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从云还在心里打着腹案,如何有理有据把楼云要提的事情彻底拒绝,几案边的楼云,
却不紧不慢在手中把玩着鸳鸯荷池铜镜,突然开口。
“秦大人在明州,也应该听说过在本官泉州治下的铜镜案吧?”
秦从云一怔,万万没料到他突然提起了泉州城的事情。
他虽然不及楼云,在官场中却也是个精明有为的能人,马上反应了过来,拱手道:
“是,大人,泉州番坊里的三佛齐巨商斜力刺,他越级向福建路提刑官衙告状的事,下官早已有所耳闻。”
他的心思不过转了几转,便在谈笑间,想通了楼云的意图:
他确实如王世强所言是故意引他过船。
但王世强没料到的是,这位楼大人更想从他嘴里得到的消息,却不是陈家进入东海,而是那件铜镜案。
此案早就传遍了朝野上下。
这血案的苦主是泉州蕃坊的蕃商,所以由泉州市舶司和泉州州府共同管辖,他秦从云要说不知道,实在也不可能。
而且这血案和那唐坊女主季氏也有关。
他表面上拱手,欣然说着,道:
“蕃商斜力刺状告泉州人氏赵秉谦见-色-起意,杀人夺财。他的状纸上写着,赵秉谦不仅在泉州近海抢夺他价值三百万贯的船上货物,强占他的爱-妾,杀死杀伤他手下船头,火手及二百四十余名船丁。他还以一箱从赵府侧门前拦下来的铜镜为证,证明当时要运进赵府的四十七车货物都是他在泉州买下,运船转卖到南洋的财物。”
楼云缓缓点头,目视于他,问道:
“以秦大人所见,福建提刑官以赵秉谦原籍并不在泉州为由,所以不归福建路管辖,把此案驳回,斜力刺又把此案越级向京城大理寺提告的事,有何看法?”
他顿了顿,也不绕圈子,直言笑问,
“秦大人在明州理通判事,素有青天神断之誉。以大人所见,此案凭那一箱铜镜的证物,能不能定罪?”
秦从云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答案,心中暗骂楼云:
那斜力刺不过是个小国番商,敢把大宋有爵位的赵氏宗亲一路告到大理寺,连官家都被惊动,太后都在宫中悬念,他不就是被你这泉州市舶司的提举监官暗中指使的?
现在还敢在他面前故作不知?
秦从云当然只会在心里唾骂着楼云,面上却还是专业地摆出一副官场老油条的深思神色,皱眉道:
“下官虽然也兼掌明州城的刑狱官司,但此事重在物证,又发生在泉州,下官未亲见证物铜镜,所以并不清楚其中的关窍,所以不敢出言判断真假——”
那血案的铜镜证物,他当然看过,而且还反复看过无数次,所以知道这事和海外唐坊脱不了关系。
楼云必定也知道,所以在此时才会向他提到这案子。
但他难道蠢得会被楼云套话?
“喔?”
楼云微微点头,却又追问,
“本官倒是听说秦大人受刘大人所召,已经在临安大理寺见过这箱铜镜了——”
他没料到被他直接揭穿,不由得一怔神,连忙笑着否认。
“大理寺丞刘大人等人都是二十余年断案理事的老大人了,刘大人虽然是下官的座师,召了下官在大理寺协办此案,下官却毕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他顿了顿,看到楼云含笑直视的眼,知道他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他也不得不含糊承认,“下官虽然看过几眼这些镜子,哪里又能知道它们的来历——”
他知道再被问下便要被他套出话来,故意讶异反问,
“大人看来对这案子万分关切,想必是官家在召大人奏对时,曾经有过提点了?”
他也万分想从楼云嘴里套话,想打听出官家对这桩案子的意思。如果能得到官家的旨意,就能给左右为难的座师刘老大人在这案子上递个消息,解个围。
否则,他何必明知楼云难缠,还是与之虚与委蛇?
但要他透露铜镜证物的内情,却是休想。
他就算掌管明州刑事,确实见多识广,谁又能规定通判就能一眼看出证物的来历?
更何况是一箱子满满的铜镜?
正想到这里,楼云手中的鸳鸯荷池镜突然一松,那枚铜镜砸到了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大人,这是唐时的古物——!”
秦从云骇极而呼,抢上去一把把镜子救在手中。
只见那鸳鸯荷池镜由青铜铸成,镜背中心一枚六菱形镜钮,四面围绕着白色贝壳镶嵌而成的精致小划船,船上还有妙曼的渔女背影,可谓是巧夺天工。
虽然按镜背上印上的铸刻时间,距离本朝已经有五百余年的历史,其色泽仍然明亮。
“古物?”
楼云故物惊讶,“秦大人难道不知,陈纲首分明说这些古镜都是赝品?怎么会是唐时的古物?”
