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海军警戒中保持着接敌中使用的双纵列阵形,能够迅速起航,非常方便地仍以双纵列向敌开进。
接近中,舰队需要展开战斗队形,这个行动也就是被称为的“列阵”。丁汝昌传令,以“定远”“镇远”为第一小队,“致远”“靖远”为第二小队,“来远”“经远”为第三小队,“济远”“广甲”为第四小队,“超勇”“扬威”为第五小队,排成“犄角鱼贯小队阵”[《甲午战争史》],用每小时五海里的航速驶向敌舰,准备迎战。
接下来的记录中,伴随着这场黄海大海战的,是丁汝昌和他的北洋舰队勇敢地陷入敌阵,也一头扎入了说不清的长久不息的被猜测、被争论——
“但在途中,他突然又下令改犄角鱼贯小队阵为犄角雁行小队阵。
面对逼近的敌舰,北洋舰队首先在布阵上有些混乱。”
——以上,还有许多类似的关于各战斗时节的表述,就是多数书籍上所记录的情形。
关于大东沟海战的说法很多,围绕这场海战的争议也就一样很多。研究战争史,有关的战时记录、战后回忆,参战人员的口述和文字记录,一般是主要的依据。但不知为何,人们往往对大清官兵的一些陈述和文字,又过分持怀疑态度。也许战败者的记忆,不值得那么相信吧。
战败的结果,也使每一步作战行动备受质疑。
就是这道命令,引起很多的批评。直到今天,人们还在考证,北洋舰队到底用的什么阵形。
甚至也有这样的说法:因为旗令传递有误,提督丁汝昌的“分段纵列、掎角鱼贯之阵”,到总兵刘步蟾传令后,变为“一字雁行阵”,变化的结果却形成了“单行两翼雁行阵”。于是,就如北洋官兵所记,时间不长,“待日舰绕至背后时清军阵列始乱,此后即不复能整矣”。
我只能说,认为舰队官兵说的战斗场景不可信,说到败像的描述,倒容易被采信。
其实类似说法,根本不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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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们不能不停下来,讨论一下北洋舰队战术选择的问题——先从阵形的讨论开始。
无须多言,阵形是作战的基础,甚至是决定胜负的重要因素。但在阵形方面提出很多质疑时,有两个问题,却往往被忽略了。
一个,阵形不是死的,阵形是机动中变化和形成的。
二个,阵形选择着眼的,无非是发扬火力、机动力。
一般史书却撇开这两点,用过多的笔墨,讨论了双方的阵形优劣。
大家首先说的,是“横队”,“纵队”。
其实,只有从舰首方向看的话,才有纵队、横队这个区别。
换个角度,或者换个描述方式来看呢?
如果将各舰当成一个点,各点连接起来呢?就成了一条线。
日本联合舰队是一条线,北洋舰队也是一条线。
这就是军事上更为准确的战术名词——阵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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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军事上的阵线相关的,首先是射击方向。
很显然,如果有一队人,人人端着枪,要想大家都开火,那大家只能横着排开,而不能前后排着。
拿军舰来说也是这样。不过军舰不能摆动胳膊,只能转动舰身朝向,优先保证让炮向着对手。
所以,用“线”来描述,双方均采取线式阵形,以阵线对阵线,更能反映本质。
区别在于,线上各点的舰首方向而已。
而选择舰首方向的决定因素,是舰上主要兵器——舰炮的部置和射击范围。
如果我们对“纵队”还是“横队”反过来考虑,只能说,在各自的阵线上,双方均为了发挥自身军舰的火力、机动力优势,选择了(被迫地)恰当的舰首方向。
