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从云心中,王世强与季氏女子的那些纠缠情-事,他以往并不曾真正在意,此时被楼云提醒,只觉得实在是耸人听闻,不由得喃喃自语着,道:
“王家把观音和古玩放在普陀寺里开光时,这些寺奴随时都有可能用假古玩换了真寿礼……”
楼云此时已经是把事情想了个明白,不由得连连摇头,抚掌笑道:
“好厉害的手段!好要强的女子!”
他分明记得,按族妹楼鸾佩在信中所提,王世强用来雕刻玉观音的同一块玉,应该还有两只相配的玉镯被同时制出。
那对玉镯,听说是王世强三年前成婚后,又准备向海外夷女提亲娶平妻时准备的聘礼。
求亲被那季氏女子坚拒后,据说两个玉镯子直接被她砸碎在了唐坊的季家院子里……
由此可见,她当然是早就知道,那玉指观音是太后寿礼的。
“大人,你的意思是,这宫中的假寿礼,是那唐坊的海外夷女因为王家的悔婚之恨,指使普陀观音寺里的海外寺奴,用假货把真寿礼换出,如此对王家故意的报复?”
“……”
楼云本来要点头应是,然而又正是秦从云这一问,让他又疑惑了起来。
让王家长房王老大人被官家训斥,这就是她的报复?
官家仁厚,绝不会因为这一件小事而厌弃王老大人,否则赵秉谦这样心怀不轨的宗室,早就被杀一百次了。
“秦兄,我听说这一次推荐秦兄为正使的人,就是王老大人?”
楼云突然开口,再次确认。
秦从云虽然把这一次官场失败视为恨事,然而听楼云突然问起,又称呼他为“秦兄”,分明不以官阶的上下尊卑,反倒论起了同年之谊。
他也知道只怕这假寿礼案子是别有原因,便索性点了点头,道:
“正是如此,出使高丽之事,本来就是王家、谢家和海商们早就提起的,半年前又是王世强向韩宰相府的府中提议,再由几位参知政事老大人们合议,向官家奏禀——”
“所以,王世强推动国使出访高丽,这件事只怕是三四年前,甚至五六年前就有了由头。她当然早就知道,王家一定会推荐一位江浙出身的正使!”
楼云推测到这里,一时间竟然不知是怒是笑。
他万万没料到,他这正使之位,不仅是他自己的精心谋划,利用铜镜案让官家对江浙海商有了一时的疑忌,才能顺利到手。
这次的顺利,居然也是由那海外夷女推波助澜的结果。
她远在海外,却引发了太后七十大寿上的假寿礼案。
官家由此对王老大人生恼,所以才否决了秦从云这个极为合适的江浙籍正使。
他在谋算她,她也在谋算他。
“楼兄,听说泉州陈家与唐坊相交已经有些时日了?”
秦从云虽然比楼云大上几岁,现在又是论同年之谊,到底还是对上官用了尊称,“在下也知道,陈家是泉州佛光寺护法施主,也难怪佛光寺主为他们牵线唐坊……”
楼云听他突然提起了泉州佛光寺,并不意外。
江浙海商们对陈家向唐坊的求亲,是密切关注着,他们当然知道佛光寺僧人早就去了唐坊进了驻马寺,便笑道:
“寺主是佛门高僧,与那驻马寺里的老宋僧有书信来往,讨论佛学,并没有什么牵线之事。”
秦从云何尝不是个精明人,哪里肯信他这托词,故作诧异地笑道:
“听说那季氏女子也在扶桑随一位老宋僧修行佛法,还领受了慧空的居士法号,这也是段绝妙的佛缘了,岂不是一段好牵线?”
“慧空?”
他倒是第一次听说她有这居士佛号。
不用多想,秦从云能知道这些小事,当然是从王世强嘴里听说的,他便也点头,含糊着,道:
“确是一段佛缘。”
“听说她也曾写信向寺主请教佛法?楼兄佛法精湛,与佛光寺主是方外至交,想来也会对她指点一二了?”
