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伸手借了楼大腰袋的那一支玉萧,试了试音。
空灵的音色让他想起了泉州城的四年,想起了林窃娘在泉州城可称第一的技艺,还有她从小流离的身世。
——官宦贵女最终嫁为了商人主妇。
虽然无关情爱,其中的伤感失落之处却和他的心境如此相似。
他启唇就萧,吹出了一支清曲。
曲声间歇时,他用玉萧轻击着窗框,拍节而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
楼大听着这《山鬼》情歌,头一回听出了些自己的伤心。
他以前觉得这歌里的意思和自己没关系,山鬼思念“公子”而不得,才会唱出这样失意的情歌。
楼云老是喜欢听,那是因为想起了他的初恋。
但此时他却明白,被意中人抛弃的感觉那是不分男女,不分鬼怪神人。
都是一模一样的伤心。
前些日子,因为楼云把他调往了江操军里,他在长江上,经常会看着绍兴府的方向发呆。
他只是盼着林窃娘突然改变了主意,坐着一只小船,回过头来找他。
所以,当他突然发现,楼云的眼睛透过舱窗,也呆呆凝视京城方向的时候。
他更加伤心了。
遇上失恋这样的事情,楼云和他一样无能为力。
贺婚礼单早早送到了楼叶手上,楼叶虽然心里为楼云难过,只能按礼单认认真真准备着礼品,要赶在冬至节后送到京城陈家别院。
然而冬至节过了,新年过了,第二年冬至节前,季青辰走进了京城谢府
她仍然没有婚配。
而她前脚刚进府,陈文昌后脚就快马赶到了谢府门前。
下马的他看到了她走进去的背影。
“公子……”
随行伏虎不知怎么劝才好,“要不,咱们回去吧?”
一年多过去,已经成为了太仓学院山长的陈文昌苦笑一声,摇头道:
“她都让谢家出面和孙师傅说了。我们这事也拖不了了。”
当初他和季青辰刚到在京城时,因为长辈不在,脸面不好看。
陈家是托了孙师母出面,季家虽然没借到老养娘,但仍然是搭了谢府的面子。
那时,京城里人人都以为陈文昌和季青辰的婚事,是孙御史和谢宰相府帮衬,自然风光。
季青辰独立操持亲事的过往,外人是不知道的。
现在快两年过去,谢七娘子已经出嫁,和王世亮一起住在京城。
这回她听说这两个冤家终于要把亲事了结的消息,匆匆赶回娘家。
她把自己作闺女时的居院,借给了季青辰。
季青辰披着缀毛彩锦披风,站在了残叶满院的小院里。
阳光透过干枝,落在了赤黄深红的乱叶上。
南方的冷雨晚上落,太阳升起时就消失不见了。
寒气侵人,因为谢七娘子有赏落叶的嗜好,所以在她出嫁后,这院子在秋冬仍是不扫庭院,这两月积了满院子的残叶。
所以,她听到了陈文昌踏着碎叶走进来的脚步声。
她转过头去,看到他瘦长脸,深深的单眼皮,漆黑的眼。
他在深寒里披着白色鹤肩,长身玉立在院门前。
这一两年来,她和陈文昌争吵,相处,再争吵再努力相处,到现在已经是无以为继了。
能让他们心平气和,面对面商量分手的原因不少。
其中之一是因为楼云这两年远离京城,根本没有插足于他们之间。
于是,她和陈文昌彼此也看清了。
“你刚从太仓书院赶过来?”
她微笑着,看着他肩上点点冰融水痕,“我听说太仓那边下了第一场雪雨了。”
说话间,外面有谢家小厮抬着火盆走了进来。
这个秋冬,冷得很早。
季青辰暂充了主人,叫他们开了书房的门,把驱寒湿的火盆摆好,暖笼架上。
她和陈文昌一起走了进去。
落座时,只要一看是谢药头那小子来送热茶,她就知道谢国运也回来了。
他说不定就在院子外面竖着耳朵听动静。
官家昨天突然开口,问她要不要赐婚成亲的事,想必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正是因为官家的多管闲事,逼得她不得不连夜送信到太仓书院,请陈文昌马上来京城。
总不至于把皇帝的话当是没听到?
刘家港的书院建好后,她又在太仓的荒地上建了一所书院。
刘家村是上院,太仓是下院,因为唐坊工坊附建在了太仓入海口,再加上唐坊又有三百户坊在附近落籍,所以反倒是下院的学子招得更多。
她嘴里的太仓书院经常就是指下院了。
这些日子,她和陈文昌相隔两地,免得见面生怒。
其实,要不是官家多嘴,说不定就这样维持下去。
她深知,陈文昌对她是绝不可能说出“咱们还是别成亲,否则日子过不下去”这类话的。
“官家怎么突然提起咱们的亲事?”