北洋舰队军舰主炮全在舰首,他们就先择舰首对敌;日本联合舰队的军舰主要火炮在侧舷(军舰两侧),那他们只能选择将舰横过来,一侧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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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阵线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火力。火力也是决定双方胜败的重要因素。
简单打一比方说:如果大家都是单发的枪,那为了提高火力密集程度,你就要一个挨一个地摆开,就象电影里过去(一般在二战前期以前)打仗的镜头那样,大家一齐发射,场面又好看,威力又大。
等大家有了连发武器(机枪,冲锋枪,连发步枪),挨个摆就没有意义,可以距离远一点,一个人控制的地段赶得上原来十个人了。影视剧中反映这时期交战场景的镜头就不算了,挤在一起,镜头里多收进些人去,纯为显得好看、热闹,并不求符合实际。
这是双方武器基本一样的情况下,但对大清和日本军舰有点不太适用,复杂的地方是,双方用的炮不一样,船也有区别。
那我们还得来讨论一下火力打击力。这实在是一个非常非常复杂的问题(其实军事技术本来就是很高的,从事军事的人员素质要求也很高,绝不是蠢笨的人能干好的),只能从简单的情况开始说(不然会把我自己弄糊涂了,最后说不清了)。
对一种火炮来讲,可以列一个简单的公式:打击力=火炮数量(门)*发射速度(发/分钟)*命中率(%)*杀伤系数。
为了增加“打击力”,当然是增加火炮数量,提高发射速度,提高命中率,并增强杀伤系数。
但是,发射速度和火炮数量可能没有矛盾,却和杀伤系数有矛盾。
增大杀伤系数,途径有加大口径(口径大,炮弹大,装药多,直观想想也是越大越吓人),提高火药质量(我不能提具体的炸药名称,更不能提成分,但可以肯定,火药在战争史上不断推陈出新,且爆炸威力越来越大),提高设计水平(象在弹头碎片的数量和形状上做文章)。
于是就有一个问题了,弹头大了就更重。所以,不同口径(弹头重量),就又出现不同的样式。
小点的炮弹,可以做成一体式的,就象一个大子弹,弹头与药桶(称弹壳也行)在一起。装填的时候是一次装入,所以打起来省点时间。
大炮炮弹,一般需要做成分装式(不光弹壳质量要求高,搬运也是问题),也就是一部分是弹丸,一部分是发射药。发射时,炮手要先填入弹丸,再填入发射药桶,再完成击发。这导致发射速度也随之降低。
不同口径(重量)的炮弹影响更大的,还有火炮重量。你可以想想小手枪和巨型手枪之间的关系。日本厘米的大炮重多少?60吨!基本上是一列车皮的核定载重量。如果拿私下改装的大拖车拉着上路,得被查超载的罚死。
火力方面,清军主炮普遍为大炮,而且开战前,主力舰已经换装克虏伯大炮(三十点五厘米),日军则普遍装备速射炮。
清军的大炮,优势是口径大,破坏力也大,所以不管对舰体还是上层建筑、人员,都有较大的杀伤力。但火炮数量少(炮重,军舰能承受的数量有限)。
日军的速射炮,口径不一,小口径的还采用一体式弹药,优势是射速快(名字就体现着呢),而且每个舰上安装的炮管子多。缺点是,这种炮弹不可能口径过大,每一炮命中,对军舰造成的破坏并不严重,特别是对舰体,说不上穿甲效果。
清军和日军的火炮数量是无法改变了,炮弹口径也定下了。那么哪家厉害呢?其实,单纯两种舰炮比较,说不出哪种更有优势。
如果你非要说速射炮好,那打个比方:一个8岁小孩和一个0多岁的大人(两人均没有异人相授,没有吸收任何人的功力,也没有在山洞或坟墓中找到秘笈这类的情况),小孩打大人五拳,大人打小孩一拳,效果会怎样?