“……”
楼云听得他转来转去,明知道假寿礼是那季氏所为,居然还是怀疑到了他头上,只能心中苦笑。
只等王世强回来,秦从云把这些话一转述,他楼云立时要为那季氏女子背上一个黑锅。
要知道他为人谨慎,当然不可能和那季氏女子直接有书信来往,就算想对唐坊有什么试探也会通过佛光寺主,更不会指使她陷害王家。
但他借来那女子的画像,直接挂在舱房床前,气走了王世强,才得到机会试探秦从云。
他问清了官家临行提起唐坊的真正原因,也明白了那王世强带着羊脂玉观音下船的奇怪之处。
然而就算他在房中床头挂着季氏画像,并且此这事隐藏得密不透风,只故意让王世强知道。但秦从云与王世强交情颇深,又擅断刑案,八成能窥测到端倪。
现在再要说一句他和她毫无半点关系,秦从云也绝不会相信。
但他却心中明白,在那季氏女子和四明王氏的婚事不成后,唐坊就不需要一位和江浙海商关系密切的国使。
所以她才会推了他一把。
就像他两三年前就已经认定:唐坊想要壮大,必定需要更多的福建海商进坊。
所以他才会在陈洪犹豫不决的婚事上,帮她推了一把一样——没有他的支持,陈洪是不愿意让亲堂兄家嫡出的次子去娶位夷女的。
更不要说,他曾经亲自到泉南书院和士子们交游,为的不就是能带着陈文昌来唐坊?
“秦大人客气了,她远在唐坊,既不是大宋疆土,也与泉州市舶司无涉,与本官更是素不相识又男女有别,本官如何能与她谈论佛理?”
“大人过谦了。”
秦从云本就是断案的能手,只比他差了几瞬,也已经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
除了心痛自己的仕途居然被个夷女暗算了,他更觉得王世强这一回悔婚实在是明智之极。
娶了那连太后寿礼都敢偷换的夷女,那不就是娶了个母老虎进门?
“大人在泉州蕃坊中设女学,请女塾师教导夷女的佳事,谁人不知?下官听说唐坊早在两年前就捐资在扶桑建立鸿胪馆,不就是期盼大人出使东海,只等着在此地扫榻相迎?”
秦从云一向觉得自己才干还在楼云之上,所以他在此事上思索更深更远。
王世强为了阻止季陈联姻,已经决定为陈文昌另说一门亲事,楼云难道会料不到这样的权宜之计?他会对此没有应对之策,备选的方略?
王世强火烧眉毛一样下船,难道是为了防着陈文昌?
分明是防着他楼云。
秦从云觑着楼云的眼光中,带着些许男人之间艳羡的试探,
“那位女坊主,想必早就对大人仰慕万分了……”
“……”
楼云听到这里,几乎有些哑口无语。
她必定从泉州佛光寺的管道,听说了身为泉州市舶司监官的他有意为国使后,才开始计划了王家的假寿礼之事。
他与她,正是不谋而和。
至于他现在的有口难辩,她当然是不会在意。
秦从云询问他和那女坊主的关系,分明是认定他们有私交。然而心思电转之间,他知道秦从云必定会把今日的字字语语,甚至一个眼色都不差地告诉王世强。
他否认,也没人相信。
他便也懒得再解释,突然笑了起来。
意味深长。
秦从云一怔。
他不过只是试探楼云的打算,他可半点也不觉得女坊主那母老虎能因为读着佛经,交换几封书信,就能对楼云倾心。
但楼云这是在笑什么?
楼云知道已经引起了秦从云的疑心,传到王世强耳朵里,只会让他更加紧迫,想尽办法要拉拢那女坊主,但这种男女之事他岂不知?
越急越会办砸。
“来人,唤楼大来!”
他不去多想刚才假寿礼的意外,高声向外面吩咐着,唤着他的家将头目,他又看向秦从云,拱手笑道:
“还请秦大人去和扶桑那位式部丞协商,今晚本官摆下的管弦之宴,还请他务必出席。”
——这夷女太过难缠,他得加紧把季辰虎说服才行。
而他登岸或是不登岸,扶桑国的国书到底是否有假才是要害。
眼看着楼云唤人,又把他支开,秦从云只能暂时收拾了满腹猜疑,不去多想他和那季氏有什么暧-昧。
他当然知道,他叫家将头目楼大,是为了舱上关押的海贼的事。
虽然那姓季的海盗被捉时,楼云的船正巧和船队失散,所以那海贼被捉时他并不知道详细情形。但王世强既然说那海贼是季氏夷女的三弟,不能就如此斩首示众,江浙几位纲首也纷纷求情,那就是实情了。
他知道楼云在泉州杀海盗杀得绝不手软,怎么在东海上就如此宽宏大量?让那季辰虎舒服地住着上等舱房,有酒有肉地供着?
