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封公文,是三郎从国使那里要来的。”
阿池对封官的名称当然不会在意,
“上面船主和货船的名字随便你填,你将来总用得上。还有,三郎让我转告你,他拿走内库工坊和田庄,是因为他手头紧,扶桑战事急,他马上要用,所以才先拿走了。你要觉得亏了只管说个数,三郎以后赚了钱就替你送过去——”
他显然也和南坊的汪婆子一样,完全没把二郎季辰龙放在眼里,半点家产也不打算分给别人,
“三郎还说,三天后陈家小子上山,是因为他叔叔等不及,想商量两家的嫁妆和聘礼。让国使作个见证。到时候,他自然出头叫他们拿聘礼,免得那陈家小子以为娶你回去很容易。你只要坐着摇头就行了。”
他说到这里,看着季青辰的眼神里,居然带了些莫名的羡慕,却带了些古怪的怜悯,
在她的沉默中,他也顿了顿,视线从她手上的封官公文又转到了她的脸上,才道:
“……人人都知道你季大娘子不是个寻常人,但三郎并不知道。三郎虽然是你的弟弟,但在他心里,他才是这一家之主。你就是被他保护着一辈子也不需要长大的孩子——”
“……”
听到这里,她终于是苦笑出声,叹息着,
“我明白。”
她记得这个弟弟虽然经常发脾气,但从小只要她决定要做的事,他几乎都没有反对过。
无数人当初都以为,她的建坊计划都是想钱想疯了的妄念。
后来唐坊建起时,人人又把她当成了深谋远虑让人不得不佩服的女坊主。
但只有她才知道,在这异国他乡的边荒海岸,如果没有三郎那强横的蛮力,如果她没有在下山后,突然发现他手下纠集起来的小喽罗居然已经有上百人……
她不会想起建唐坊。
依靠走私粮食,已经足够让一家人有屋有衣有食了。
建坊的风险太大,需要的人手太多了。
甚至她请空明大师出面担保时,她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她将来是否能如期还清三个山头荒林的巨债。
而三郎,他不会和二郎一样左右权衡,反复思考她的计划。
二郎是真心认同后佩服不已,所以才全力支持于她,北上游说渔村的遗民。
季辰虎根本不在乎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也根本不是在支持她有远见的正确决定。
他愿意为她做这些,在她走私时出面抢地盘,在她建坊时带着小喽罗们一起挖河,因为她和扶桑商人争吵,他还会天天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她。
他任由她奋力向前,没有后顾之忧,除了他自己的好勇斗狠之外,就只有一个原因:
只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是他杀光了小村子里还没有咽气的村人,用活人垒的巫法救回来的唯一亲人。
爹娘和阿姐,他只救回了一个。
即使他现在已经相信了空明大师的解释,相信了她是因为吃了药草才治好了病;但他曾经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接一个在眼前僵硬冰冷的悲惨回忆,永远是他的心结。
“你们虽然是亲姐弟,也不能一辈子都捆在一起,你不要再拖三郎的后腿了——”
阿池淡淡说了一句,带着刻意的平静,
“三郎知道你想去大宋南面那座叫台湾的小岛,但他不想去,他南坊的坊民也不想去。”
“……”
她也终于开了口,
“并不是去台湾重新开荒。只要有了十条船,我们就能在泉州市舶司挂上海商的名。然后再经由陈家引介进了福建海商的圈子。这样,我们在泉州港定居生活并不难。等扶桑定下来之后,看清况我们还能再回来。他也不用拿命抢地盘……”
她当然会用自己名下的收益在台湾开荒。
但是,那是最后面临蒙古南下时的中转退路。
“坊主之位,其实我也不会和三郎争的。”
阿池一挑眉,看向了她。
“我刚才在鼓楼上,已经和楼云说了保媒的事,他已经答应了。”
阿池听得眉头一皱,忍不住摇头,似乎觉得她这样的举动完全不可理喻。
“你就算是中意陈文昌,也不需要明知道楼云对你有意,还要如此对他。何必亲口对他说这些?自有三郎去出面。楼云没有当时与你翻脸,已是因为此地是你的唐坊,不是他的泉州城。”
这回他也算知道,她与楼云之间的事他半点也没有猜错,更是摇头了起来,
“你已经得罪此人,不要去泉州城了。”
她知道这一回他倒是好意,笑道:
“他不会在意的。他本来就是想通过这门婚事,拉拢我们,让我不要支持韩参政府。我不过是让他知道,想拉拢我,可不是容易的事。”
“你是觉得他订过亲,所以不中意他?”