日本海军就遇到了这个问题。解决问题的钥匙恰恰在于:火炮数量和发射速度的优势。至于杀伤系数,就要在选择目标和部位上做文章了。
所以日本海军很聪明,前边讲过他们研究大清军舰时就提出了这个对策:日本追求的是以数量取胜,尽可能地发射更多弹药,而且着重破坏上层建筑和杀伤人员。人员伤亡大,即使船不沉,也照样失去战斗力。
剩下最后一项,就是“命中率”,双方都需要更高的命中精度,来保证命中的数量。这个就靠平时的训练水平和临场发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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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说,归结在一起:讨论横队和纵队的优劣,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那是个已经由军舰决定了的不选之选。
那么我们再来讨论变阵问题。
大清以雁行阵接敌,无非是发挥舰首巨炮的作用。
“鱼贯”字义为“像游鱼般一个跟一个地先后接续”,“雁行”如专作阵名,则是“横列展开﹐似飞雁的行列”之意。而“犄角”,是指一舰在另一舰的侧后,错开一点。
“鱼贯小队阵”也好,“犄角鱼贯小队阵”也好,都是用于机动接敌时的类似双纵队阵列。而“犄角雁行小队阵”也好,还是“夹缝雁行小队阵”也好,才是接阵对杀的阵形,在向前方发扬火力上也类似于横队。
之所以前后错开,是因为把火炮射击角的威力也发挥出来。火炮不是死的,都是有一定的转动范围,在射击上可以有一定角度的。很显然,左右对齐,左右射击角都大大减小,而错开一点,比如右后方的军舰,在右面射角范围上,就可以全部发挥出来。
别忘了,海战中每一方舰和舰之间,也有几百米、上千米,瞄准的范围要很大,这个角度的发挥,是非常具有意义的。
因此,丁汝昌在攻击发起前,便下令变成战斗形,是无可指责的。采取的“犄角雁行阵”也是北洋舰队在作战预案中选定的基本攻击队形,经过反复训练的熟悉队形,这一点无疑也是正确的。
至于开战后才变阵,致使号令出现失误,我认为明显属于“欲加之词”。一个舰队司令,不大可能犯这种打响以后才变阵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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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把过多精力用在讨论变化前后的阵形问题,是对常识上的误解。
实际上,我们很容易忽略另一个重要问题,一个关键的实质性问题:
这些阵形的名字中,应该都有一个词——“小队”。
此前海军大队作战时,一般又实行三舰编成一个小队,作为基本作战单位,以利于相互配合、掩护作战。
海军史研究专家陈悦先生论证,琅威理担总教习期间,帮助北洋水师创立了两舰分队制度。就是以两舰为一个战术小分队,多个战舰战术小分队编组成整个舰队。作战中,本着军舰吨位、航速、火力等相近的原则,除“定远”“镇远”这样同级军舰编为战术分队,也有“致远”“经远”这样,由穹甲巡洋舰与装甲巡洋舰混编搭配的。
因此,北洋舰队无论是在出击时排列的鱼贯阵,还是后来变换的雁行阵,实际上内部都是由多个两舰分队叠加组合而构成的。[《甲午海战》]
“犄角雁行小队阵”要求是:每一小队中,前舰为队长,其僚舰位于其右后四十五度线上,相距四百码;各小队之间距为一千二百码。
与此相应的,日本联合舰队的纵队,实际上在最基本单位上采取的是三舰分队阵形。只是两个分队间距离缩短,军舰相互错开变成了鱼贯纵队,而变得不再明显而已。
当然,选择有效的阵形,是一个方面,打起仗来,阵形能否保持、如何维护,是一个难度很大的问题;甚至需不需要保持,也是一个问题,毕竟情况是变化的。
作战还有一个决定性因素就是,舰队的相互配合、保证整体战斗力。