甚至,他连那几个船副都不追究?
如此胸有成竹?
现在看来,楼云与那季氏只怕早就密信互通了,如此不过是掩人耳目。
“是,大人,下官马上就去见那位式部丞,只不过——”
秦从云却并马上退下,仍然试探问道:
“下官万分佩服大人,听说江浙海商里的小货商们传言,这季氏女子已经暗中知会他们加紧备货,唐坊在半年后就会停止山寨货的制造。”
楼云又是意外之至,只能听他继续说道:
“她甘愿放弃如此大利,迷途知返,想必是因为楼大人通过了佛光寺主在信中相劝,晓喻佛理,才能让她立地成佛……”
“……秦大人过奖了,此事本官实在不知。”
楼云面上客气回答,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挂不住。
而秦从云还在不断暗示劝说:
让他得放手时且放手,不要赶尽杀绝,断人财路,比如三天前的海上风险,要不是这一回那些搭船的江浙小货主、小海商们走投无路,怎么敢对朝廷命官不敬云云……
楼云听到这里,已经是满腔惊疑。
他同样不知道,那季氏女子怎么会突然提出在半年后就要停止山寨货的制造。
而那些江浙小海商们居然都以为此事是他主使,他们不去怪那女坊主,反倒个个都恨他入骨。
这样的事情他当然万万没有想到。
三天前的海险,他本以为仅是江浙六大纲首们和福建海商争利罢了,没料到竟然是搭船的小海商们买通了那些船副,隐瞒了台风将到的险情。
难怪江浙纲首们也一直交不出替罪羊,毕竟是众怒难犯。
——如此,他也算是明了王世强愤而下船的原因。
原来也不仅是那副画像的原因,其中还有如此的误会?
江浙海商只怕人人都以为是他亲自写信劝说了那唐坊女主,毕竟任谁也不会相信,唐坊季氏会仅仅因为要和泉州陈家结亲,就甘愿在婚事说定前就放出风声,放弃如此大利。
没有他亲自出面,唐坊何至于突然如此?
“大人,还请高抬贵手,为江浙一带的小海商们留一份余地。两浙路州县各地,小商贩们这些年层层分售山寨货,靠此为生。还请大人劝说那女坊主,不要停止山寨货,好让他们还能继续靠这门生意赚取衣食,不至于家破人散——楼兄六年苦读,金榜题名,为民谋福也不过是如此了。”
秦从云点到即止,微一拱手,便也告退出舱,只余下楼云暗自苦笑。
他缓步在镜画之间,寻了一张交椅坐下。
闭目沉思间,他自知这一趟来到这东海之上,果然遇上了难缠的对手。
如果稍不留意,他为那女坊主不断地背黑锅倒是小事,只怕她也绝不肯会如他所谋,停止对韩参政府里的财源支持。
秦从云的脚步声远去,他陷入沉思。
不一会儿,才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声,他侧目看去,却不是他召唤的家将管带楼大,斜阳照出进来的俊秀人影却是书童俊墨。
“公子。”
只看骏墨的神色,他就知道还是陈文昌那里的婚事有了眉目,便召他上前,细听他禀告,
“小人已经打听出来了,王纲首早在离开高丽的时候,就已经和文昌公子提起了江浙海商的亲事。”
楼云点了点头,这件事他也早就料到。
“他在高丽时不至于把亲事说明白,所以陈文昌不上心也是应该。这几天呢?这一门亲事他下船之前就应该安排好了,陈文昌既然来退回画像,应该还有别的动静?他是对江浙海商的亲事动心了?”