陈文昌眼睛盯着桌面,用手指捻着茶盖,苦笑着叹了口气。
他这两年,知道这门亲事出了麻烦。
但他思来想去,季青辰小毛病多,但半点错处也没有,她怎么能反悔?
宁可成了亲,他就一直住在太仓,分居两地不见面也不是不能做夫妻。
“过几天要去郊祭,我进宫里跟着命妇们排演出城的仪式。正好遇上了官家路过。”
她未尝没猜疑是不是楼云在官家面前进了什么谗言。
这位楼大人如今权理了淮东节度使的官位,算得上是位高脸俊的最佳女婿人选 。
偏偏也一直没有订亲的消息。
“可能是官家记恨我嘲笑他的事情。所以故意找事吧?”
她只能这样猜测着。
这一两年,如果说楼云还和她还有联系,只有他前阵子突然送来了一封铺户驿站传递
的密信。
信上说官家准备调他去淮东,应该是接替贾父的职位。
早在贾夫人的小公主生下前,官家就以贾夫人有胎为由,封了她做婉仪,又升了贾氏一门的官职。
贾父因为被升了职,就被直接从淮东调回了京城。
那时,谢夫人没怀胎,也同样被升为了充仪。
她那时偶尔嘴多,在谢府里悄悄笑着说,官家迟迟不立皇后,这样左一个右一个都升上去,他说不定就是要等着后面还有没有家世更好,更美貌的宫妃进宫。
所以,昨天官家正好去了皇后宫中,当着谢皇后的面,赵扩突然笑道:
“文安夫人,你迟迟不成婚,是不是心里对陈山长和楼卿不满意,这样左一个右一个
地耗着,还等着更俊俏的郎君?”
“……”
多亏当时命妇们都在坤宁宫外看两头驯象排演,只有皇后忍笑听着了官家这调侃的话。
否则她的名声就要臭大街了。
——官家真是个小心眼的男人。
如今被封了八品文安县夫人的她,只能在官家面前这样陪笑暗骂着。
楼云他没成婚,不是为了给你尽忠?
一年前,楼云在公文密信上说,他到了淮东,整训边军,季辰龙在金国就会直接与他密
信来往。
只有于北伐有功,他会保举季辰龙在大宋的官职。
而她,当然也把这件事通知了在楚扬边州里的三郎,让他的兴盛船帮全力协助楼云。
——公平交易。
“要不,就按官家的意思,我们成亲算了?”
眼看着季青辰铺纸观墨,把笔塞到了他手上,被她逼着写退婚书的陈文昌无奈苦笑。
“也许成亲了,我们天天在一起,就自然不会争吵了……”
他迟疑地看了看桌上精美雪白的暗纹芙蓉纸,又看了看眼前的女子。
季青辰的容貌和当初与他同船来大宋时一样,明媚鲜艳。
她回过身,安闲地坐在暖椅上。
窗外的冬枝树影透过来,落在了她的额头两颊上,衬映出她白瓷一样光洁的脸庞,串珠的金额饰下是她灿烂如星的双眸。
火盆里的艳红银炭跳动着点点星火。
这两年,他总算有了自己的书院。
她也受谢皇后殊恩,加封了八品的文安县夫人虚职。
过两日,官家三年一次的郊祭仪式里,因为皇后的安排,她也有资格和四品以上的外命妇们一起参加。
如她这样,二十二三岁的女子在大宋来讲,已经过了婚期。
但自从陈季两家要退亲的风声传出去之后,无数想走她的门路巴结皇后的人家,就已经遣官媒来打听消息了。
陈文昌觉得,要不是自己在中间远去了吐蕃一次,根本不会耽误她这样久。
“陈山长。”
季青辰叹气失笑,劝着这位太仓书院的山长,道:
“不退亲也成。你以后不要老埋怨我脾气不好,小心眼,不贤淑,嘴巴刻薄。”
“……”
陈文昌觉得,只要她改了隔三差五拿话来刺人叫他不痛快的毛病,他们根本就不会吵架。
尤其是他斗败王世强,抢到了刘家村太仓书院的山长之职后。
唐坊的那些《地理》、《数学》课本是不错,但《生物》、《物理》那些是什么胡扯的内容?
他办的是私学,和太学、宗学这样的官办学校不一样。
把这些课本放进书院蒙学里,是谢皇后在官家面前说项,报备过的。
所以,这些倒也罢了。
接着,她仗着在书院里捐了款子办了学田,强行要求在四书之外再开课。
比如“讼学”、“帐目学”之类,专门培养一批穷苦学子学习那些物理、化学、做生意的帐目,另外让他们做船模。
她还说毕业了,他们要考科举就考,但她可以包他们去太仓的船厂做兼职管事。
弄得书院里人心浮动。
天天想着怎么赚钱养家,“天理人欲”完全就讲不下去了好不好?
这不明摆着是“经世致用”吗?
完全不能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