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父亲在滚滚而去的夕阳中愈显模糊,安森坐在坚实的地上,那副面具与他一同待在这里。
他将这东西收起来,连同父亲一起。
面具看着他。
三条生命在空旷的原野上一同走着,已死的被拖拽,活着的在徘徊,两界之间的面具正默默地呐喊,或许是身周杂乱的草丛使它发痒了,安森如此想。
当他们来到一棵苍老的树下时,新生的微风便围着他们舞蹈,安森为父亲的身体担心,他变得太轻了,因而能被自己一路抱着,不过,这简易的行径很快便被理智否定,他将父亲轻轻放在地上,拖着对方前行。
他知道,父亲要走了,他变得越来越轻,自己必须让厚实的土壤抱住他,这温暖的大地会给旅人决心。
安森与大树道别后,便带着父亲和面具走了。
无人的城郊是夜幕的舞伴,当黑沉沉的天空垂在自己身边时,年幼的安森试着伸出手,去摸摸星星的发丝。
面具在说着话,它想让自己戴上它。
安森没答应这小小的请求,毕竟,路还很长呢。
或许他们要走到白天。
时光在幽静的田野中起伏,人们白日里的欢笑在夜晚响着,远处是大家聚集的地方,安森闻到了梦的气味,人们的美梦在朝这里漂浮,他想抓下来一团说说话,可又怕惊扰那些幸福的朋友。
父亲睡着,他在父亲的梦里走着,那只面具仍在叫,安森摸了摸它的脑袋,它便短暂地安静下来。
一条走在夜里的河躺在他们面前,如果河流会做梦,它睡着时还会向下流吗?
安森想着,想着,开始有些困了。
他变得羡慕父亲了,毕竟,他睡得很香甜,此时他在做什么梦呢?
自己的母亲或许也在那场梦里。
他将父亲抱起来,这轻飘飘的身躯无法抗拒外力,因此,他便被自己的儿子抱进怀里了。
安森蹲下去,他想跟河流说说话。
那淅淅沥沥的水流声算是回答吗?他将父亲交给小河了。
父亲的躯壳随着水流摇摆抬高,滴滴水珠汇成长梯,渐渐飞去天空上。
安森抬起头,那副面具也摆出个角度,与他一同望着。
他的父亲与河流一起流淌在夜空中,水声轻轻地响,它们不想闯进人们的梦乡。
天上的露珠化成雨,没了凭依,便随意洒在安森身上,他在雨中尽量地睁开眼睛,可自己的父亲已离去了。
一块吊坠夹杂在雨里,落在头上,顺着新鲜的雨滴,慢慢滑进孩子的脖颈,那只是块残碎的吊坠,它飘散在残碎的雨里。
安森看着手里的面具,现在只剩他们了。
面具提出了请求。
它希望自己能被戴上。
安森摇摇头,拒绝了它,毕竟,路还很长。
父亲只走到这里,可他还要向前呢,前方是个更宽阔的世界,那里有更多人,更多希望。
于是,他们上路了。
当安森被城市里的同龄人踢打时,他盼着自己能长高,当他的身高爬至狭窄房间的顶端时,他却又想变小。
这是个乱糟糟的城市,人们都乱糟糟地活着,能让他居住的,只有这像洞窟般的地方。
安森看着自己肿起来的脸颊,对着镜子嘿嘿傻笑。
至少,他还能在最卑微的日子里照见自己的模样。
那只面具躺在床上,它又提着自己的要求了。
安森又拒绝了它。
可记忆也拒绝着自己。
他已把父亲渐渐忘却了。
父亲长什么样子呢?仔细想想,他竟已不记得了,当然,还有母亲的相貌,这成了两个难以解决的谜题。
这谜题始终纠缠着自己,但在他闲暇时才有思考这件事的权利,在去捡垃圾前,在别人的拳头从自己身上移开后,这日日的思考没带来问题的答案,却给了他新的谜团。
自己真的曾有过一对父母吗?
安森曾遥遥地偷看过那些去上学的孩子,他们总三三两两地走着,因此,他不好意思上前打扰。
他静静看着,静静听着,放学后的学生是他的老师,他们无意中泄出的只言片语,便使自己深深地着迷。
安森学到了,要有确切的证据,才能证明一件事。
自己能证明出那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父母吗?
安森觉得自己也是课堂里的学生了,只不过他们钻研的问题有所不同,或许是自己过于愚笨的脑袋阻滞了事情的进展,他越思考,越调查,就越觉得父母这两个字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那对夫妻绝对没留下任何踪迹,若要说有,便只有一块意义不明的吊坠。
或许那只是自己的一场梦,或许自己一直生活在这肮脏破旧的小房间中。
安森试图求证,有一天,他跟在那些学生后面行走,有位小男孩的衣服彻底将他的视线攫住了。
那是种闪亮亮的服饰,他胸口处似乎长着一朵鲜艳的花,不知是如何做成的。
安森听到他说,有困难时就要找大人帮忙。
于是,他鼓足勇气,站在隔壁的房门。
“谁啊?”蕴含酒气的雄浑嗓音自内里敲响。
安森颤抖着,他看着眼前的男性巨人,用劲力气,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醉汉先愣了愣,跟着递出一脚,将这不正常的小废物踢到走廊上,这小东西疼得嗷嗷乱叫,便更激起了他的好胜心,他冲上去,对着此人拳打脚踢。
很快,他生出了个更绝妙的主意。
醉汉看着安森布满尘土的洁白脸蛋,嘿嘿笑起来。
他刚一弯腰,还未动手,便被个硬物砸在脑袋上,惊恐的目光夹带着求饶,慌张又仓促地看向那殴打者身上。
可那仍是个孩子,只不过穿得稍显华丽了些。
醉汉的气势又高涨起来,骂骂咧咧地锤向这小东西的脑袋。
可他竟扑了空,晃悠几下便跌在地上,接着是如雨般的踢打,他立刻机敏地放下尊严,向着这小孩求饶。
待殴打停歇后,醉汉一边赞叹自己坚韧的心性,一边溜进自己的房间去。
此番喝了酒,再加上不愿跟小孩动手,因此稍稍落了下风,醉汉一边想着,一边用破旧的餐桌将门堵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