“以小人看,并不是如此,公子。”
骏墨眼中露出了古怪神色,
“这几天的事,小人也打听清楚了。已经有江浙的胡纲首去了陈公子的舱房,出面向文昌公子提起了亲事。他叔父陈纲首只怕还并不知情。江浙海商那边提出来的人选,小人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骏墨办这些小事,向来是手到擒来,骏墨本是明州城无父无母的孤儿,专在市井街头上混闹的小乞丐,最拿手就是在勾栏瓦舍中跑腿,在下九流的街巷里打听消息
他运道好,五六岁就认识了楼云,时常在他手上讨食吃。他辞去武职后,他居然也不离不弃,索性离开了明州城跟着他在苦修斋里侍候,算是陪着他读了六年书。
楼云出仕做官,他如今也算是在他身边混出头来,是他得力的亲信。将来老管事把他教出来,少不了就是楼府的大管家。
他读了书,给自己取了个“骏墨”的好听名字,和当初小乞丐大不一样。
只不过,他在楼府中却也少不了要给楼大这等人带路,陪着他们去逛妓寨。
“听说那家和台州谢家有姻亲关系,名下少不了二三十条海船,祖上曾经也做过一任纲首。他们家在台州算得上是一户大海商,只是因为子侄不多,如今膝下只有一个独女……”
他顿了顿,又道,
“小人还打听到,那小姐的母家,似乎也和泉州一家纲首家有远亲,论起关系辈份来,和文昌公子本就是远房表兄妹——这是林行首确定过的。她还说那小姐三四岁的时候来过泉州一次。她亲眼见过,长大后少不了五六分姿色的模样。”
“……这门亲事倒不算辱没了陈文昌。”
楼云微有意外,没料到这一家江浙海商,虽然还能和陈家扯上如此绕远的亲戚关系,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应该是王世强的主意。
“王纲首的分寸,拿捏得倒是恰到好处。”
江浙海商为了阻止季陈两家的联姻,眼前是双管齐下。
一则是王世强亲自进坊和那女坊主叙旧情,二则,在船上安排纲首出面与陈文昌私下协商另订亲事,这件事甚至还绕过了陈洪。
这两件事只要成功一件,他这一次借台风到东海扶桑,也算是白来了一回。
相必他这支国使船队从明州港出发前,韩参政的相府中就把应对之策商议已定。
只看谁计高一筹。
也只有秦从云才能有那般的胡思怪想,陈文昌不愿意出面求亲,他楼云这么一个未成婚的大活人,说不定还正中下怀?
就算不能娶夷女为妻,也能纳妾?
可笑至极。
“陈文昌呢?他对这门亲事是否有意?他居然也没有和陈洪提这件事……”
他摇头淡笑着,“也许是动心了?
所以他才退回那季氏的画像?
他本来还颇为赏识陈文昌,觉得他有几分人才,配得上季氏。
“公子,文昌公子自那日拜见过公子,暗中把画像退回后。他就一直在房中读书没有出门。胡纲首登门拜见,也只坐了半柱香不到的样子,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
楼云微觉意外,却也笑了起来,
“陈洪这些年也没有白关照他。”
“小人看,陈公子对他们提出来的这门亲事,并没有动心的样子。”
他知道楼云的规矩是办事看大节,识人看小节,所以查得十分清楚,
“他还是辰时起身,晨读一个时辰,然后在舱道上散步歇息。接着,跟着他叔叔打一套太祖长拳。然后陪叔叔用了早饭。他叔叔喜欢赌双陆,早上来见过大人后,就会叫上几个同船的海商赌一把。他回房继续看书。”
见得楼云细听,骏墨也把船上差人监视陈文昌的结果仔细禀告。
楼云眼里,当然绝没陈文昌风吹两边摇的余地。
“中午用饭后,他会在厅房坐着,写一篇《游东海纪事》,把昨天的行程都记下来。陈纲首就在厅房里听曲,乐清儿姑娘每天下午会被陈纲首召去,唱两支曲子——”
楼云当然知道,乐清儿是林窃娘手下的乐伎,陈洪最近喜欢上的美人。
“小人已经给她递了话,让她盯着陈公子些。她也是机灵过头,就敢私下去叩陈公子的门。”
楼云微怔。
“她这是——?”
然而他也马上就也笑了起来,“陈文昌倒也有几分女人缘。”
骏墨显然也没料到乐清儿暗地里对陈文昌有意,借着他的叮嘱上门勾搭,好在楼云没有怪罪她坏事的意思。
男人么。
他能安排陈文昌与季氏订亲,还能管着他不**?
骏墨只能歪着嘴,同样笑道:
“可惜陈公子太呆了一些,门都没给她开。乐清儿这回碰了钉子,许是她恼了,回去和林行首诉了苦。故意冷了他两天。”
楼云听着倒也觉得有趣。
他在船上,早听陈洪说起扶桑风情,知道扶桑时兴一种肉-妓之外的伎女叫艺伎,擅长以才艺取悦贵人。
而贵人也讲究诗情传达,追求于裙下,等她心甘情愿才能一亲芳泽。
其实也就是大宋官乐伎的翻版。
乐清儿这样当红乐伎,当然也深知追求男子需要的技巧。
“冷着他?结果呢?”
