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开春时季风初起的时节,雄浑的楚州城门口,几枝没被兵火烧光的腊梅权正在盛开。
鲜黄腊梅朵朵媚人。
黄梅花褐色干枝的歪脖子老梅树下,原来的楼大现在的楼大鹏鹏圆睁着双眼,高坐马上。
他内里是锁子甲,头戴着八瓣盔,外披着深蓝万字纹的锦毛披风,顶着城门前的春日寒风。
他受楼云之命,领着七八个江操兵在城门口接季青辰。
但他的两只眼睛都快要瞪瞎了,还是没有发现季娘子。
他觉得,要是办不好这件差事,今晚就不用回去,直接冻死也比看楼云的脸色强。
季青辰在乌纱下瞥了树下的楼大鹏一眼,认出了这个楼云的心腹人。
为了不在金宋边境时被察觉身份,她下船时就戴了乌纱帷帽,坐上了健驴。
她淡定地从他面前走过,进了城门。
同行的三支大宋商队热热闹闹地,都和守门官很熟,商队管事顺便还殷勤地和城门前的楼大鹏打了招呼,拍了几句马屁。
交验了过关的凭信,守门官很容易就让他们进城了。
“大娘子——”
她身边除了六个扮成家丁的库丁,还有姬墨。
姬墨沉稳不出声,但几个库丁小声说话,挤眉弄眼地斜瞟着楼大鹏。
他们当然都知道楼云求亲的过往,还有他这一两年在淮东没有成婚的消息。
现在楼云把这心腹丢在城门口,这是在等着大娘子?
楼大人在唐坊时他们都见过,其实和坊主挺般配……
“不要让人发现。”
姬墨低叱了一声,年轻小子们顿时都把猥琐的面部表情严肃了起来。
楼大鹏却正盯着兴盛船帮码头上。
完全没发现自己要等的正主从眼前过去了。
季青辰进了城门,扭头一扫,看到了码头上。
那边正好有几个船帮里的大头目,陪着季府里的管家婆娘在码头上等人。
她知道,她们等着的是劳四娘和季妈妈。
她刻意分开两批走,就是要掩盖行踪。
好歹她也是去敌国和奸细暗通消息,不是出国去探亲访友十日旅游。
姬墨看到楼大鹏后,也低声禀告道:
“大娘子。已经订下了城南的驿馆,借的是齐氏货栈的高丽货商身份。”
官办驿馆只接待大宋官员。
但驿吏为了揽私话,攒小金库,他们经常会通过熟人以高价出租三四品高官才能用的空院子,让过路的富商大户留宿。
尤其是,城中最大的佛寺就在驿馆旁边。
因为四月初八释伽牟尼佛诞之日,寺院客舍早已经被富家信众们订光了。
非要住佛寺边的大宋驿馆,这才更符合高丽夷商、金国二等富户季娘子的家财和信仰。
“楼大人那里……”
姬墨虽然没有猥琐,也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这趟来确实要保密,但还是要去见楼云的。
就算有季辰虎的船帮,但没有官衙同意船只出港,他们怎么去高丽转船?
“……明天再通过齐家,去节度使衙门递贴子求见吧。”
她这样吩咐着。
临走前,谢国运确实来游说过她,但他的那些废话她早听过一百遍了。
反倒是退职出宫的谢尚宫谢孤云,这妇人突然让谢国运把她接去了谢府。
这妇人盘坐在佛堂里,看了她半晌。
“文安夫人,知道老身为什么出宫吗?”
“……”
听着一位四十多岁仍然徐年半老的中年妇女自称老身,季青辰有些感慨。
但谢尚宫托病出宫后自愿住在佛堂,她那一头迅速变白的长发让她触目惊心。
她自然小心道:
“姑姑离宫,是为了让官家醒悟……”
她以前就听楼云提醒过,官家对谢尚宫有偏爱。
现在他身边没有了谢孤云,垂拱殿上的能干尚宫换了一个又一个,未必一定比谢孤云
差,却都不叫他满意。
这时,赵扩才会意识到他自己的偏心。
他会感觉宫中的生活欠缺了一些东西。
这时,他才会注意到谢夫人。
“你明白就好。”
谢孤云微笑着点了头,
“贾氏不容小看,我才不得不如此。否则道清难以固宠。但你也不要因为楼大人对你
一心一意,就以为世上没有能代替你的人。”
“……”
季青辰不好辩解,等了一会儿,见她再没有话说,便退了出来。
回想着离京前的这段往事,季青辰坐在驴背上出神。
谢孤云是暗指她恃宠而骄?
