楼大小姐能顺利出嫁。
让四明王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且,这两年,凭着公子在韩参政府里越来越受倚重的路子,楼家才是攀附了他家公子。
楼老大人不识时务,要被韩参政弹劾罢官的危险,谁不知道?
要不是楼小姐有眼力会挑夫婿,要不是有公子在韩参政面前的周旋,楼老大人得罪韩参政的事情能消失于无痕?
就连她**嫂子家里,欠了胡纲首的大笔烂帐都无惊无险地拖了下来。
要说这全是楼云楼大人远在泉州的谋划,他左平第一个不信。
如今他家主母楼夫人的手段,满宅里谁又敢小看……
公子至今没有和她圆房,还在密查她当初的私情旧事,好叫她有朝一日被休时也无话可说。
但如今,她在王家后宅做主母的日子,可比在楼府当小姐时舒心多了。
“大娘子,三年前的事,原本也不是公子的本意……”
左平恳切行了一礼,
“公子对大娘子完全是一片回护之心。如今扶桑内乱,他虽然知道大娘子前几年就大量买进了虾夷奴隶,其中必定有原因——”
他一顿,并没有把话说完。
王世强当然是猜测,她暗中已经和北海道的虾夷部落联手,在扶桑内乱中准备保护唐坊。
虾夷部落是扶桑北部的生蕃部落,就像中土北方的游牧民族匈奴、突厥一样,他们和扶桑人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年,而且还会继续下去。
但这些秘事,现在不需要提起。
她绝不会透出口风。
“但公子也担心一着不慎,大娘子在这异国他乡进退两难。为大娘子计,还是早早带着名下的匠户迁到江浙,一切自有公子为大娘子安排……”
“王纲首果然是好眼力。”
她听左平提起虾夷奴隶,微微有些诧异,却也并不太过意外。
她从扶桑商人手里大量买战俘奴隶这样的买卖生意,王世强很容易打听到。
但她把虾夷人安排在山中的田庄后,王世强也不可能知道太多的情况。
而她,现在也需要暗暗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让江浙海商知道:
即使是扶桑内乱,唐坊也不是没有自保之力。只等战事安稳下来,这片东海市场还是唐坊季氏说了算。
左平见她并不多言,知道她自有主张,不会让他家公子插手。
但公子却说过,面对扶桑内乱带来的战事,无论她愿意不愿意支持季辰虎,她都只能让出坊主之位。
论起上阵厮杀,保护唐坊,她绝不如季辰虎。
而只要她迁到江浙,季辰虎和季辰龙在大宋的人脉远不及她深厚,坊民们要定居在大宋当然还是要依靠她才行。
公子也会用心为她安排一门好亲事。
公子更会安排坊民入籍,安排他们的田地,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然而再深想一层,她与其和别家说亲,还不如嫁与他家公子。
毕竟是知根知底有过四年的情份,公子也总有机会把她安顿在明州,每日陪伴让她回心转意。
现在为她说亲,十有七八当然是拖延之意。
于公于私,都不能让她嫁到泉州去。
“公子虽然见识不凡,心胸豁达,并不太过在意家风门规,但有些规矩却是绝不可废的,大娘子将来总会明白——”
左平含蓄暗示着。
他家主母在闺中的丑事她虽然不可能知道,但公子多多少少向她透露过一些。以她的精明也一定能打听出这门亲事的很多可疑之处。
“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就直接说吧——”
季青辰岂能不知道,王世强的各种安排不过是要把她控制在手中?
如此,将来更容易控制唐坊和她的两个弟弟?
就算有扶桑内乱,四明王家也不会放弃东海市场。
更何况,王世强翻身起家的根基就是东海。
她更清楚左平身为他母家左氏的远方表弟,是他心腹中的心腹,就算是内宅里的事情左平也是一清二楚,她微笑着,
“你们家的楼夫人,我知道也不是个寻常闺秀。听说她嫁到王家,虽说是因为家族里先出了事,受了牵涉,不得不如此。但自从她嫁给了你们公子,她不仅说服了她的父亲楼老大人支持韩参政,我听说,她还为你们公子引见、说服了与楼家有旧的江浙官员不下十二家。他现在在韩参政面前更受倚重,并不是没有楼家的助力。否则你们公子三年前的北伐计划,怎么能如此快地眼看明年就要开始了?”
左平一怔,他并非不知道这样的事。
但他看得更多的却是公子从不踏足夫人的正房……
“你只管替你们家公子放心,他可是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季青辰从他的神色里看出端倪,笑了起来,道:
“听说你们家夫人在后宅里锦衣玉食,说一不二。就连我远在唐坊,也听说了她膝下一名庶子和一名庶女教养颇佳。听说让你们公子的嫡母都拿不出错来——没有你们公子的默许,这事情哪里有这样容易?王纲首与夫人既然是情投意和,我也盼着他们安稳和乐,事事顺心……。”
左平听到她最后那句话,怎么听都觉得心颤。
易地而处,他实在也不觉得季大娘子能如此这般的体贴温柔,把被悔婚的事情就这样轻轻放过。
整治过了公子,烧了他的观音院,拿到了他的把柄,将来她要是真嫁回大宋去……
万一她随夫家住在了明州城,她难道就会和同城的楼家和气相处?
