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北始终是一个非传统的儒生,他从小接受的就是儒家的正规教育,看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圣人之言,儒家学说在他的文化积淀中,始终占有极其重要的一环,是不可更改的一部分。
但他同时在新时代来临之后,他并没有排斥其他的教育文化,而是踊跃的去学习,这跟许多接触新文化的儒者不同,许多儒者固守己见,总是认为儒家文化才是中华文明的正统,至于其他的学科,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道,对于那些大学中发散的思想,也毫无窥探之意,但张青北不同,他能够吸纳那些不同的意见,触通百家,自然自身的眼见也就越来越大了,所以他是一个非传统的儒生。
借鉴新时代的思想,这也让他对于孔子所描述的三代之治有了其他的想法,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并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只能够用言语去形容,比如三代之治是一个贤明的治世,人民丰衣足食,生活安康,朝廷廉洁奉公,不曾搜刮民脂民膏,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人们之间没有什么争斗,大抵是幸福的生活着,这是对于三代之治的描写。
但真的是这样么?起码张青北不信,他的人生阅历让他清楚的知道,一个国家倘若没有一点点的生产力,是根本不可能做到夜不闭户,丰衣足食的,三代,那是一个连铁器都还没有得到运用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又怎么可能老百姓日子好过呢?
不过这根本也无所谓,就像西方宗教中的伊甸园,在那里亚当和夏娃无忧无虑的生活,根本不用去考虑明天应该怎么办,那也是西方世界中的美好图景,犹如希腊的理想国,中国的大同世界一般,到底是不是真的无所谓,只要那份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是真的就行了。
而在这些圣人之言中,张青北渐渐意识到,单纯只是让老百姓有的吃穿这就足够了么?或许以前确实足够了,在那样一个贵族也不可能天天吃肉的时代之下,如今的时代,便是平民老百姓,也能经常的吃肉,这确实是一个治世,但仅仅这样就够了吗?
张青北来到新大陆之后,他能够明显的感觉到,新大陆的人民在精气神方面,都要比本土的人来的更好,这一方面源自于他们的生产让他们的生活水平基准要比本土的人好一点,另外便是在这里他们少了许多层的压迫,他们拥有选择官员的权利,这让新大陆的官员不像本土的官员那样横行霸道,好官永远是没有多少的,大部分人当官,为的其实也只是自己的前程罢了。
而在新大陆,因为制度的原因,让他们不得不对百姓低头哈腰,不然百姓就能让他们落选,尤其是在越小的地方,这些百姓的自信心就越强,因为在这些地方,每一票都非常的重要,有时候谁赢谁输,也往往就是一票之差而已。
这种方式,让张青北感觉到,权利终归是有可能被装入笼子里的,尽管这个笼子十分脆弱,且很容易被聪明人拿来利用,但相比起君子慎独来,张青北显然更相信制度,这是他跟传统儒生思想不同的地方,中国人凡事总是喜欢讲自觉,所以君子慎独,什么意思,就是如果你是一位官员,就必须要时刻自省,每日三省吾身,为的就是不让自己犯错。
因为孔子认为,作为官员,犯错必然会危及百姓,而不单单是自己,所以每一步都必须要仔细思考才行,二来则是国家也确实没有什么惩罚官员的手段,所以君子必须以自己高尚的情操,去管理自己的情绪,从而达到兼济天下的人生境界,这就是儒学的思想理念,相比起法律来说,显然更加相信道德的力量。
而张青北在接受了新时代的思想之后,显然更加偏向于依赖法律的力量,而不是道德的力量,倒不是道德的力量不好,而是太难了,身处高位,谁都希望大权独揽,这个时候,指望所有人都像君子一样,恪守自己的道德良知,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法律和民意,则能给整个权利套上一个枷锁,让他们不至于胡来。
其实说到底,两边都有笼子,儒家认为权利的笼子是道德,是自我的坚持,而张青北则认为权利的笼子是民意,是选举,是通过自下而上的方式,让官员不敢擅专,这两种各有优劣,儒家虽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张青北的这一派,其实问题也不少。
毕竟通过民意所聚拢起来的笼子,跟道德相比,其实结实不到哪里去,只要碰到一个聪明人,这个笼子照样是关不住任何权力的,就像元首和东条内阁的建立,他们都是在民主体制下完成的这一切,但是当一位狡猾奸诈的政客出现之后,民意也只不过是反手可变的笑谈罢了。
但这种制度,确实让张青北看到了一丝希望,虽然如今这套制度还有很多的漏洞,如果让张青北去参选,他可以毫不意外的直接就当选一地的市长,但是这套制度,确实有着本土制度所无法比拟的优势,这是张青北打骨子里面认为的,而对于权力。
他在官场、商场、人情场上厮混了多年,自然十分清楚,权力对于一个人的腐蚀到底有多么的严重,科举时此人或许还意气风发,一心想要为国牟利,但只需要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年时间,他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不一样的人,而至于那些还保持着最初目标进入官场的人,要么是离开了官场,要么是没有好日子过,一辈子在底层困顿,至于那些能够进入高位的,则是凤毛麟角,只有少数几个而已。
这些都被张青北看在眼里,他深刻的知道,造成这一切的,都是因为权力,这些士子在没有权利的时候,热血喷张,而等权利一旦落入他们的手中之后,便开始弄权,这是十分让张青北痛恨的,所以他喜欢新大陆的制度,与其说是为了老百姓,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昔日同僚。
不可控制的权利不仅仅会让老百姓的利益受到损害,更会对官员本身造成莫大的伤害,在巨大的权利面前,人可以无法无天,可以逍遥法外,当你握有这份权力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慎独,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每日三省吾身?
