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吴管带有三个女儿,嫡女却只有一个。两位庶女的母家出身是不用提了,正妻吴夫人家中有一位叔父是水师管带,确实是两三代的通家之好。吴夫人叔父娶的叔母家中更是官居泉州水师团练使。按说,她这样的官家小姐并不愁嫁,吴管带本不应该看上楼大,只是因为这女儿命不太好——”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微微喘了喘,才继续道:
“这位嫡小姐排行为二,十一岁订亲,订过婚的夫婿却在她十六岁备嫁时在海上剿贼丧了命,传出了克夫的名声。所以她才留到十九岁没有出门。吴管带也是知道楼大这一次回京城,多半要被授官的,想必才有了说亲的意思。我听说,吴二小姐的相貌、性情倒还是上等的……”
见楼云听得仔细,她心中欢喜,又笑着,
“其实十九岁也不用太着急,咱们大宋女子二十岁成婚是常事,二十三四岁生儿育女也是正当时。只不过吴管带只有这一个嫡女,想必是上次年节时,楼大奉大人之命去吴府拜见吴大人,被吴夫人看中了……”
当时楼大大包小包提着进门,回来时手里居然还提了一只六格盒子荔枝蜜饯。
他悄悄到她跟前来献殷勤,说这蜜饯是从吴府回来时,吴夫人从内宅里叫婆子出来赏的。
她就知道有蹊跷。
如今在楼云面前,她也不提吴管带是个废物酒鬼,能得官完全是靠了老婆家的人脉——这些外面的事楼云当然知道——她只是笑道:
“依奴家看,吴二小姐和楼大,也是相配的……”
楼云看着她,听着她把这些他实在不便去探听的内宅家事娓娓道来,知道她是用过心。
他当然更知道,她不用吩咐,早就替他留意这些的原因。
“这几年你帮我用些心,将来官家召我回京城,本官便替你改了户籍,带你离开。临安城无人知道你的出身,你若是有看中的好亲事,我也能替你办妥,你日后过些安定日子。”
她心里一酸,知道他终归是明了她的心意。
她也是良家出身的女子,父兄犯事下狱才被牵连充为官伎,这些年迎来送往,对泉州官场中的根底枝脉熟悉万分。
虽然不便进府里侍候他,但暗中替他留意泉州城里的消息,做他一个小小耳目,为他打理一些他不方便管的琐事却是她拿手的。
她想要的,只是将来随他离开这个伤心地,脱了伎籍,以良人身份由他安排出嫁。
楼云没有让她进府为妾的意思,所以这才是她早好的出路。
她并非不知道楼大现在恋着她,却保不得过几日又要贪别的新鲜。
她有自知之明,七岁家变经历了这一场大难后,余生只想过些安静日子,她宁可带着这些年的私蓄找个老实无用的男人作丈夫,也是忍不了他花心风-流的。
只是,她总有些不甘心罢了。
如今听他明白说了出来,将来为她脱籍,带她离开许一户良家,也算是为她尽了一份心。
他正用得上楼大,也知道楼大眼前恋着她,却没把她随意赏人让她做楼大的侍妾,这般才不枉她四年来对他的一片忠心。
她说了这回话,便也在心里熄了那为楼大左右摇摆的心,向他抿唇一笑,轻声道:
“多谢大人。”
又悄声提醒着,
“大人,奴家听船上的姐妹说起,那位秦大人对赏画的兴致不大,但他新娶的夫人也是书香门第的族女,奴家看,他倒是对陈纲首在厅间摆出来的一百一十余枚铜镜喜欢得很呢。”
说话间,她素手替他撩开了公厅间的垂珠帘,眼前腾然一亮。
船窗外夕阳将晚,红霞淡抹。
海面光线有些朦胧。
厅内左右两壁横长案上却摆列上百枚的各式青铜古镜,转映霞光,把这厅间照得明亮。
厅前宽壁,挂满了水墨画卷,粗粗一数也有十七八副。
林窃娘知道都是名画的仿制品,。
画虽不及镜多,但也是溪流淡染,舟船点点,她一眼便能认出的就有北宋的《雪夜江行图》、也有本朝的《柳溪捕鱼图》之类。
厅中的使臣属官们个个也是道袍常服,闲时文士的打扮,可谓是雅趣横生。
但这样一骨脑上百枚镜和十七八副的画,都堆在了公厅间里,顿时就有了几分泉州蕃坊古董店里做买卖的意味。
不由得她林窃娘不暗啐一口,微嫌俗气。
楼云一进厅门,当眼就看到了正面横壁上刚刚挂上去的长副画卷《清明上河图》,一怔之后,顿时抚掌大笑起来,道:
“这一回是陈纲首输了。”
“大人——”
此时听到他的笑声,秦从云连忙转过身来,和七八名随行的吏目们,纷纷笑着向他施礼。
秦从云本来还想着,这一回的赏画赌约,是泉州海商因为在海上遇了险,忍不住和王世强杠上赌个输赢,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他们赌的是:
陈家拿来的镜,王家拿出来的画,哪一方的物品上能数出来的船型最多。
陈家虽然一口气拿出了上百枚的精美铜镜,但有了王世强下船前暗暗准备好的《清明上河图》,陈洪已经是输定了。
他如今避得不见人影,却不知楼云如何下台。
楼云含笑上前,携了副使秦从云的手,和他一起走到横几案前看《清明上河图》,又看了看陈家送上来一百十七枚螺镜镜,笑道:
“这回的赌约也算是了结了,王纲首果然留了后着。陈洪就算在这船上藏了上百面螺钿嵌画铜镜,每一面的镜背雕花上都有不同的船型,一骨脑全算上也比不上这一副画里的多。”
这一副《清明上河图》虽然只是卖到海外的仿制品,但市井里的老画工画技也颇为不同寻常。
画上汴河横桥,流水船棹,一眼看去不知道有多少条河船只行走在河川之中。
大大小小只怕不下一千之数。
河里的乌篷船、双桨船、前后橹河船、左右四橹河船也不用提了,单是京城外的八橹纲船、十二帆漕船就处处可见。
只看那城中西坊弯桥下,围得人山人海,却是有一条外地单桅船因为桅杆高起,过不了桥拱。老画工画出这船上有三四个水工,他们不得不钻出舱来,愁眉苦脸爬到船顶,七手八脚地要放倒桅杆,如此才好过船拱。
一时间桥下桥下,热闹非凡,尽是指手划脚看热闹的闲游百姓。
满眼烟火之气。
“陈纲首呢?”