她会不介意他们王家主母楼大小姐,会亲亲热热地和她走亲戚?
不论将来公子会不会休妻另娶,她和楼大小姐的不合,也早就结下了。
他左平虽然不是女人,却多的是左氏的姐妹,他想着:
如果是他左家里的姨姐庶妹们,遇上了这样横刀夺爱的事情,岂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她们中有心计的,当然会暗箭阴枪,不着痕迹叫那仇人出乖露丑,一消心头之恨。
她们中没心计的,也会忍不住和仇人当面难看,寻着理由扒下楼家的面皮往死里踩。
那怕自己也叫人议论一番呢,比起那不要脸暗中**别人未婚夫婿的楼大小姐,谁会成为明州城里最大的笑柄?
只当楼家真是书香世家,就一定没有脏事污事叫大家看在眼里吗?
谁也不是瞎子聋子!
他左家的姐姐妹妹们都会如此,更何况是季大娘子?
她抬手阻止了他还想替王世强解释的意思,先开了口,继续道:
“就算不是如此,你们公子能娶到楼夫人都是他赚了。楼家毕竟也没有绑着他去拜堂,再要说些不甘不愿的话只会叫人笑话。至于现在,他觉得靠楼家这门婚事办起事来事半功倍。他还想顺道拉上我这样新认的亲戚再议一门更省事的亲事,好替他王纲首再铺铺路,垫垫脚。你回去告诉他——”
左平已经做好了被她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的准备,半点也没料到她突然间话锋一转,居然笑着道:
“你回去和他说,这事儿也不是不成——”
“……”
且不说左平,连帘子后面的小蕊娘都几乎忍不住惊讶看来,不知道她这样的回答,到底是什么意思。
却见她笑道,“还有——”
左平连忙把纷乱的思绪抚平,凝神而听。
“我当初答应他,等我嫁到王家之后,如果他计划中的北伐果然成真。我会说服我两个弟弟,让唐坊出钱、出船、出人,扰乱高丽南部海岸。唐坊会牵制它的水师,配合你们的谋划,阻止高丽为宗主金国出兵。这件事——”
他的心已经吊在了嗓子眼。
这一回他家公子一再求见被拒绝,却如此急迫上门的理由,为的不过就是她一句承诺?
公子知道北伐之事虽密,却绝瞒不过她的耳目,也需要她的帮助。
黄纲首也说过,她未必不会答应。
“这件事,我已经和他说过,恕唐坊不能奉陪了。不过,我还是恭喜他宿愿成真——”
“大娘子——”
左平震惊至极,却又见她风一转,问道:
“说罢,他想让我嫁给谁?他们江浙海商里的子弟?我料着他是不会让我嫁到官宦府中的,我这外夷的身份也不可能——”
“是……”
左平被她忽东忽西地问话,绕得有些分不理条理。
他只能被她牵着鼻子走,再灵俐的舌头也不由得有些结巴了起来,道:
“……是,公子说……说也不是海商人家,而是江北边境榷场里的大商——”
他总算把舌头捋直了,镇定下来。
她愿意听就已经是好事。
“那人的年纪也三十不到,正儿八经是旧辽国的皇亲后裔。当初灭国时没来得及逃到花子刺模那边去,只能带着部落族人降了金国女真。他家里如今还有兄弟在金国皇宫御前班直契丹部里当差。他自己有爵位散衔,是江北榷场里最大的契丹豪商,绝不会在意大娘子的外夷身份——”
听得分明是金国人的身份,被她**得对西北情况熟悉万分的小蕊娘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季青辰也微微有些意外,失笑道:
“你们家王纲首,难不成是叫我嫁到金国。难不成,他想让我在大宋的职方馆领一份坐探的差事?这人又是皇亲,又是豪商,在金国什么样的显贵人家不能结亲?反倒叫王纲首给他说下这门亲?”
