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子,你的本钱都押在了西河道,俺们的本钱如今也调到楚扬去了,码头还没有吃下来呢,怎么还能去新开河道——”
黄七郎捧着茶,吃惊问着。
“等咱们把西河道上所有码头都吃下来的时候,王大人只要一说修河道,难道还怕没人送钱来让他修?王大人,你说是不是?”
季青辰倚坐在栏上,淡然而语,
“政事上的事情我是不懂。生意上的事情我可也不傻。楼云他不就是忌着别人效仿咱们?所以才不愿意在最近这两三年让唐坊拿到码头?”
而王清河和黄七郎的吃惊对视中,她摇着手中的湖石葵花水墨唐扇子,也提裙站了起来,直视王世强。
“王大人娶了楼夫人——”
“……”
王世强微怔,因为在这事上理亏,他只有无奈听着。
然而听到她提起旧事,隔壁船上就响起了几位东主的咳嗽声,王清河忍不住想出言相劝。
“妹妹——”
季青辰把伸手压在了她的肩膀上,继续向王世强笑道:
“你娶了她,就为了着一个六品郎官?按说,你不是应该在这次立功后,推辞不就,淡心功名。如此你养德十数年,才托请楼老大人的门生提出大选试。有这大选试,你不就得到机会三轮过选,到垂拱殿官家面前一展才学,由此而入馆登阁?”
“……”
王清河听到这里,眨了眨眼,没有再出声。
黄七郎也闷头喝茶。
这些话,都是王世强成亲后到唐坊来求娶平妻时,向她反复说过的。
大选试本就是为了那些不参加科举的乡野大贤而备,王世强如今因为楚扬西河道上的功劳,刚刚在士林朝野获得了乡贤的德望。
但他要是去京城户部正式出仕做了郎官,功名是有了,大选试这条路就算是断绝了。
但他要是不去户部,连都水监的河道官都不要,继续挂个幕职的名头,在河道上去干苦活累活。一旦北伐开始,长江马政实行,他就有五成的希望拼出一个大贤的名望。
所谓圣贤,讲究的不过是立德,立言,立功。
立功押在了河道支持的北伐军功上,大宋如果能收复旧京,直捣黄龙,这功劳自然不小。
而河道附建的各县州分水渠足以惠泽沿岸百姓,年年积累,王世强的德望只会水涨船高。
——这就是立德。
至于立言,他年幼时本来也是明州府十岁以下蒙学初试时的第一名,如今在四明书院也笼络资助了一批学子。
她把求亲的王世强赶出了唐坊,但对他参加大选试的计划,她何尝不暗自吃惊。
尤其那时季辰龙正为了大宋省试、殿设的考题太难,而沮丧失意。
黄七郎又拿了货栈的帐目年年和她对帐,王世强在河道上的帐清清楚楚,反而是她和黄七郎在西北的驼队生意,因为有了韩氏族人的插手,而不得不时时填帐。
那时,她和黄七郎算算钱,就有了舍韩宰相,而扶王世强取而代之的心思。
王世强绝不至于糊弄黄氏货栈的帐目。
至少,为了季辰龙,她也需要一试。
季辰龙对科举渐失兴趣,但他喜欢读书,足够聪明,他闲着无事把唐坊坊学的内容掺合进四明书院的浙学,弄出一套四不像的歪理。
他自己是不稀罕的,但她却一眼看出,这样的内容足以帮王世强在四明书院开讲立言。
如果三管齐下,总能把王世强这个巨商的身份洗白成乡贤。
——比起立皇后,立大贤的生意岂不是更加一本万利?
但万一官家不再准备北伐,他再是有贤名,这一辈子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苦力河工了。
“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成就常人所不能成之功业。这句话以前不是王大人常常挂在嘴边的?”
船厅的死寂中,季青辰的脸半掩在了唐扇子后,露出了漆黑的两只冷眼。
她走上两步,围着面无表情的王世强转了一个圈,突然笑了起来,
“王大人如今的志气可不比当年了。是因为家中的娇妻美妾,所以儿女情长了?”
“……”
王世强脸色一变,微带了些怒意,侧目看着她时却被她冷眼相看。
他半晌没有出声。
他虽然吃软不吃硬,但她说的可没有一句威逼之言,全都是他自己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她原样奉还而已。
波声拍舷,隔壁船上也都没有人出声。王清河作壁上观。只有黄七郎看了看季青辰,又看了看王世强,到底觉得王世强拼到如今也分外辛苦,好不容易捞了个六品郎官丢了太可惜。
下回就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他咳了咳,开口劝道:
“大妹子,王贤弟可不是一个人,他四明王家全指着他出仕为官呢。他去户部不也挺好的?你将来迁民进大宋,不都要买田置地,办理户籍?有他在,你也少了好多麻烦。”
“七哥,要是北伐不行,我何必把坊民都迁到那边境河道上?难道是为了让他们天天被金军袭扰?”
