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反攻海城之败,使依、长二军的元气都受到一定的损伤。
更主要的,恐怕是对士气的打击。
长顺深感蟠踞海城的日军防守坚固,但只是局限于从兵力着眼,认为若仅以现有兵力攻击,徒受损伤,难以取胜。长顺的报告里,就说到“此次倭贼占踞海城,据守险要,反客为主,我以潜师远攻,已殊劳逸,且各营大半新募,可胜而不可败,若使连日攻坚,非特多伤精锐,兵家所忌,设有疏虞,则一蹶难振,大局便不可问。”所以,“未敢遽议进兵者,正以稳慎进取。”[《吉林将军长顺奏报海城获胜并拟会合进兵各情形折》,《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依克唐阿也期待着“一俟调集统领寿山等十一营,即当再图攻取。”[《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续陈进规海城打仗情形折》,《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
我估计实情,更让两位将军棘手的,也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如何找到有效的战术问题。
两次反攻海城均遭挫败,使两人有束手无策之感。
依克唐阿又提出扰袭敌后的战术:“裹粮而行,卷旗急趋,扰彼岫岩、金、复,遇之则战,得之不守,如飘风疾雨之过而不留。如此则该贼在惊疑,首尾不顾,办理似易得手。”[《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奏报海城贼援已至请饬诸军会剿折》,《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
从前期看,海城日军采取的是依托城池、阵地,坚不远出作战,说明了依克唐阿的战术是可行的。依克唐阿和聂士成均有过“运动战”和“游击战”的成功经验,提出这个战术手段,有很好的针对性。如果两人分兵出击,或者各出一部人马作为游击,向敌人后方去,估计情形会好过很多。
当然,这还是——只能是一个假设。而历史没有假如,只有史实。
依克唐阿战术设想所缺乏一个关键性因素支持:时间。
但攻击海城、扭转局面,偏偏又变得刻不容缓。
又加上,依克唐阿的建议也很难得到上层的支持,也就无法付诸实施。
所以,在此情况下,二人对长顺所忧心的局面并无挽救之方。
他们所能够采取的唯一办法,只是先厚集兵力,再订期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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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依克唐阿“敌后游击”策略的时间需要相违背,甲午战争形势大变,容不得拖拉。
日军已从山东荣成登陆,进踞威海,对刘公岛实行围攻。
就是说,战争基本已经被日军主导。
朝廷决定向日本乞和,并派户部左侍郎张荫桓、湖南巡抚邵友濂为全权大臣东渡议和。
为了促使日本同意议和,也争取在议和谈判中占据主动,清廷把希望寄托在对海城发动第三次反攻,以期一举攻取。
月7日,光绪紧急指示辽东战场:“此时各军俱到前敌,亟宜克期合剿。著长顺与依克唐阿同心协力,严饬诸将领奋勇进战,务期一举攻拔,再向南路与宋庆会合,节节扫荡,军事当大有转机矣。”[《军机处电寄长顺依克唐阿谕旨》,《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
吴大澂率军赶到辽东。11日,光绪又指示宋庆、吴大澂“会商进兵之策,速筹攻剿”[《军机处电寄宋庆吴大澂谕旨》,《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
到十三日,依克唐阿所调在下马塘的镇边军及靖边新军共五营由统领寿山带到。长顺所调在在连山关的吉林靖边军步队五营、炮队二哨由统领文元带到。兵力有所增强。
朝廷的一再督催,依克唐阿与长顺商定,并约会徐邦道、李光久二军,于月16日,发动了对海城的第三次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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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这次反攻的清军有三支:
左翼军吉林将军长顺所部。包括靖边军步队十六营、马队二营三哨、炮队四哨,吉字军步队八营、马队四营,豫军精锐营步队三营二哨、马队三哨。
中路军依克唐阿所部。包括敌忾军步队四营,镇边军步队四营、马队九营,靖远新军步队五营、马队四营,齐字练军步队四营、马队二营,齐字新军马队三营,韩登举民团三营。
右翼军,包括徐邦道的拱卫军步队十一营,李光久的老湘军步队五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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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反攻,仍然采取“夺取山地要点”的攻击方式。
16日,长顺带所部主力攻向双山子,丰升阿为接应,丁春喜豫军镇东营由栗子洼进攻,防敌东面增援,威胁翼侧。
