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房间内灯火通明,六枝烛火已经燃过了三分之二。
没有点灯的她,一直眯着眼借着他房中的灯光擦首饰。
——没有贴身的小女寺奴,居然都没人记得给她送饭。
她撇嘴暗骂着阿池。
这人翻脸真是比翻书都快。她就算是看到了楼铃那小姑娘,她也绝不给他说一句好话。
同一时刻,小姑娘楼铃扁着嘴,仍然是粉衣白裙一只大水蜜桃的模样。
她在裙下叉着脚,盘坐在楼云的屋子里,和季青辰只有两墙之隔。
楼云也没有多少坐像,长袍大袖地随意靠坐在房间墙边。
屋子里只有骏墨一声不吭地在走动。
为他准备下山的衣裳。
今天,他想到顺昌县主家现在正涉入铜镜案吃官司时,他已经不好去劝公子退亲了。
这个时候去退亲,公子的官声都会受影响。
“……”
楼铃想着那漂亮的阿池,决定和小时候一样撒撒娇,让云哥帮她抢到手。
她已经听他的话,千万要忍住了。他当然也要帮她。
所以她手脚并用,想爬到楼云怀里去说话,却看到骏墨快要断气一样的向她猛使眼色,他让她千万不要靠过去。
她扁扁嘴,眯着眼看扶桑人的纸门。
她抬了一只手臂,纸上的女影也抬了一只手臂,她爬近一步,纸上的小姑娘几乎就要搂住楼云。
她要是再靠近,四面屋子里的外来人,都会以为她不是个好姑娘。
想到楼云反复教过她,女孩子到山外面来一定要矜持,虽然她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她不是已经忍住了?
——阿池怎么不来找她呀?
看到楼铃又陷入她的白日梦游里去了,骏墨轻轻松了口气。
他半点不敢抬眼去看那屋子里女坊主的动静。
姬墨正在她屋里点灯,屋里屋外的灯光,也容易把她的身影照到隔门上。
他更不敢去看楼云的表情。
“公子,谢家的叔老爷传来的消息,说官家有意向大理国、吐蕃国去购买马匹。韩参政府里已经举荐了王纲首。听说那边有意让王世强得个幕职参军,然后去边军里主持这件事。”
这是他一上山就禀报过公子的消息。
王世强应该还要迟几天才得到这个消息。
公子这边却同时收到了临安城和西南蕃商的报信,足以让他提早想出对策。
临安城来的是谢叔老爷在宫里得到消息,西南蕃商那边却是公子的老交情了。
公子本来就是混在西南蕃商的商队里做伙计,才一直走出了西南夷山。
公子足够聪明,知道那些蕃商人和边军经常有生意来往,所以关隘上不会严查路凭。公子也是因为在商队里喂马时,被边军里的一个团练使赏识,才跟着他做了亲军。
这团练使罢职回京城时,他又跟进了临安城。
这才有机会见到了楼老大人。
——其中各种艰辛,他都是这些年从公子偶尔漏出来的话里,七拼八凑出来的。
“公子,谢家叔老爷请公子尽快回京城……”
王世强去西南边军,不就是要结交西南蕃商,挖到公子的老巢里去?
眼见着楼云靠墙闭眼,完全没有动静的样子。
骏墨瞟了那边正在点灯的女屋一眼,又想着楼大在山下的叮嘱。
他只能先转身哄着楼铃,让她出去找楼叶玩。
然后他才挪到了楼云身边,为难地小声劝道:
“……公子,现在不能耽搁。公子就托是朝廷有事,马上离开、少了公子的周旋,她和陈家未必就能订亲……”
“……我已经答应她了。”
在骏墨的吃惊中,楼云终于睁了眼,只问,
“顺昌县主家可好?”
“……好。他家那两个哥哥虽然被押到大理寺去了,但有公子的人帮着打点,现在都平安。只是他们家陪着上京城的人,到了明州城的楼府打听了两回。打听公子什么时候回来。恰好楼大小姐回娘家,还仔细安排了他们,带话过来让你放心。”
楼云听到楼鸾佩出面替他安排,知道绝不会有失礼的地方,便也不担心会出差错。
“文昌公子在坊里可好?”
“……好。季辰虎也没有赶他走。”
听着他居然还有心情问起陈文昌,骏墨不敢撇嘴,刚才他受公子之命去暗示过谢药头,谢药头再三去问那女坊主要不要用饭。
她却只顾着挑衣裳首饰,根本没有回他的话。
全松风居的人都知道,她是为了下山见陈文昌,所以再没人不长眼地去打扰她。
她看起来,居然是认定了陈文昌了。
只可怜了公子一片心。
——就是刚才这段时间,足够他骏墨把这几天的前因后果想了个明白。
楼云靠着墙,重新微闭了眼。
回房时,他就已经看到她在屋中的侧影,她放下了头发,似乎正慢慢擦银器首饰。
爱不释手地足足擦了两个时辰。
这样的她,有足够的小耐心和小情趣,过上一份平安快乐的日子吧?