阿池皱着眉,追问着,
“谢国运不是说他订亲订错了人?你怎么就不多想想?”
“且不说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他连亲事都能订错,谁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一错再错?”
她觉得这件事完全无需再提,
“再说,他订错亲是他自己的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他如此急于订亲,必定是有顺昌县主的原因。好在他还知道分寸,没和谢国运一样,在鼓楼上把什么蕃商大会上的事说出来。”
否则,她也会考虑不要迁到泉州城了。
谁会那样不长脑子,听一个订了亲的男子说这些旧事?
好在,楼云算是个明白人。
“你不打算支持他?”
“……我和黄七郎一起合伙做生意,他是要支持王世强,支持韩参政府的,我总不能半路突然拆伙。”
韩参政就算是揽权,毕竟算是目标明确。
楼云却是什么实在话都没有,她选谁弃谁这不是明摆着,根本不需要犹豫?
——她也是要看实绩的。
“阿池,我在泉州城会小心。”
尽管心底并不认为楼云会因此给她下绊子,但她当然不得不防。
到了泉州城,她需要和市舶司衙门打交道的地方太多了,
“如果这次与陈家的亲事说成,我也并不打算把坊民,包括库匠全都一次迁去泉州城。”
她忙着分批迁坊民,自然不争坊主。
跟着她离开的坊民,难道还会认季辰虎这个远在海外的坊主?
阿池显然也明白她的意思,道:
“你的嫁妆工匠确实不能马上迁过去,最多给你一百户。”
“……”
这也并不出她意料之外。
虽然她可以一次把几百的匠户全带走,但她去了一次泉州城,又和楼云说了这一回话后,她也知道泉州城情况复杂。
她愿意慢慢来。
“那三郎的南坊,要同样让给我一百户。汪妈妈我要带走。”
她马上开始讨价还价,“我不叫他吃亏,二郎的北坊我也会带走一百户。李先生家我也带走。”
“……”
眼见着她的计划,带走了二郎和三郎的养父、养母两家,完全就是要全体迁走的前奏,但眼前却没办法和她计较,只能道:
“李家三姐妹,老二秋兰你可以带走,李墨兰和海兰是两个好助力,三郎用得上。”
“——他非要把墨兰和海兰留下的话,我就要带许七去泉州。”
听到她慢条斯理提出如此无理要求,阿池几乎忍不住要骂了出来,
“你不知道李家老大和老三只会听季辰龙的?三郎要在季辰龙回来前,说服她们。这有多难你不明白?你居然就要换许七?三郎绝不会答应。”
她正等着这话茬,马上就道:
“他说不服那是他的事,墨兰和海兰我能说服,她们会跟我走。”
“你要她们干什么?”
阿池没好气地讥笑着,
“李秋兰做得一手好针线,这倒也罢了。她就是软塌扶不上墙的性子。跟着你她还能不受欺负。但你让墨兰给你扫屋子?还是要让李海兰给你做饭?她们去了大宋,就是为了跟着你在小书院里老死?”
他显然对陈文昌开书院的事不屑一顾。
“她们要干的活多着呢——”
她也不和他客气,直接说着,
“不说北、南坊要回去的坊民,仅是眼前我那一百户匠户。他们就是足足五百名男女老弱。他们要跟着我回去,我难道要指望陈家管他们?他们的吃穿住行,中间多少和宋人打交道的事情?我一个人能干得过来?秋兰可靠,但见外人就脸红,不是个能独挡一面的人。其余人的宋语说得不够顺,妈妈们毕竟有年纪,只有海兰和墨兰能帮上我。”
她一顿,也把脸板了起来,
“再说,许七她玩了这几年,也该学着做做事了——我不带着她,三郎能教她什么?和他一样喝酒打架养女人?”
在阿池开口前,她又一句话堵了回去,
“他要是现在就娶了许七,他们是夫妻,我不好插嘴。”
阿池语塞,知道她是看准了季辰虎正想着要不要娶一名扶桑世家女子,许淑卿在这个时候绝不可能和他成亲。
她冷笑着,道:
“他们闹了这几年,就算他现在愿意成亲,许七还未必放心他。不是夫妻,许七去哪就是我说了算。白养了她三年吗?你看她愿意跟着许家兄弟,还是愿意跟我!”