当进至距日军阵地约三百米时,日军伏在战壕里拼死抵抗,敌人的炮兵火力猛烈,清军猛烈的攻势立刻被阻于阵地前,无法突破。
猛烈到什么程度?孤军深入的日军下了血本,不计成本地猛打。这又是违反战争常规的现象。答案在后勤补给线。
日军炮火不断向攻击队形压下,“炮弹在头上炸裂,榴弹在周围迸散”[《日清战争实记》],清军死伤不断增大,不得已而后撤。
中路的依军进攻晾甲山,西路徐、李二军进攻唐王山,也皆阻于日军炮火。依军进逼晾甲山数次,未能得手,只得收队后撤,据守抢占的各个村庄,防敌反击。
攻击进展最为明显的是徐邦道、李光久,两军“奋勇当先”,先占领了唐王山以西的高地。但是,唐王山西北两面全是断崖绝壁,不能攀登,只有东面和南面两面山势平缓,有登山的道路,绝对是利于守而不利于攻的地形。
所以徐、李军只能分兵,一部向唐王山东南侧迂回,另一部向唐王山以北的八里河子和唐王山后村的日军哨兵线进击。
但清军的行动被高处的日军观察得非常清楚,当清军进至距日军阵地七、八百米时,布置在唐王山上的日军炮兵突然射击——仍然是不惜血本地猛烈射击。
从双方记载判断,狡猾的日军几乎将整个唐王山全部用战壕围起来,还在山下村庄藏下兵力,清军一旦攻上来,山上据壕抵抗,山下出来夹击,所以,尽管清军多次发起攻击,却最终未能达到抢占山头的目的。
下午三时,徐李两军也向西退去。
海城战场又恢复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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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需要一提的是,三次反攻海城,清军确实布置了进攻析木城的战斗,如果可能,这将是切断日军后路的努力行动。
但前两次,由民团等负责。第一次,民团由于地形和雪天,未能攻击。第二次,由于民团武器落后、缺乏攻坚力量,仅稍稍起到了牵制敌军的作用。
依克唐阿、长顺在三次反攻海城之战中,曾与辽阳知州徐庆璋相约,令驻吉洞峪镇东军各营于同日攻打析木城。但是,清军达析木城已是月17日,比预定日期迟了一天。当清军进至城东桥头,日军守城的一个大队从城内突然冲出,两军发生互攻。双方“枪炮如雨”,清军虽然“奋勇攻击”,但终究不敌。
营官胡魁福及两名哨官的坐骑均被击毙,营官马振芳中枪落马,幸亏被抢回,可见战斗激烈程度。
由于兵力太弱和错过约期,战斗节奏上根本就没有合上拍,镇东军配合反攻海城又未能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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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军第三次反攻失败后,稍作后撤,据村防守。各部驻扎地基本距海城十里八里不等,仍未远离。
时隔天,月0日,朝廷再次急切命令关外诸将“亟应联络各营,鼓励土卒,齐心并力,迅图克复海城”。[《军机处电寄宋庆吴大澂依克唐阿长顺谕旨》,《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
于是,依克唐阿、长顺共同商定,于接旨的第二天,月1日对海城发动第四次反攻。
按照谕旨,这次攻击责任重大,吴大澂部赶到,宋庆也难以旁观。清军在兵力上有所增强,除依克唐阿、长顺、徐邦道、李光久外,又增加总兵梁永福的凤字军五营;同时吴大澂又派署永州镇总兵刘树元率其亲军四营前来助战。
清军仍分三路进军:
东路为长顺军,由东北进攻栗子洼,出双龙山之东,以为牵制;
中路为依克唐阿军,由正北抢占波罗堡子和教军场,再向东南直插双山子;
西路为宋庆和吴大澂所部,由西进攻晾甲山和唐王山。
西路宋、吴所部也进行了具体分工,李光久会合刘树元,由正西进攻晾甲山,徐邦道会同梁永福接应(二梯队);拱卫军分统罗应旒先扫清龙台铺伏敌,然后绕出唐王山后,进攻唐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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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上午9时左右,各路清军开始向日军阵地进逼。
依军从沙河沿出发,经过验军堡至三里桥,又以快速的运动向东南行进,直扑欢喜山与双龙山之间的甜水沟。
与此同时,长军也从西艾塔堡子插向双龙山东侧,先“以偏师相挑”,率先打响战斗,吸引敌人。
10点10分,依军对甜水沟的日军前哨,长军对双龙山东侧阵地,同时发起了进攻。
在沙河沿的清军炮兵阵地也连连发炮,向双龙山轰击。在炮火的掩护下,依军和长军进至距日军阵地一千五百米处,开始一边前进一边猛放步枪和抬枪。
日本随军记者描述当时的情景说:“这时,炮击越来越猛烈,敌军企图左右夹击双龙山,颇为趾高气扬。……三里桥南端的一支敌军猛然向南挺进,以相当机警的动作向我前哨冲锋。”[《日清战争实记》]
但是,此时日军已经加固了双龙山的防御工事,并增修了碉堡,北部负责人大岛久直少将担心有失,还亲自搬到双龙山指挥。
日军还是简单地套用以前的那套老办法,不惜血本地拿枪弹炮弹阻击。当清军接近后,炮兵发炮,步兵也从碉堡里一齐射击。
这次,日军还专门寻找和炮击清军的炮兵,依军大炮开战不久便被击坏五门,炮力不敌,难以再进。