然而,毕竟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这门亲事,并不是一丝都不可议。
她早就听黄七郎说过:
契丹辽部被金国灭亡后,一部分王族投降了女真,成了金国里的贵族。然而还有一些契丹王族逃得远远的,逃到了花刺子模那边的地方建立了西辽国。
她当然也在黄氏货栈的驼队里参了股,驼队最重要的事情是收集西夏和蒙古的消息,但她听说过,花刺子模是西辽国的属国。
传回来的消息里说:
西辽国里有很多走商的驼队,他们最远的生意已经横穿沙漠,横穿了草原,甚至过了盐海,到了一片绿色大海的附近。
她的地埋学得不错,她知道,那是地中海。
他们的货物通过地中海的港口,用船队运向了海的那一面。
而地中海那一面的的外国人,因为没来过大宋,所以更不知道宋人。
他们从西辽国商人手中得到了丝绸、瓷器还有茶饼后,他们就把遥远的中原之地,把那些制造出丝绸和瓷器的人,称为“契丹”。
在他们的眼中,丝绸之国就是契丹之国。
虽然这是误传,但远在东海的她,却能由此察觉到:
在西域之地,西辽国的影响力是何等的强大。
她虽然完全没有去西辽国的意思,课本上也没有写过西辽国,但她这一世在史书上看过:
汉武帝为了击败匈奴,曾经派出了张骞去西域寻找大月氏。
汉武帝是希望能和大月氏联手,夹击匈奴。
尽管因为大月氏已经外迁,在遥远的地方安居了下来,他们不再想回到草原上与匈奴决一死战。
而张骞在十几年后返回汉朝回报后,汉帝也已经依靠自己,依靠名将雄兵赶走了匈奴。
但大宋不是汉朝,赵官家也不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
她也只需要在蒙古南下时,保住性命就好。
至于恢复燕云,重返旧都,她自知没那个本事。不管那位韩参政是不是为了擅权,只要他也确实有北伐的打算,她不介意继续保持金源供奉,全力支持这件事。
这也是她为唐坟,在大宋安排好的退路。
她知道,西辽国和蒙古大草原接壤。
虽然历史课本上没有写,但她一看地图就能猜出来,西辽国将来也一定会被蒙古灭亡。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王世强必定也是想结交这位旧辽契丹大商,所以才提起了这门亲事。
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
她压根不认为有王世强出面,这样的契丹王族就愿意和她一个夷女订亲,但她也当然有办法,见面后不订亲也能结上到这个盟友,通过他和西辽国搭上线。
如果王世强愿意再多听她一句,愿意在韩参政府中把这件事拿出来好好商量商量:
赵官家当然也应该明白,东边交结高丽,西面结交西辽,都是为了他的江山。
唐坊造出的火枪、弩机、铠甲、投石机等武器,迟早都会交给王世强转呈官家,但仅靠这些就能灭金诛夏,而后与蒙古决战?
她并没有这样的信心。
“大娘子不需担心,这门亲事,只需大娘子点头,就没有公子说不下来的。”
他左平得过王世强的叮嘱,当然不会完全透露那位旧辽豪商的内情。
他是在榷场做生意时,经黄七郎引介与公子相识交好的。
因为他每年和西辽国驼队有大批生意往来,他在江北榷场上谈生意时也曾刻意结交宋商。所以公子察觉到——他未必就对金国有多少忠心。
公子为了拉拢他,曾经为他办了朝廷通行证,请他到了江南的内河一带游玩。
公子本来是想在内河勾栏里摆宴,请他看戏,随便瞧瞧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娶妻是看重家世嫡庶,还是看重长相性情。
查清楚后,公子才好在他王家的堂姐妹里选取一位,向他提亲。
没料到那个契丹人眼神好,他偶然看到了王家码头上的水力吊装机。
不提公子,就连当时也在场的叔老爷王老纲首,他回来后召了公子在书房商议,只说他当时看那契丹人的脸色,就已经拿定:
只要让他知道水力吊装机是大娘子的手笔,这门亲事就是板上钉钉。
叔老爷说,男女亲事讲究个缘份,他王家的姐妹们虽然个个都好,却未必能叫他点头答应娶过门去。
但季大娘子却说不定能吃住他。
更重要,这是为了他们家公子着想。
江浙海商里埋怨他悔婚另娶的风声实在不小,如果他能帮着大娘子议下这门亲事,不但对他在韩参政府谋事有利,对江浙海商们也是一个交代。
公子当时虽然没听进去,现在却不得不开始考虑了。
总不至于真的叫她嫁得那样远。
反正是先订亲,有了这一层亲戚关系,公子才好慢慢游说打听他真正的心思。即使不能让他做个内应,也能探听些金国的朝廷密事,为将来的北伐做准备。
毕竟,现在那楼云和各地官员来往频繁,因为赵宰相病死在了路上,他们上奏弹劾韩参政的折子是雪片似地进了政事堂。
连官家也在宫中坐不住,派了中贵人到政事堂,唤了另几位参知政事去御前奏对。
独独没有韩参政。
要不是吴太后还在宫中坐镇,要不是公子劝说韩宰相——官家必定是想要借北伐一雪旧耻,名留青史的——要不是公子如此拿得定主意,韩参政都准备使个下下之策以试探官家的心意。
但假模假样的辞官谢罪,绝不是个好办法。
还是公子所言极是,只要北伐一战,韩宰相在朝中权位可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