她自问,对韩参政府的支持已经挖通一条运兵的河道。
她买了西北的驼队,除了她自己也随时可以知道西北的消息,也方便王世强收集北方军情。
她前世学到的各种知识,她也在这十年里开河道,建坊学,教给唐坊工匠,传给宋人了。
除此之外呢?
她并没有足够的本事,自己去上阵拼杀。
她参加过坊里的阵图社,她学得连社主李墨兰的一成水平都不到。
她射弩机的本事就也是自保而已。
她更不知道蒙古人到底什么时候南下。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眼下迁坊的大事。
还有,开书院是陈文昌喜欢的事。
“你当我迁坊容易吗?不说别的,我带过去的小孩子都是坊学里的学生,他们的学业也不能废了。但泉州城的蕃学必定不行。陈文昌的蒙学也和咱们坊学不一样。”
“……”
在阿池的无语中,她叹着气,唠叨说着这此琐事。
她把迁坊的事做好,做给陈家看,陈文昌也会觉得,她跟着他主持一座书院,应该是能帮他打打下手的。
她可以和陈文昌商量着,把坊学里的各种物理、化学、地理教材教放进去。
如果他能答应,就让坊民孩子都去他的书院读书。如果他觉得为难,她还得想办法重开坊学,她自己也要开个私学书院。
听说大宋开书院也有严格规定的,老师和课本都不能随意、为了合规制,她免不了要学着和泉州城的学官、书院来往地打交道。
这样,实在也不比修复一段内河工程容易。
楼云当然不会明白她的心思,他现在也绝不会如陈文昌一样安心来做这样的事。
她其实也是盼着他,按他所想,辅助赵官家运马、强兵,储备够粮食军费,挑选出几路领军大将,然后赶紧北伐成功的。
她只是认为,这时间会越拖越长……
“就是十天前,我在谢国运的书房找回我的信箱时,看到一本手抄的词集。”
她把话说完后,突然又提起别的事,阿池耐心听着,她说着,
“他抄的都是一位大词人的词。因为词人姓辛,在宋朝被称为叫辛词。我本以为他去逝了。但谢国运却告诉我,这位大词人还在江西活得好好呢。所以,我就知道现在可以暂时安心,不用急着准备打战……”
阿池听得并不太明白,但他早习惯她这类的毛病。
季青辰十年前发现他会说简单宋语时,就是这样缠着他说话,然后会突然间,开始自言自语。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她慢慢念诵着那本手抄词集上的一首辛词。
这位辛姓大词人十分有名。
前世,只要是上过初中或是高中的人差不多听说过他写的词。
因为宋代的大诗人大词人太多,她本来以为他早不在了,又因为他是本朝的官员,所以各类手稿印刷品严禁出海。
不是十天前看到谢国运的手抄词,她并不知道他还有新词,还被贬到了江西。
他就是楼云嘴里提到的,冷眼旁观,正在考较要不要支持韩参政北伐的老臣之一。
这些都罢了。
但她分明记得,语文书的标注里写着这位词人的生死年月,她还有点印象。
和历史课本里的年代一对比,她分明记得他还活着的时候,离着蒙古南下至少还有好几十年。
她完全可以慢慢来。
她不用急着选择,是否要支持楼云。
而且,谢国运手抄的辛词里有新有旧,推荐给她的一首《村居》,现在的她也许更喜欢: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这首小词描写的家居乐趣极是动人,尽管带着远梦无法成真的淡淡忧伤……
“……其实,你的打算也不错。”
阿池听了她一通不明所以的废话外加背词后,他对她在泉州的安排,居然也没有再多嘴。尽管他自己仍然不为所动,只说着季辰虎的打算,
“三郎说陈家小子看来挺好说话的,他也可以放了心。不跟着你去泉州。等他们在国使面前商量嫁妆的时候,他会好好吓一吓他。叫他知道你们季家的家规。”
“……”
一听到那些吓走了许家六兄弟的季家家规,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半响才苦笑道:
“……那他还在等什么?”
她抬手,把那换船的财货单子递了回去,表示她并不需要。
终归,她要带着三郎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