秦从云手一碰到那古镜,就已经心里后悔,知道是中了他的圈套。
此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把镜放回到了桌上,苦笑道:
“下官没有别的嗜好,只是对金石之学有些痴心,连带着对这些古镜也有几份鉴赏的经验。”
座师大理寺丞刘大人不仅和他一样痴迷金石学,喜欢收集古代的铜器和石碑,而且他的亲事,也是刘大人牵线保媒为他说下的。
他娶的妻室虽然不是富室高官之女,岳母也与王家有亲,但他的岳父大人却是明州士林文人里研究金石学的大儒。
就连他的夫人,因为家学渊源,也对古器颇有几份鉴赏的能耐。
新婚半年,他与夫人正是夫唱妇随,伉俪情深,而他因为时常得到岳父大人指点,对金石学的造诣当然是更上层楼。
正是因为如此,刘老大人看到这血案里的铜镜时,才把他召去看镜询问。
他此时已经恍然大悟,这一趟出使,陈洪早早就在船上公厅摆上了古镜,说是福建八珍斋的古物仿制品,供他们随意赏玩。
他虽然警觉,却没料到是为了远在京城的那件案子。
他只以为陈洪是借着有楼云撑腰而炫耀福建货品,为了和江浙海商争夺东海生意。
等他在赏玩时,发现仿制品里有价值昂贵的真古物后,也以为是陈洪想留到最后,贿赂使团上下的礼物。
他还准备等到最后翻脸,就算难舍这古玩也必须断绝拒绝。
如此,也好在楼云面前奚落福建海商胆大妄为,远不及江浙海商世家的子弟们送起礼来有讲究,知分寸。
福建海商想重回东海,那是绝不可能。
他并没有料到,这一串的事情下来,全是为了在这里等着他。
他只能在心中暗骂楼云狡诈阴险。
“秦大人果然博见多识,本官却是半点不知这镜子竟是真古物?”
楼云睁眼说瞎话,是面不改色。
他当然知道陈洪送上来的一百一十多枚古镜里,只有四枚是古物,其余全都是八珍斋的样货,是八珍斋的老工匠们的得意作品。
以唐时古物为版,再加上他们对大宋工艺的烂熟于胸,八珍斋老工匠们重新设计出来很多精美仿制品。
因为在宋代的淡雅细腻中成功涵含了唐时的热烈鲜艳,所以这些精品在南洋卖得很好,一直是各国番首、贵族们趋之若鹜的奢侈品,并把它们称之为:
“唐货”。
然而他更知道,公厅舱里的这些赝品虽然和唐货的设计一模一样,却也不是八珍斋所出,而是陈洪暗中在东海市场里收购来的一批特殊货物。
由唐坊所出。
陈洪收购的是抄袭八珍斋唐货设计的仿制品,在东海市场十分流行。
而近几年来江浙海商们口耳相传,不知是从哪个边夷岛国传来的俗语,把这种仿制品称为:
“山寨货”。
它们山寨的就是泉州八珍斋的正品唐货。
所有的设计、工艺、风格几乎是一模一样,最近还开始推陈出新。
这十年来,泉州八珍斋所出的的各种唐货,虽然物美价高,专门用于对外贸易,在南洋上也享有盛名。
在东海上,唐货却是越来越卖不出去,全都被这种山赛货抢占了市场。
这些货物包括了八珍斋所出的唐柜、唐服、唐刀、唐扇、唐瓷、唐绢以至于唐画、唐书无所不至。
几乎所有的八珍斋珍品,在东海上全都有相应的仿制品,价格仅有八珍斋的一半。
如此兵不血刃,短短数年把福建海商的货物完全扫出东海市场。
陈文昌之父曾经主管的八珍斋生意,就是如此败落了下来。
而唐坊季氏,早就被受损的福建海商们恨之入骨,骂到了十八代祖宗头上。
福建货中唯一免于被山寨的只有八珍斋古铜镜。
因为扶桑缺铜,铜镜又对铸铜术要求极高,很难仿造,所以那些和唐坊勾结起来出售山寨货的江浙小海商们,一直到去年才开始拿到大量的铜镜仿制品。
福建八大纲首眼看着这最后的市场都开始失去,除了割肉痛骂,也终于有一个陈洪跳出来,愿意用二房里的嫡次子做牺牲,去和海外的夷女结亲。
那时他秦从云才猜到,山寨货是唐坊做出来的。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羡慕王世强的腰包一定是肥厚得流油。
难怪他又是支持黄氏货栈到西北开分店,买驼队,又是到榷场和金国来的契丹商人合伙做生意。
王世强通过这些手段得来的西夏、金国的情报,有时比官家的职方馆都更快更详细。
否则他一个区区海商,献出来的北伐大计怎么能让宰相府中的韩参政拍案惊奇,还呈献到了官家御前?
韩参政府中的财源也必定是源源不断。
王世强拧着分宅单过也要娶那季氏女子,也不是没有道理。
要知道自他秦从云四年前当上明州通判时,这些山赛货就充斥于扶桑、高丽、冲绳、甚至大宋的江浙内地市场都已经流入。
东海上,几乎每条江浙海商上都会带几箱这样的货物。
而对于福建海商们的愤怒,他秦从云身为明州通判,只要在负责处理明州城青-楼、酒坊里的海商斗殴官司时,对闹事的江浙海商和福建海商各打二十大板,他会严厉训斥本地海商和外地海商不要富而无礼,扰乱民生罢了。
海外山寨货之类的,他家夫人也颇为喜欢,她特意托人买了四件组合唐柜,摆在了他平常安静研究金石碑文的小书房里。
样式古朴有趣,价钱也不耽误他收购真正的古碑古玩,他也觉得不错。
至于福建海商们争议的真货、假货,还有山寨货上唐而皇之打上的“八珍斋”印记,以他看来,既不是杀人放火,又不是耽误春耕和出海,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福建子毕竟小家子气!
他在心中不安的,仍然是泉州番商告到了京城里的,那一桩上达天听的铜镜案。
因为那位被告赵秉谦,可是官家的隔房堂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