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口虽失,但从整个战役来讲,宋庆与吴大澂的判断和部署乃不得己,却是十分正确的选择。
5日,牛庄失守的第二天,清军便进一步探知,日军大股向田庄台而来,更加促使宋庆率军回援田庄台的决心。因为,“牛庄各军既己溃回,若仅派数营,断不能支。而全队拔回营口,亦不能保。即使徒防营口,指日冰解,水陆受敌,且后路运道一断,粮弹不济,亦难支持。今后路被扰,惟有全队回顾。”[《帮办军务处四川提督宋庆来电》,《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
而事实证明,吴大澂判断十分准确,但此前武威军、老湘军牛庄阻敌,陈湜福寿军远驻摩天岭,由此湘军各营皆已派出在外,自己“仅率卫队二三百名,断难冒险前进”[《帮办军务湖南巡抚吴大澂来电》,《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焦急万分,除给宋庆发电请求援兵,自己能做的,只有先移驻双台子,以护田庄台后路。
对吴宋两帅的判断和行动,朝廷是肯定的,连电指示,“宋庆率全军回顾西路,是此时第一要著”。并指出:“锦州之防,实惟宋庆、吴大澂专责,务须同心合力,保此一路。”要求宋、吴“互相联络,力顾西路”。
实际统管关外战事的钦差大臣刘坤一也认为退保西路是唯一可行之策。
经过一系列作战,刘坤一对日军惯用的迂回包围战术,对日军和清军的战斗力也有了清醒的认识。日军显然是故技重演,一旦被日军得手,清军难免失亡粮械,损将折卒。所以,“吴大澂现退双台,以期重整,良非易易。宋庆知营口难守,先行移扎田庄台,自系老成主见。倘该军迟留,空为倭败,东三省将不可为。现在唯有北固沈辽,西防宁锦,以保大局。不必急于争锋,俟我蓄锐养精,而后与之决战。亦当出奇制胜,不可一味攻坚,使倭伺间乘虚以袭我后,至蹈今日覆辙。”[《钦差大臣刘坤一来电》,《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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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以后,重新审视这次战役,我们仍然不得不承认,对清军来说,退守田庄台,实是正确的选择,也是无奈之选择。
能清醒地看清日军的战术,却无其它良策。明知日军目标,却无力确保,只能眼睁睁放弃。
这正是“公子哥”野津道贯用兵的厉害之处。让对手无可选择,只能按自己给出的选择去选择,是相当高超的技术水准。
野津似乎已经算准了,清军必然会进一步退守辽河以西,辽河以东兵力空虚。
野津搞出这一系列迅疾的动作,声东击西、避实击虚,直接击中了清军的痛处。
当时,有人建议(包括现在也有人认为):应乘虚返捣牛庄,进而长驱直捣海城。
远在后方的战略家们,往往不是不懂装懂,就是一厢情愿。咱们中国人传统上自古到今从上到下,小到村里的那点事,都喜欢从战略上考虑问题,就是缺乏针对性的方法,细节的盘算。
实际上,这是既不知己、亦不知彼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这个建议好是很好,但要实现,却需要两样具体的东西:机动力,攻击力。
但清军缺少的恰恰是这两样东西。当时的实情是,清军与日军展开机动野战,更有可能被日军捕捉到。这是日军求之不得的事情。
如若不然,从大的战场上来看,海城在辽阳前线,日军主力南下,无力北上之时,辽阳形势缓解。如果真要反击,辽阳清军南下,越过鞍山直取海城,或许才是正确之选。
而在更大战场上,摩天岭守军全线出动,扫荡日军于鸭绿江西岸,以摩天岭为轴,扇形横扫凤凰城、安东,直达岫岩,不是更波澜壮阔吗。
但,问题是我们还是缺乏这几项——战略上的决断和组织,战术上的机动力和攻击力。
打仗不是对着地图就划拉清楚的。老祖宗的兵书上也没这样教我们,相反,兵书上首先讲的是“知己知彼”,就是说,任何行动,都不能不从我们的装备、战斗力等实际条件出发,去做出选择。
否则,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十几万清军,对着三万日军,逃避固然不行,但拼死决战的也有,付出很大伤亡,却仍然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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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在海城前线的徐邦道军,似乎可以掉头夹击牛庄,踢日军的屁股。
但,徐邦道背后也有日军。实际上牛庄成了日军的集结地,海城的日军正好一时闲着,都能轻松地钻出来晒太阳了。如此,徐邦道反而成了“夹心”。
以他的实力,都没有可能一对一地与海城那一千多守备日军争夺。惹急了,日军牛庄加海城人马,拿出一天时间,都可以将徐邦道赶远,或打扫干净,再回头专心对付田庄台都行。
作为一名能征惯战的将军,徐邦道不光有勇。他不会不清楚眼前的处境,还是先想想如何钻隙转出来,别当这个“夹心”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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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无论如何保,当前最急眼的,处在通往锦州大道上的田庄台一线,却是不能不保的重点。