问题是,楼云除了和赵德媛退亲,然后向她求了两三个月的亲,他什么都没干。
尤其陈文昌对她好的时候,楼云更是连影子都不见……
其实要不是他那些求亲细贴子,把一些不能明说的财产说得一清二楚,她都拿不准他
的求亲究竟是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那边厢,楼大鹏眼盯着码头。
他看着从季家河船里下船的人是两名戴帷帽的中年妇人,她们应该是京城季府的人。
其中却没有季青辰。
他心里一震,就知道事情办砸了。
季娘子没和仆妇们一起走。
所以他没接到。
但他要敢就这样回去,楼云会用冷眼直接戳死他。
早在那一年冬至节,陈文昌和她因为王世强进宫在官家面前讲学“气运始终论”而翻脸。
听到陈文昌和季青辰的婚事推迟,萎靡不振的楼云一夜之间如枯木逢春。
他在狂喜之中连夜写了信,飞马差了他楼大鹏从楚州出发,亲自送到了京城谢府。
他现在是完全拜服了谢国运的先见之明。
他在信中恭敬请问了谢师兄:
他现在要不要想办法调回京城,一举夺得他师妹的芳心?
王世强在官家面前讲学的什么气运始终论,完全就是狗屁。
但他楼云通宵攻读后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季青辰如果向他问起,他当然会说这新学是开天彻地直追圣人的旷世之学。
他才不会和陈文昌一样傻。
为了这点子事就迁怒季青辰,亲也不成了,跑到太仓书院去玩失踪。
至于要不要坚持“经世致用”或者“存天理,灭人欲”,这些压根就不重要好不好?
反正他现在做了这淮东节度使,一边要和金人鬼话连篇,一边还要向义军们空口许愿,拉着他们一起准备北伐。
他的节操早就不见了。
王世强那胡扯的什么“人之一类,气运有始有终,君之一尊,气运有始有终。天然之理也”。
“圣人者孕载天下。”
王世强认为的天地至理,开新救世之法是“在浙学之情、道学之理、心学之心以外再生万民气运,裁截君之气运,以补天下。”
他楼云现在做的,难道不就是要裁截金国气运以补大宋?
他还假公济私写信去了金国,强烈要求季辰龙送了几本子新学的原始书稿给他研读。
总而言之,谢师兄以前提醒过的谈恋爱就要三观合拍,性情相投,他准备得十分完美。
狗头军师谢国运在楼云的马屁如潮中得到了极大满足。
他回了厚厚一封信,指点着将来的妹夫楼云。
楼云收了信,左看右看,瞎琢磨了十多天最后终于悟出,谢十三浪费纸张其实只写了四个字:
静观其变。
这一静就静了一年多。
现在终于熬到头了。
接到官家密谕,楼云得知了她要过楚州去金国境内的消息。
她要去和季辰龙相见。
楼大鹏知道,楼云早在十天前就亲自坐镇城楼顶,一边吃着寒风一边随时准备来一次热烈欢迎。
就算不能上前去说话,让她路过时看到他的诚意那是绝不可少的。
以前西南寨子里可没有什么订亲不订亲,避嫌不避嫌,季娘子现在独身一人,这不正是楼云大展手腕追求意中人的时候?
但今天太不凑巧,楼云实在抽不开身。
所以才对他楼大鹏委以重任。
他一定要接到季娘子。
至少也要暗中递给季娘子一个口信,楼大人他绝没有怠慢之意,他完全就是被一个不得不见的人绊住了。
“大人。”
楼大鹏身后的江操管带突然开口,附耳用西南夷话低语,叫着楼大鹏在寨子里的本名,
“扎吉哥,我刚才看到齐家商队里有个伙计,我记得有点眼熟。”
楼大鹏知道齐家和季家有生意往来,但刚才那商队里他细看了。
三个商队一共七八名女眷,她们都是平常乌纱帽坐健驴的样子。
楚扬一带,凡是商队走远路,时不时就有本地女子杂在其中。
商队里少不了护队的栈丁,甚至还有货栈里的东主眷属同行。
收了平安脚钱就要保她们在路上平安。
但京城里的楼叶早就传了消息传过来,楼大鹏知道季娘子来楚州是带了两名仆妇的。
他当然就把只带了家丁没带仆妇的季青辰漏了过去。
“你这小子也没有去过京城和明州,你见过什么人眼熟?”
楼大鹏嘴上这样说着,眼睛毕竟还是顺着这西南峒丁的话转了过去。
他远远盯到了季青辰的背影上。
这一看,楼大鹏就觉得眼熟了。
他在唐坊当然是见过季青辰的。
他马上就催马,悄悄跟了上去,却又被那峒丁拖住,急着禀告道:
“大人,我不是说那是云哥要找的季娘子。我是说那伙计以前去过泉州城。那年我们在泉州港外海上抓海贼的时候,我们还救过他呢。”
“什么?”
楼大这里正疑惑着的时候,城南大街楚州城军衙里,楼云总算忙完了公事。
他火烧屁股一般出了大堂,急急忙忙就要出了军衙向城门码头上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