西路清军也按计划向晾甲山和唐王山发起攻击。李光久、刘树元两军先集中于二台子,由西抢占安村堡子,又向南进至团子山西侧和前后石井堡。日军从唐王山上观察,李、刘二军齐头并进,“运动非常整齐”,10时0分,清军战线由石井堡推向晾甲山西侧日军前沿阵地。
徐邦道督副将胡廷相、蒋顺发,并会同梁永福,从南面直攻晾甲山。各军奋勇猛攻,日军前哨抵挡不住,开始向山顶反奔回来。
处于西路清军最右翼、从战场西南面进攻的罗应旒判断晾甲山必将得手,便率队迂回,直扑海城,“挥队自唐王山后抄袭而下,欲攻人城”[《黑龙江将军来电》,《清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不料,日军第十八联队部分兵力由大石桥返回,出现在罗应旒的后路。于是,这股日军与驻守唐王山的日军,顿时对罗部形成了夹击之势。
徐邦道见罗部处境危殆,便合同梁永福转炮向西轰击,予以支援,将敌击退,并迅速督队渡过沙河布置阵地,列炮以待,日军夹击罗部企图终于落空。
但清军也无力再向海城发展进攻,上午11时,双方停止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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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月17日到月1日的6天内,清军共发动了四次反攻海城的作战,却全部遭到了失败。
但清军在甲午开战后,由一路被动防御,到在战场上渐多地采取攻势行动。这种明显的变化,甚至使日军方面感到惊奇。
虽然军事斗争原理是一致的,日军大致能猜测清军战场行动与大清上层需要的关系,但前线将领在战术手段上的改变让日军注目。他们说:“清军先攻凤凰城,后又攻海城,这些行动之所以得到军人的赞赏,是因为清军摆脱了牙山、平壤以来实行专守防御的常规。敌军现在采取攻势,其志甚佳。”[《日清战争实记》]
这算是对清军战斗意志的一个称赞吧。
不过,攻势行动,需要精心谋划、战场的严密配合,和必需的攻击能力。
反攻海城失败,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多数原因与其他战役失败的原因是共同的。但反攻海城,实际上是攻坚战,所以也有其特殊的原因。
归结起来,攻击预有准备的日军,对于此时的清军来说,是一项难以完成的任务。
首先,用一句话来讲,是攻击力量不足。
这个攻击力量,不仅仅是兵力,或者说人数。
当时,日军实行阵地防御,利用工事和碉堡隐蔽,主要靠炮火取胜。而清军在进攻时不但无隐蔽物可言,而且清军攻城火力不足,尤其是炮兵数量,与日军相差悬殊,在敌人优势的火力面前,清军难以前进。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清军在每次战斗中伤亡人数远远超过日军,顶多坚持儿个小时就打不下去了。
另外,清军攻击战术被证明欠佳。
清军使用的基本战术就是“先抢山头”,攻击要点。动机不能说不好,但其效果则不佳。
攻城能力不足,火力不够,这种靠硬拼的方式,并不适用。
火力占弱势,可用的办法,最好的应该就是袭击——奇袭,夜袭。
可清军每次进攻的时间都是在上午或者中午前后,以堂堂正正之阵,大摇大摆地行进,这无疑等于预先通告自己要进攻了,使敌人得以从容准备,结果每回都遭到重大的伤亡,不用说抢不着山头,连山脚也到不了。
而且,即使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之后,清军竟然也没有打出一次夜战,或者夜袭,甚至没有一次夜间行军。战术的呆板可算是到了相当顽固的程度。
反观狡猾的鬼子,在进攻中却多在半夜出发,拂晓打响,这几乎成了日军的定势。
第三,部署上局限于正面,局限于敌人城防。
清军有一个很大的失误,就是拥有众多兵力,却没有想到切断海城的后路。
攻城,断敌粮草弹药补给,这是三国演义里都反复使用的。有时,攻城的重点不在城墙,而成了粮道争夺战。粮道一失,连诸葛武侯都得匆忙退兵。虽然是小说,却揭示了这个不变的道理。
当时析木城的守敌仅一个大队,还算容易攻打。往南的日军运输线,也非常脆弱。如早加大兵力拿下析木城,并死守大石桥,即可使海城日军真正成为孤军。如果按依克唐阿的思路,大举袭击鬼子后方运输线,也可寻到断绝日军补给的机会。
日军敢不计成本地拿弹药砸,全赖这条运输线的完整。据统计,在迎击清军的四次反攻战中,日军就消耗炮弹约三千发,枪弹约十一万发。若能完全切断海城日军的供应,并多方扰袭之,仅弹药消耗一项就可使它难以久支。
但是,清军却始终未能切断日军补给线,甚至连海城日军与军司令部的军用电线都保持畅通。日军守城一个多月,防御力量不但没有日渐削弱,反而更为增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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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攻海城失败,全歼日军第三师团,从而使辽东战场形势改观的愿望落空。以辽东大战牵动整个战局,支援山东作战的努力也化为乌有。
由于清军没有把握住可能扭转局势的大好时机,整个辽东战场开始陷入被动局面。
等日军出于与大清同样的考虑,向辽东守军发动进一步的压迫,局势便更加难以抵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