这是很难的事情,就像现代社会,很多人讨厌贪官,但若说起自己要是当官,大部分都会说,老子当官也得先贪个三年,这些人憎恶贪官,并不是因为贪官有多么的罪大恶极,而是自己没有成为贪官的机会罢了?
这些人在社会中不是少数,而权力所带来的名利也确实动人心,单单依靠君子慎独这四个字,是很难约束人的,君子或许确实会谨遵己道,但奈何世间大部分人并不是所谓的君子,像范仲淹、孔子、孟子、包拯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可不多,他们为官确实不会贪污,会为老百姓伸冤,会恪守自己的权利范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但这也真的只是少数而已,所以张青北更希望权利能够被关进笼子,这不仅对于整个社会来说是一件好事,对于官员自身也是一件好事,权出自上,官员就只需听命于上面的人就行了,所以官大一级压死人,权出自下,官员就必须听命于选你出来的人,所以官大一级,也压不死人。
这无疑是一种好制度,尽管他现在还是一种雏形,大部分地区的选举也是乱七八糟,贿选的,骗选票的,还有乡绅与黑社会勾结保持高位的,这种情况非常的多,许多地方的日子也过得并不好,但不可否认,这套制度在某些方面相比起本土制度,是有优越性的,起码在张青北的眼中确实如此。
而这套制度,必须要有时间去沉淀,去开发才能熠熠生辉,绝对不能让这些王爷们轻而易举的改变,这是张青北回归的主要原因,也是他告诉给毛戡鉴的,但其实在张青北的心中,之所以回来,也确实还有一个更宏伟的目标,只不过并不是毛戡鉴所说的封疆裂土,在他看来,这实在是有些小儿科,他要做的,是比当土皇帝更加伟大的事情,那就是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将这新大陆的制度,完善起来,培育出一个新的制度体系来,这才是张青北心中宏大的愿望。
自从徐清执政以来,天下士人大多数都以徐清为自己的榜样,无论喜不喜欢他,徐清显然已经成为了宋朝上至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共同谈论的话题了,而对于士子们来说,徐清这个人就更加需要研究,毕竟科举考试可都是内阁出题,而徐清则是主考人,不研究他的出题策略,不研究他的为政理念,是很难考上科举的。
毕竟徐清虽然极力追求公平,但他也是有价值取向的,两篇同样好的文章,一篇保守,一篇开放,他往往会更加喜欢开放的文章,也同样是两篇文章,一篇提倡重商,一篇提倡重农,他无疑也会选择前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来评判生活中的一切,徐清也不例外,考生们自然就需要研究徐清的施政理念,从中得出徐清的精神,从而好有目标的下笔,这不能算是作弊,毕竟考试么,就得钻研主考官的想法,这也是考试的一大目的,或许应该说跟心理学有关。
而张青北,无疑是众多士人中的一个,但与其他士子不同,许多士子只是单纯的崇拜而已,还有很多则是附庸风雅,人云亦云,而张青北,则是真的在心里想要超越徐清的,而在他想来能够超越徐清的,无疑就是创造一种新的制度了,因为其他方面,想要超越徐清其实是很难的,对于工业化的贡献,恐怕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够超越徐清了,而对于社会的建设,恐怕也很难有人在这一代超越他了,张青北有自知之明,而唯一能够超越的,便只有创造一种新的制度了。
徐清其实也进行了制度的创造,但幅度非常的小,始终是在君主制这个框架里增删改查,但无论怎么改,框架始终都是君主制,而且是君主集权制,所以在创造制度上,徐清是不成功的,甚至都不能用创造这个词来形容,而应该用创新这个词来形容才对,但因为张青北对徐清十分尊崇,所以用创造这个词,来凸显徐清的贡献。
而自己若是能够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制度,能够抗衡本土的制度,自己的名字无疑将永留史册,因为张青北清楚的知道,制度性的创造,是比工业化更加重要的东西,甚至可以这么说,工业化的重要前提,就是制度化。
就像蒸汽机发明出来之后,人类进入工业时代,但其实人类进入工业时代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工业时代最基础的东西也不是蒸汽机,而是工厂大规模生产,只有到这个时候,才能被称作是工业化时代,而大规模生产,就无疑离不开大量的工人,而如何让工人们能够在一个工厂中秩序井然的生产,这便是一种制度的创造。
西方的三班倒,十小时制度,还有福特创造出了流水线生产,这些才是工业化的精髓。张青北虽然没有徐清这样上辈子的记忆,但是他曾经担任过广州沿海地区大集团的贸易总经理,深处于工业城市,自然知道工业化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不仅仅是蒸汽机,更为关键的始终是制度,唯有制度创新,才能从最根本的激发生产力。
这是张青北的人生阅历告诉他的,而事实上这也确实没错,所以张青北自然想要在自己有生之年,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制度,如果他能用来对抗本土的制度,青史留名,这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