他其实,也是想让她这样生活的。
甚至他自己,也经常会在官衙里理事疲倦后,每一年会给自己的一天,趁着无人时爬到后衙的树上去。
那时,他会回忆着西南夷山里,他狩猎一天后望向的夕阳远色……
“公子——”
骏墨见得他的神情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忍不住又担心起来,只能劝着,
“不但是韩参政府的事,山东义军水泊寨的李首领也传来了消息,虽然只是一些普通问候,但楼大说的话,小人也觉得有理。李首领是在暗示公子,金国在江北这境调动军马,似乎有南下的样子。公子你……”
“噤声。”
楼云一抬手,阻止了他说这些机密军情。
高丽军中哗变,掌军大将被杀后换了人,想必金国已经得到了消息?
所以才会调集边军,屯兵金宋边境。
这些,本也与她一名女子无关……
“公子,这样的功劳你还是快快回京城去禀告官家。才好。”
骏墨极力劝说,生怕他因为要陪着这女坊主,而不急着回临安城去表功。
要是没有公子这半年协助高丽王,暗中游说开京城中的将领,这次哗变岂能如此顺利?
“未必就是功劳。江北边境毕竟是准备不足。就算我出使前就已经密禀过官家江北兵源不佳,又缺少训练。官家却是不相信。”
楼云没多少志得意满之情,反倒意兴阑珊,
“回去后,只怕还是有过无功。”
突然间,他又惊觉起来:
看久了她傍晚在屋子挑选衣裳,细细擦首饰的身影,他现在居然也有些志气消磨了。
——因为他已经订亲,所以在鼓楼上除了公事,他什么话都不能说。
但她对陈文昌的偏爱,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公子,你不需要担心……她。唐坊这样的外夷海岛,她要是没点本事,怎么守得住这三万人?连她弟弟季辰虎那样的人,都没办法压到她头上去?”
听得骏墨的话,分明和他想得一样,但他毕竟没办法放下脸去向自己的书童讨教:
“她这样的人,怎么就看上了陈文昌?”
她怎么就非和他一起在小书院里终老一生不可?
难不成她投在韩参政府的大批金砂,她就这样不放在眼里了?
这就是她对陈文昌的情意?
灯火乍亮,他视线一转,隐约看到她的屋子里,坊丁头目为她点完灯后,告退离开
屋子对面, 果然传来了她手忙脚乱收拾首饰的动静。
她回屋这么久,显然半点行李都没有整理,全在想着挑衣服配首饰。
楼云叹了口气,不再多去费神胡思。
他突地站了起来,卟的一声吹灭了最大的那一只火烛,然后重重拉开门,走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一暗,骏墨措不及防间,差一点把手里的剑砸到了自己脚背上。
“公子……”
他只能抱着剑,追了出去,却听到楼云轻声吩咐,道:
“我带着楼春他们先走,让楼铃去季坊主房中打理,帮她换衣裳。”
骏墨这才明白他吹灯的原因,再想着他细心体贴如此,屋子里那一位却未必领情。
他心里叹了又叹,毕竟没敢直接劝说楼云:
这位女坊主虽然长得清清柔柔的小家女儿模样,心肠却极是冷硬。
论她的容貌,走在临安城市井大街上都算得上有几分美色,但她可不是手上干干净净的
商家女子。
这十天他在唐坊打听的事情不少。
听说刚刚建坊时,唐坊经常被山贼、海贼攻击,内鬼也不少。所以坊外一百里,不时就能看到尸体和破烂的板船,被海浪冲上沙滩。
据说,没有坊主的话,坊民去收尸都不敢。
她心里的想法,谁又能说得准?
“回坊后,你先去找张孔目草拟一封信,写给顺昌县主的尊父大人开国男赵爵爷。”
楼云停在院子中,低声吩咐。
骏墨连忙收神,知道他说的张孔目,是他在市舶司的一位心腹文吏,这回也随船来了,
“县主虽然是宗室,却也不用卷到这些政事里去。信上让他家放心,我会把他家的两位兄长从铜镜案里保下来的。”
“公子……”
骏墨心中奇怪。
他如何不知道,楼云掀出这桩铜镜案,等于是把主凶赵秉谦往死路上逼。
此人是官家的堂弟,近支宗室出身的郡王,就算他服罪,其他的宗亲岂能如此罢休?
公子与顺昌县主的婚事除了是在蕃商大会上对她有意,大半也是为了给宗室一个交代。
比起订错了人,这些事情才是要紧的。
——更何况,公子他一向认为,宗室由市舶司商税所养,他们对家国大事当然是要一力承担的。
包括宗女。
公子现在却是不想让顺昌县主为难,也要慢慢设法,双方谈妥,把这门糊涂亲事解除了。
但这样的宗室亲事,不花上两三年打通关节,怎么可能顺利解除?
顺昌县主半点错处也没有,公子也得为她安排一门好亲,准备一个好退路。
还得赵德媛自己愿意。
他转头去唤楼铃的时候,看到那屋子里那季氏女子身影,也只能摇头叹气:
按理说,公子订错了人,应该是这样办才是诚心诚意赔罪的方式,但公子也太不着急了些。
等公子这样不紧不慢地把事情都办妥,人家早就成亲了……
到最后,物是人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