季青辰也苦笑了一声,把扇子拍在了手上,回头看向了黄七郎,
“我本来是想,要是北伐,军队的吃喝用度都不能少,那河道上的生意就越来越多。我的坊民跌打习惯了,迁到边州也比普通码头河工更容易适应运兵、运粮的活计。他们不愁饭吃,官府也有好处。本地人也不会和他们争这口饭,这才是安居立足的长久之计——”
她又看向了王清河,
“姐姐,王大人要是去户部高就,长江马政又要几时才能办成?这样的情形,我难道还敢让三郎迁民到楚州去,将来被楼云怂恿着去从军?”
正说着楼云,王世强在她背后冷冷一哼。
“你只管放心,官家不是要让他升为福建路市舶司监官?以我看,他到任后,马上就奏请西南边军调防江北,然后再奏请官家派员到西南夷,在本地整兵。由他福建市舶司拨供粮饷。辛稼轩辛老大人告老之前在江西、湖南都整顿了乡兵。其中不乏苗瑶蛮夷峒丁。在镇压茶贼时屡战屡胜。楼云必定是想学一手了——”
“……楼大人的能耐自然是不小的。”
季青辰心中有些吃惊,她虽然也想过这种可能,但王世强却是刚从西南边军回来,
他又有常年在宰相府中通览全局的经验,几句话就说穿了楼云整军的安排。
细细想来,她倒也觉得楼云这事情颇为可行,
“看来,他是不打算和韩参政走一条路了——”
黄七郎也在和几位东主议论着,“他还真有可能把他那江北边军整训一番,这人收税刮钱虽然狠了一些,倒算是个有真本事会干活的官。”
王清河看向季青辰,迟疑问着,道:
“妹妹,听说胡纲首的夫人刘氏,今日上午来拜访你了?她是替楼大人传话给你吧?”
“他说西河道码头上的事,可以再商量……”
季青辰点了头,想着楼云今日一到沧浪园,就通过胡纲首老婆刘氏向她传口信。
他碰了钉子后,如今摆出来的姿态总算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凡事好商量,不是那仗势欺人得寸进尺的嚣张模样。
这人还算是识趣。
她对楼云的观感总算好了一些。
“但楼大人是楼大人,楼大人可不是黄氏货栈的东主——”
她一语既出,王世强本来不好看的脸色缓和,连三条船上的东主们也齐声笑了起来。
“大妹子说的是。他再有本事,他也不是俺们自己人。”
黄七郎向来是在季青辰和王世强之间和稀泥的,此时也看向了王世强,“王贤弟——”
王世强叹了口气,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苦笑道:
“我也知道这次是心虚气短了一些,少了以前的长远打算。”
因为有季青辰出头当了恶人,黄七郎和几位老兄弟当然就要唱白脸,纷纷劝慰于他。
在“兄弟们都挺你”此类的包票打气声中,季青辰悄没声息的在王清河身边坐下,暗里地啐了一口,在肚子里骂着:
“三十岁不到的男人,见着六品官位,就起了养老的心思。偏偏心里又不肯安份,左一个小妾右一个小妾,根本就是个缩头乌龟。要不是他好好的计划却想半途而废,只要早一些把开下一条河道的风声放出去,楼云怎么能欺到她头上来?”
王世强只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早把他咒骂到骨子里去了。
“鸾佩她——并不喜欢我这几年在楚扬河道上奔波不归。”
他忍不住要倒苦水,惹得隔壁船上的东主们纷纷咳嗽。黄七郎也向他使着眼色,要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着季青辰的面说楼鸾佩的事,他不是找不自在吗?
季青辰果然不耐烦了起来,王清河知道她开口必定没有好话,抢先劝说着道:
“百年,不是我说你。弟妹她是书香出身,懂的事情当然比我们多。她选了你做丈夫,必定是盼着你有出息的。免不了就要跟着你吃些苦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样的话虽然粗了些,但她难道不知道这个理吗?你好好和她商量,她必定是懂的——”
季青辰笑道:
“正是如此。你少纳妾,她自然就高兴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