日军攻占营口之后,下一步的攻击目标,正是田庄台。
田庄台,早于营口的辽河航运最大码头,东北地区重要的物资集散地。“清康乾年间,田庄台成为辽河下游商贾辐车奏之地。八百里河道帆樯林立,往来如梭”(《清实录》)。牛庄开市,更促进了商贸发展。甲午战火延至辽东,田庄台逐渐成为辽东清军转运之地。
田庄台本与牛庄、营口相依托,牛庄屏其东,营口障其南。现在,处在等腰三角形底端的牛庄、营口两地先后失陷,只剩顶点的田庄台,便处于日军第一军、第二两第一师团的钳形攻击之下了。
田庄台确实是要点,但是,此处地形却非常不利——处在平原之上,唯一的屏障是一道辽河,可惜,是冬天,“无山险可扼,惟倚辽河以为固,时值冰坚,策马可渡”。[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见《中日战争》]
不管多少有利和不利因素,甲午战争中最大的一场陆战不可避免,即将在这里打响。
集结于田庄台的清军有:马玉崑毅字右军九营,宋得胜毅字左军五营,龙殿扬新毅军五营,李永芳新毅军五营,李家昌新毅军五营,程允和新毅军五营,刘凤清新毅军五营,姜桂题铭军十一营三哨,张光前亲庆军五营,刘世俊嵩武军八营三哨,梁永福凤字军五营。合计六十九营一哨,两万余人。
日军进攻部队,第一军第三、第五两个师团,第二军第一师团,共有约两万人。
但是,日军一下子集中了各种炮一百零九门,是清军炮数的四倍。在炮弹技术方面的差距,就不用说了。
而且,日军将炮兵集中使用,由第一军炮兵部长黑田久孝少将统一指挥,在炮兵战术运用上,也较清军高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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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幸地,田庄台,日军明显占了优势。
本书多次分析说明:日军总体上兵力不占优势,但踏入中国作战,没有什么顾虑,大清却坛坛罐罐一大堆,处处设防,处处薄弱。在某一作战正面上,日军往往成功地实现了兵力、火力的优势。
最大的问题在朝廷战略有问题。朝廷决不可能轻易动辽阳守军,就算变换思路,短时间内,也做不出这样的决策。十几万清军中倒有十万在辽阳,就那样耗着。
京津地区,还有二十万清军,在等着可能出现的那个直隶平原攻击呢,不是一样的吗?
这些账,都应记在无能、低效的朝廷头上。
如果大清不是顾此失彼,敢于扔下辽阳那几座祖坟不管,置京城于度外,大不了迁都再战……按宋庆、聂士成、依克唐阿、徐邦道等将领的意见和作战特点,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甚至按李秉鸿的水平,我估计都不会出现这种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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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用兵作战,兵贵神速。快速的机动和突击,始终具有重要的战术价值。这一点,野津抓得非常牢,不打算给清军任何喘息机会。攻破牛庄和营口,立刻挥师田庄台。
7日到8日上午,日军派部分兵力,连续向田庄台发起小规模进攻,被清军击退。但是,经过侦察和试探性攻击,日军大致摸准了清军的部署:清军主要沿辽河摆开,向东面做主要防御。
8日下午时,辽河南岸的张家沟,野津向各部队发布命令:明日7时,从三面合击田庄台。第三师团为中央队,攻击田庄台正面;第五师团为右侧队,从赏军台迂回,截敌退路;第一师团为左侧队,从西南逼敌右侧。
9日,战斗首先在辽河两岸展开。
凌晨,日军集中九十一门大炮,排列于辽河东岸,与清军展开激烈炮战。由于日军占有绝对的火力优势,激战一个小时,清军炮火便大大减弱。
依靠炮兵掩护,日军第三师团进至辽河东岸的立棵村。日军炮兵瞄准清军阵地,猛放榴霰弹。清军约二十营列队西岸,或在民房墙壁上挖枪眼,或登上河滩旁的木船,或利用成堆的木材隐蔽,以连发枪向敌人激射。日军展开为散兵,抢占辽河东岸之小堤后隐蔽,举枪与清军对射。双方在田庄台正面辽河防线上形成胶着。
日军第五师团也进至赏军台,准备由此处抢渡辽河,迂回清军之后,与第一师团合围田庄台。大股日军的集结被清军发现,宋庆判断敌人将施行包抄,便命马玉崑、宋得胜两军由东面迎剿。在激烈的炮火中,日军成功渡过辽河,但在蔡家屯、曹家湾子附近遭到毅军的狙击,第五师团未能按预定计划对清军实行合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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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坚固的防线总是在最薄弱的地方被攻破。
此日早晨时,担任日军左翼队的第一师团留一个联队守营口,其余三个联队自大房身出发,于黑营台以西辽河下游渡河向田庄台西南进逼,以断清军后路。6时,前卫西宽二郎率步兵第二旅团渡过辽河,向田庄台前进。
8时,第二旅团进至距田庄台二公里,炮兵列阵于田庄台以西,向田庄台西南炮击。
完了。驻守田庄台西南的正是营口逃回的蒋希夷等十营!