日本联合舰队有一个亮点,按照航速、吨位、火力等因素,将整个舰队分成两拨,创造性地编成两个编队。要知道,在没有无线电话的时代,全靠观察旗语指挥,开战煤烟、硝烟,爆炸声……指挥控制一个大的舰队谈何容易?指挥一支分舰队,就相对容易得多。好处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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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判断、评价双方阵形优劣问题之上,还有一个需要考虑的具体因素——战术意图。
大清海军采取的是接敌之后,以主力舰当先,首先冲乱敌阵,以乱战取胜。
这是此前海军战术领域的重要战法,即发挥战术小队的作用,多点突破敌方编队,破坏敌人阵形,然后进行混战,发挥火炮、鱼雷,甚至军舰撞角,以近战乱中取胜。[参考《甲午海战》]
丁汝昌在命令中强调了三条,也说明了这个意图:
“(一)舰型同一诸舰,须协同动作,互相援助;(二)始终以舰首向敌,借保持其位置而为基本战术;(三)诸舰务于可能的范围之内,随同旗舰运动之。”
减少敌人速射炮多的威胁,发挥己方火炮优势的“法门”就是——“舰首始终对敌。”这也是大英帝国老师教的。
联合舰队采取一拨担任游击,首先接敌,待主队接敌,游击队则快速机动,进行翼侧包围或夹击。这是经英国老师教授,学生日本在战前匆匆独创的。
实践证明这样能扬长避短,形成游击、本队多波次的攻击,阵形变换也灵活机动。而当初联合舰队更多的是考虑指挥方便,兼顾高低两种航速军舰,而且,纵队容易保持队形!
大清舰队战术的关键是,尽可能发挥定镇二舰吨位大、装甲厚、火炮大的特点,力争先敌发射,击沉敌舰或打乱敌人纵队。而后各战术小队也快速跟进,抢在敌舰前发炮并尽可能快地突入敌阵。
联合舰队战术的关键是,尽可能发挥自己速度快、火炮快的特点,尽可能避开清军的炮弹,力争以密集炮击,破坏大清军舰。
从战术来看,日军更为灵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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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实战当中,大清军舰在变阵中,出现了不到位的情况。当然,那一样不能认为是失误,更称不上是混乱。
造成变阵不成“雁行阵”,这是由于第一小队之后各小队要依次向两翼展开,越往后的小队斜向运动的距离越远。而后边的小队航速本来就低,特别是还有几艘“老爷舰”就更吃力。所以,平时变阵时,中央的定、镇两个排头兵,一般都要保持较低的速度,等后边的小队舰船赶上来。但为了将敌人尽可能远地拦住,定、镇二舰力争尽快接敌,并争取时间尽快向敌开火,所以保持了较高的航速。
除了速度上的差异,当然也有个别人的因素。这个秘密在战后官兵的分析中也透露出来。“定远”舰大副沈寿堃说:“……乃勇怯之不同也。勇者过勇,不待号令而争先;怯者过怯,不守号令而退后。此阵之所以不齐,队之所以不振也。”谁为勇者,谁为怯者,下来我们就会知道,这句话既说明了变阵不及的部分原因,也验证了个别将领的畏战不前。
这样,北洋两翼较弱的军舰就落在了后面,成了一个狭长的“人”字形。在对面的日军观察,是一个尖角冲过来。因这个队形又象是一个倒立的字母“V”,也有外国海军观战者将之记成是“V”形阵。
与我们的一些说法相反,日军也好,其他外国人也好,反倒没有对这个“V”形阵做过多的批评。
因为,判断一个作战行动是否得分,基本的评价标准是:它是否实现了指挥员的战术意图。最终的评价标准是:实战效果。
在此处,首先是看大清是否如愿,把战斗打成了想要的“乱战”局面。
其次,战术不是一成不变的,队形是变化之中的,因为战场情况是变化的,除了愚笨的战斗员,双方都不会让对方全部猜到,也都不会按对方的要求去做。
别忘了,战争中预案再完美,也无法拒绝和排除偶然的因素。
随机应变,是对统帅和一支部队的基本要求。
而歪打正着,在战争中也从来都是有的。
北洋舰队的“V”字阵形,意外地偶然之间,给日本人带来了很大麻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