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四娘送了于乳娘离开后,站在季青辰面前也不知如何劝解才好。
“太仓船厂里有几条海船了?”
季青辰问着。
她可不会因为在府里留了纳妾的院子,就真想给楼云纳妾。
“新建了十二条了,卖了五条给李全,自家名下还有七条。”
劳四娘毕竟精明,连忙又道,
“陈家在明州的船厂有五条存货,王家船厂也有应该有这个数。还有陈家在泉州
也有船厂——”
季青辰盘算着,除非蒙古人打到眼前来了,她实在没有理由转身就逃。
现在前线是节节胜利,围困了西京城。
朝堂上确实有了缓一步把两路大军都招回来,还是进一步攻打金国中都的争议。
政事堂里的老臣觉得要缓一缓,免得又弄出个张邦昌或是吴曦。
士林清流却是一片欢腾,写诗作赋,祭祖哭灵,激动地等着收复汴梁旧京城。然后一直打到金人的老家去。
赵端宁胆子是不大,但也不算是胆小如鼷。
她坐了车去了赵德媛府上,想问一问官家赵端宁平常比较尊重哪一府的宗亲,能不能让他们出面劝说。
没料到在路上,她就接了宫里传来的消息。
陈文昌今日进宫讲学时,劝官家御驾亲征了。
她在意外大喜中,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了,一面在马车上写了信把这件事告诉了楼云,让人加急送去济州。
她一面又直接催促道:
“去陈府。”
说到底,肖抚宁出府另嫁给甘娘子腾位置,这就和她在楼府里备着妾室的院子一样。
这是为了不叫官家疑忌。
否则,难不成叫楼云在江北大败而回?
到那时,当然就没谁愿意送妾来了。
这日子也不用过了。
“陈山长去了学士府?”
季青辰在陈府里听了这消息,和陈老夫人相顾无言后,她辞了出来。
陈文昌离了宫就叫人给家里递了消息,说他去学士府里拜访楼相公的大舅子季辰虎。
他当然是去找她。
偏偏两人各自错过了。
“夫人,回府去?”
“不用了。去前面码头换船去太仓。”
她压根都不用多想,直接坐了船去了太仓学院。
陈文昌和她就是前后脚。
他显然也明白到太仓更方便说话。
……
太仓学院就在船厂的附近,季青辰没忍住,先在船厂前的港口下了船。
她行走在深深的船坞边,抬头看着浮在了半空里巨大海船龙骨。
本来就是午后歇息的时分,她打发了船匠们回家去,独自在这巨大的龙骨边行走着。
她还记得,多年前她为了在唐坊建海船,曾经去过泉州的船厂。
在陈文昌远去唐坊求亲前,她去过泉州城。
“小心些。”
不知何时,陈文昌的叹息声从身后传来,“船坞边常容易溺水的。”
她的脚步一滞,转过头来看他。
陈文昌显然和她一样,在离家后就没有回府,微微疲倦的脸,唇角带着一丝笑。
他仍是一身进宫里穿得规矩的深蓝色儒士大袍,头上束着幞帽,帽上嵌着一块蓝玉,腰间的绦带上除了宫牌还悬着一枚刀形的古侗玉。
“这船厂都是你自己的。还在这里看什么?小心些吧。”
陈文昌劝说着。
她便也知道,他记得多年前的事。
除了在陈府的大街上偶然相遇,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其实是陈家的船厂。
那时,她只不过是个送饭的船匠女儿。
而他也只是东主家的公子。
因为书院里无事,所以来了自家的船厂。
她顺着那时的回忆,踩着踏板,登上了船坞里还没有建好的海船,极目远眺着太仓港外的湛蓝海面。
“这船厂也不是全是唐坊的。不是陈家也有份?”