楼云眼中生了一些笑意,随口问着。
“陈公子照旧在厅房里写游记,写完了回房看书,半点也没有效果。倒是乐清儿自己急了。”
楼云摇头,知道乐清儿这美人彻底落了下风,骏墨也在笑。
虽然年纪小,他可比陈文昌还要明白这男女间的道道。
“今日早上,乐清儿没沉住气,居然用了任翩翩姑娘的名义,去请了他。这回他倒是开了门,小人以为这回可成事了。没料到乐姑娘坐了半柱香的时辰,衣衫整齐的出来了——”
楼云本还微笑听着,直到这里,渐渐将唇上的笑容敛去。
“……他这样坐怀不乱的?”
他不由得沉思了起来。
陈文昌能给任翩翩开门,那是因为任翩翩也是乐伎之一。她在三天前的台风意外里,晕了船,还躺在床上。
陈文昌自己就晕船,又学了一些医术,所以给她诊过脉,开了药。
乐清儿如果去问任翩翩的病情,他确实不会拒绝。
但乐清儿是什么人?
只是一名官府乐伎。
虽然不是土娼肉-妓,但她们更是才情不浅,容貌出色。对于陈文昌这样的富室子弟,书院举子,她们简直就是偶尔**一次的最佳人选。
在泉州城,楼云这恩主关心的是市舶司衙门里的公事,林窃娘这行首催着她们的管弦乐艺。除非惹出了麻烦,谁都不会去管她们和年轻男子私会的事。
更何况现在还是在这寂寞无趣的海船上?
陈洪也压根不会在意。
她这样送上门来,是个男人就心知肚明,陈文昌根本不需要顾忌。
“乐清儿出房时,恨得直骂,小人看她是没得手——”
骏墨何尝不觉得奇怪,也揣测着,道:
“公子,可见得陈纲首向公子禀告的确是实情,他一向对这侄儿另眼相看,觉得他就算无心功名,却也自有一番主张——”
楼云听在耳中,并没有多少欣慰,摇头道:
“他倒是比他叔叔更沉得住气,只是他也太沉得住气了些……”
想着陈文昌这样毫不动心,想着那季氏女子的机变百出,他沉吟着话风一转,突然问道:
“今天陈家的管事从唐坊飞信回船时,有没有给文昌公子带什么私信?”
“私信?”
骏墨有些发愣。
他只知道陈家管事从唐坊传带回了那女坊主的说亲条件。
所以陈洪百般恳求,想请他家公子出头为陈文昌保媒。
哪里有什么私信?
不需多问,他就明白了楼云话中的意思。
“公子,陈文昌那就是个书呆——”
他憋红了脸忍着笑,没敢在楼云面前公然嘲笑陈文昌是个童子鸡,比他骏墨还不识**,他只低声提醒道:
“公子,他哪里有这样的胆子?就算有贼心,他哪里又知道给季娘子递私信、送香袋玉佩这类的**手段?陈家说亲这大半年来,并不曾听说他与那季娘子有私下书信往来。别的不提,这两人隔着这万里大海呢,有什么事能瞒过公子您的双眼……”
但凡男子,对送上门来的美伎不动心,他也许确实是心里有了意中人,不愿意乱来。
但也可能,是陈文昌此人在男女之事上,难得的谨慎。
更可能,他是胆小。
“公子,文昌公子不就是被三天前的台风吓到了?所以才对这门亲事犹豫了。”
楼云缓缓点头,也觉得自己的疑心重了一些。
因为这季氏悄无声息插手了他出任国使的事情,他就免不了要多想想,她是不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都敢动手脚。
“陈文昌现在也知道这门亲事,是本官的安排。”
“小人看,确实是如此。”
陈文昌是早就猜到,季氏的画像是经过了他家公子,才会经由谢国运的亲戚落到陈洪手上,再送到他面前。
没有公子出面,谢国运怎么可能会随意把闺中女子画像送出?
当初,那画像密封在银泊描花画筒中送出,封条上面还盖着谢公子的私印,所以公子他自己也是没有看过这画像的。
只怕陈洪陈家主,在文昌公子把画筒开封前,也没看过。
想起楼云问起陈文昌和季氏有没有私信,骏墨小心翼翼不去看那桌前挂着的夷女画像,悄声禀着,道:
“公子,你是怀疑,文昌公子颇为中意那位季娘子,所以才冷落了乐清儿姑娘……”
“他对江浙的亲事没兴趣,总该有些原因不是?”