楼云转目一扫,厅间的吏官们面面相觑,却都不便出声,个个笑而不语。
除了四名同船的泉州市舶司孔目,公舱厅城的其余人都是受楼云催邀,从王世强的船上移步过来赏画的江浙官员。
他们和秦从云一样都是明州府衙的属官,暗地里何尝不是在等着看福建子的笑话。
楼云也知道陈洪要面子,这一回虽然是按他的吩咐认输,却必定会偷偷来看,只怕他也没料到王世强藏着这副《清明上河图》,现在是因为真的输了而躲开不见人。
楼云不由得失笑,道:
“几位纲首都不在,倒是便宜我们了。”
同船的另几名江浙海纲纲首,也算是这一赌约的赢家。
他却深知,他们必定因为王世强的突然下船,正悄悄商议和陈家联姻的事,也在等待王世强去唐坊后得到的结果,所以他们也不在厅内。
这样的情形,却正合他意。
“秦大人——”
这一趟他请秦从云过来赏画,一则是试探王世强是否已经准备安排江浙海商与陈文
昌联姻,二则,也是一桩心里生疑的事情要从他嘴里探听。
秦从云就算是王世强的好友,只看他新婚娶的却并不是海商家的女儿,就可知他也不是完全倒向了江浙海商。
林窃娘那些官伎女子,这一路同船对他的风评也颇为不错。
他笑看向秦从云,道:
“陈洪是守信之人,必不会失言。从此以后,泉州八珍斋里出售的铜镜,是不会卖到东海上来的。”
“大人说笑了,不过是句戏言尔。”
秦从云也不过三十岁出头,正是位青年才俊。
他唇上两撇轻须,头戴软耳黑幞帽,他一身士人家常穿的青蓝淡墨纹的道服,和楼云一个样式,看上去颇为斯文儒雅。
因为是和楼云同一年中的进士,不仅有同年之谊,他又恰好是三甲之外的第四名,所以对楼云这位官家亲点的第三名探花郎早就有不服之意。
又因为如今在明州做通判,经常处理的都是钱来钱往的官司实务,他的儒雅里早被逼出了十二分的精明世故。
他知道,海商们的赌约当然不是戏言,而是数不清的财货铜钱。
这次出使高丽,泉州陈家不过因为国使是楼云的原因,才在出使团队里挤开了几家江浙海商的位置,亲自压船跟来了五条福建海船。
这不仅是让江浙海商们不满,就连秦从云也是一肚子气。
他早就打点朝廷上下,本来想谋取这次国使出访的正使之位,却被楼云半路劫去美差。
三天前,他虽然惊怒于江浙海商们借着东海季风胆大妄为,居然敢暗算楼云,万一被他们得逞,岂能不连累了他这个回去没办法交差的副使?
但他在船队会合后,也没有劝止江浙海商借着这镜画赌约,再给陈家一个下马威。
按赌约,如果王世强胜了,福建海商在东海上还唯一残存的铜镜生意就不用做了,如果是陈洪赢了,江浙海商以后的铜镜买卖,都要从泉州八珍斋里进货。
这可不是小生意。
他不至于傻到去得罪江浙三千海商。
“陈纲首说起,呆会还要摆下酒宴,向胡纲首他们当面认输,下官更是以为太过了,不过是玩笑罢了,何必如此在意?”
“商人不读诗书,本不知礼义,如今能知道重信守诺,便随他们去罢。输了便是输了。林行首——”
楼云向帘外的林窃娘微一示意,林窃娘轻笑施礼,转身而去。
属官们看她离去,便知道上官今晚是要大摆管弦之宴。
他从泉州精挑细选带上船来的官伎美人们,不仅在高丽王宫中演奏过唐宋大曲,今晚也都会出来陪酒献艺,唱几只轻词小曲。
海上无聊寂寞,他们面上都有了欣喜之意。
至于那扶桑使者,反倒没有被他们放在心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