她笑语着。
陈文昌只是笑了笑,没有出声。
季青辰不自禁地扭头看他。
打从他早初和肖抚宁退了亲,她就曾经意识到过,陈文昌对她其实是百般容忍的。
后来闹出了林宏志的事,她也就不太记得这些了。
只是这阵子陈老夫人在京城里养病,她又禁不住想起了这些事。
“山长他,以前想和季娘子商量把老夫人接过来的事情,却一直没敢提。”
肖抚宁第三次出嫁前,曾经这样笑着和她说过。
她那时还觉得肖抚宁的眼神莫名的古怪。
她和赵德媛暗地里曾经议论过,陈老夫人这个旧疾根本不需要到京城里来治,在泉州城养着就行。
陈老夫人是过来给儿媳妇一个下马威,免得小儿子被欺负。
陈文昌把老娘接过来,纯粹就是为了让老娘高兴,就顾不得给肖抚宁找了麻烦事。
“山长他,觉得季娘子必定要和他争吵,所以一直和老夫人说,等在京城找到了一定能治的名医再接她来。”
肖抚宁这样感叹着,
“我却是不敢和山长说这些的。”
季青辰那时还点了头,表示她绝不吃这样的亏。
尽孝心是一回事,婆婆故意找麻烦是另外一回事。
她才不会惯着陈文昌。
肖抚宁看她的眼神,就更怪了。
……
“官家天姿聪颖。并不是不明白这其中利害。”
陈文昌手抚着海船船弦,说着他在宫里劝说官家御驾亲征事,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官家要是有所闪失,朝廷震荡,百姓不安。金兵要是趁势南下又如何?经了这一回宫变,政事堂里几位老大人也和官家是一个意思。”
“……”
她不能不承认有道理。
既然是打战,当然就有输有赢。
非要逼着个不通军事的皇帝去亲征,表示一下北伐全是他的领导之功,外臣们是不用担心功高震主了,皇帝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新太子也只有五岁,赵端宁要是御驾在外出了事,临安城里接下来又是一个幼君。
宫变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那山长是怎么和官家说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
“我就说了,我不愿意娶甘家的娘子。”
陈文昌很坦然。
季青辰只能哑然。
她这时就觉得,陈文昌的志向是做清流不出仕,这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这话,也只有山长敢说了。”
至少楼云拿了官家的俸禄,她做了国夫人的位置,除非是耍泼耍赖,她真是不可能在皇帝面前说:
她不准楼云纳妾,官家你要放眼线试探忠心什么的另想办法。
这不是朝廷命妇能说的话。
谢皇后一定会觉得她道德水平不达标。
但清流就不一样了。
陈文昌说了这句话确实是叫官家不高兴,但他没有官职,官家一来不会觉得吃了亏,好处给了白眼狼。
二来还会觉得他敢直言。
官家不处置陈文昌,还能占了个“爱士”的美名。
“官家当时反问我,是不是可以御驾亲征。”
陈文昌觉得外臣们都记得岳飞的下场,但像赵端宁这样智商水平达标的官家,何尝不记得宋高宗逃金兵一直逃到了东海上的凄惨。
“山长怎么说的?”
“我就说,我愿意跟随官家。”
季青辰一怔,看着陈文昌的眼神带了些诡异。
陈文昌这话答得太微妙了。
“我不能替官家作主,我也不通战阵进退,我这样的士人如果觉得亲征的好处比他压制外臣多,自然就只能跟着去了。”
陈文昌的逻辑很简单,
“他要是在阵前出事了,我们难道还逃得了?总不至于是故意陷他于危境。他去不去,他自己拿主意就好了。”
她心里的负担瞬间扫空,看着陈文昌不禁就带了几分激动。
这样的神色惹得陈文昌笑了起来。
一看就知道,她是不肯给楼云纳妾的,全指着他去当这出头鸟。
“你这样——”
他摇了摇头,不由就叹道:
“……不是谢皇后那样的大度,也不能一直爱重你。”
“……”
季青辰知道他说得没错,但这话怎么听就怎么叫她心虚。
难不成陈文昌是在埋怨,他忍了她很多了,她也不要怪他实在没有谢皇后那样的大度。
她微一犹豫,想问一问肖抚宁的事。
他怎么就这样轻易打发她出了府?
当初不是还说好一辈子做夫妻的?
“肖娘子,她说我心里没有她。让我打发她出府另嫁。”
陈文昌感叹着,似乎只是说给了自己听,
“也许是我对她不够好吧……”
季青辰听到这几句,也怔了神。
“肖娘子她……”
这肖抚宁还真敢说。
“其实这一回的事,是我母亲不好。但她要避开去,也不是没有办法。她连林宏志都不在意地用上了。我就想,她在我身边是不是熬得很辛苦……”
陈文昌喃喃自语了几句。
她也找不出话来劝慰。
肖抚宁和陈老夫人的事,确实是陈文昌在中间没处置好。
但如今这世道讲究一个孝字,想要把这事处理好,肖抚宁就不要在丈夫面前充贤良。
她就得凶狠一些,陈文昌敢说没事要接老娘来,她就天天吵闹。
反正都不怕打发另嫁了,有什么不敢吵的?
然而肖抚宁,毕竟在陈文昌面前是不愿意如此的。
她太喜欢陈文昌了。
他终于又回过神来,看向了她,道:
“你于官家有旧恩。你千万不要去提亲征的事,直接就去哭诉不愿意给楼相公纳妾。那怕是得罪了皇后家,你也别得罪了官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