不能不说,老将军宋庆还是对这帮“长跑运动员”实在是太信任了,加上他判断有误,把主要防御方向定在南面,战斗打响后又被敌人吸引到了东面,西南面出现了漏洞。
大同军这帮人一向很不经打,抗击不到半小时便纷纷向西北撤退。
日军跟进,绕到田庄台以西,逼近通往双台子的大道,截断了清军北退之路。
清军更加混乱,或沿辽河南逃,或冒弹雨夺路北走。在日军追击下,蒋希夷等营伤亡甚众。
宋庆正在田庄台东北指挥,发现了战场形势的变化,“登高瞭见倭已趋重西南,急调宋得胜飞驰接应。”[《帮办军务四川提督宋庆来电》,《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
但在此时,辽河正面清军防御又被突破。
日军第三师团炮兵集中火力,用上榴霰弹,摧毁了辽河西岸清军的防御工事,步兵乘机越过小堤发起冲锋,飞速拥上西岸。
位于正面阵地的清军挡不住日军的强大攻势,立脚不住,“且战且退,枪炮如雨,彼此伤亡无数”。
宋庆“见事急,躬亲驰回督战。所乘之马亦中炮毙,易马督战,军皆思奋。无如贼已据险,抵敌不住。”新毅后军前营营官副将唐宗远、后营营官蓝翎千总何占魁“奋勇督战,中炮阵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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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左翼的第一师团渡过辽河,迅速攻入市街。从左翼抽调前来增援的宋得胜未及冲入市街内,敌人已经合围而来,只得将退向市街的清军救出。
马玉崑仍督军与日军第五师团鏖战。但自宋得胜抽走后,马军“独立难支,当令一并撤退”。
上午10时。日军三路兵马,从三面全部突入了市街。
此时,仍有相当数量的清军来不及撤退,便退入民房防守。野津道贯鉴于牛庄巷战的教训,“下令将可疑的房屋全部烧毁,镇内到处起火,黑烟笼罩了整个市街”。
战斗虽已结束,但大火还在燃烧。而且“越烧越大,火舌迅速向四面卷去,烧了整整一夜。到10日早晨,这座数千户居民的繁华市镇终于变成了一片焦土”。
日军烧得彻底,连停在河里过冬、明显没有清军隐蔽的几百艘民船,都一起烧了个精光。
田庄台的居民和未撤退的清军,大都葬身于火海之中。
日军采用“烧光”政策,使清军受到较大的损伤。野津道贯的行为,在国内受到了很多批评。日本的某些评论写道;“此火扫荡了辽河对岸,清除了敌军据点,对我军可谓有利。然而,不计其数的粮食、军器等战利品,却都被烈火所吞没,多么可惜!”[《日清战争实记》]这还未提,如果那些这个商业重镇的商户没被烧掉,而是拿回来的话,那是一笔多大的收获。
看来,此后日军在侵华战争中实行的先杀光、抢光再烧光的“三光”政策,是吸取了这次的经验教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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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庄台失陷,宋庆率军退至双台子,后又退向石山站。
日军基本上达到了战役的目标,改善了辽东战场的不利局面。
辽东战场清军虽不至于全线崩溃,但一定程度上,作战更加困难,尤其是在兵力和物资的运输上。
“自田庄台沿辽河而东,自鞍山站而西,皆为倭据。辽阳、锦州声援梗阻,必出石山站绕奉天会城,崎岖始达。”就是说,自锦州到辽阳的平坦大道断绝,须经西部的山区小道转运,那就更加费事了。
费事也不可能是完全隔绝啊,看地图也知道,无非是绕个远嘛,有弊必有利,山区更有利于防守,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但这次战役对朝廷和清军的精神打击更大。朝中悲观者认为,仗已经打不下去了。“于是辽阳斗绝,根本动摇,海陆交乘,畿疆危遇,而议款益亟已!”[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
最失败的,也是日本收获最大的,是经此一败,朝廷乞和的心情更加迫切了。
此后不久,李鸿章终于无可奈何,踏上了东渡日本求和的屈辱之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