楼云微皱着眉头,却又展开笑着,
“陈洪不是说,陈文昌在看画像前一直没有松口,看了画像后才答应?”
这几日,他看着这画像,也觉得确实是一位美人。
陈文昌动心并不稀奇。
“公子,这岂不是好事?文昌公子现在虽然不愿意涉入与王纲首的争斗,那也是王纲首使的诡计,让他迟疑。但他本对这季娘子有所意动,只要他叔叔再劝几句,他自然容易回心转意进坊求亲。这样省了公子多少麻烦?”
楼云摇了摇头。
“本官本也以为,陈洪是因为没有嫡子才对这侄儿颇为看重,如今看来——”
楼云站了起来,左右踱了两步,
“陈文昌就算不会经商走海,倒是个一是一,二是二的踏实心性。”
陈文昌这样沉得住气,也许并不像他疑心的那样:
他并不像是和唐坊季氏暗通款曲,早有私约的样子。
否则他何必半路打响退堂鼓,把画像退回来?
把她的画像退给外人,将来娶她为妻的时候,他陈文昌难道心里舒坦?
只不过……
“他退回画像,只是告诉本官,看不到本官按约定亲自出面支持陈家,看不到本官有手段与韩参政在这东海上一争高低,他是绝不会进坊求亲的。”
泉州城的士林清议,对北伐之事左右摇摆,实在是让人头痛的事情。
就如这陈文昌。
不见棺材不落泪。
想到这里,他晒笑一声,不等骏墨诧异回话,便也不再操心陈文昌的事。
季氏已经是个**烦了。
他吩咐骏墨,让他多去和陈家那些随船的老管事、老船丁说些闲话。
他们毕竟十年前来过扶桑,从他们嘴里打听一些太宰府和扶桑国主的事情,总不会差错太多。
他也好据此决定,到底能否登岸。
“公子的意思……?”
骏墨领命,却有些不明所以。
楼云本没有登岸的意思,毕竟有秦从云这个副使在不好公然违抗官家的旨意。
“她这坊主之位,三年前当然有赖于四明王氏的扶持才能坐稳,但王世强成婚之后,她照旧能挤开两个弟弟独揽坊中大事,本官总不能太小看了她。”
他瞥了骏墨一眼,
“登岸或是不登岸,本官难道还要听秦副使的?”
骏墨顿时拍了一通马屁,在楼云的笑骂中应命而去后,那看押着季辰虎的楼大才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人,唤小人来……”
不等他开口,倚坐在长背椅上,闭目沉思的楼云已经睁眼,沉声吩咐道:
“去告诉季辰虎,这次他做海贼的事我不会再追究。以后,我也不需要他在唐坊操练坊丁,将来跟我回泉州从军。你告诉他,只要他回坊后,能马上把他姐姐嫁入陈家,我会以大宋国使身份,不仅助他当上唐坊之主,还会以大宋天子的名义给他一个九品的武官散衔——”
停了停,他似乎想起来这趟来东海的正事,继续说着,
“当然,他也要答应本官,除此之外,他为坊主时,也不能再支持四明王家。”
“大人——”
虽然知道扶持季辰虎取而代之,本来就是楼云的计划,但楼大却奇怪楼云的态度软化得太快,像是破坏王家的什么北伐大计还要靠后。
眼前的急事,反倒像是,他要把那女坊主和唐坊分隔开来,然后断了她的兄弟手足,把她马上和福建海商捆在一起,免得她搅风搅雨坏了他的大事。
然而他更是苦着脸,道:
“小人也向他说过,只要他跟着大人,唐坊坊主的位子迟早是他的。这样才不会被他二哥抢了去。但他看着是个死脑筋,粗汉子,脑子却精明得厉害。他咬死了只有他才是他姐姐的亲弟弟,她不把唐坊交给他还能交给谁?他压根不需要大人支持。就算他姐姐姐不把唐坊给他,他也不愿意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地盘和女人过不去——”
楼云本来还皱着眉,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眉尖一挑,笑了起来,问道:
“他嫌唐坊太小?他想要什么?”
“他说——”
楼大微一犹豫,在楼云的目视之下,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他说,愿为扶桑之主——”
“什么?”
楼云虽然已经有些心理准备,却仍然是吃了一惊。
楼大那年轻英郎的脸,此时皱得像个风干老桔子,愁眉苦脸地重复道:
“小人问了他三遍,他的回答都是一样——愿为扶桑之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