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刘备所论三道,李孟羲有着各不相同的考量。
官道乃最容易走的路,四平八稳,守成之策。
然,于他人四平八稳,于涿州军而言,并不稳妥。
关键在黄巾,关键在张角,关键在与董卓与皇甫嵩皆交恶,关键还在刘玄德一介白身,毫无根基,官路势必步步艰难。
王道者,李孟羲何尝不知,在这汉末三国,最稳妥的阻力最小的成霸业之途,乃是重用世家之力,仗世家之助争雄天下。
然,李孟羲自知,与世家玩意儿,实在不熟。
生于红旗下的李某人,心底压着打地主灭豪强均分土地让人人有田耕人人有粮饱食人人昂头挺胸的宏伟志向,又深知亲世家与亲百姓两不能全,又深知,若收没天下之田分之百姓,则必成天下世家共仇,必被天下共讨,必成孤家寡人。
以一己之力,抗衡天下所有世家,搅他个天翻地覆,何其霸道?又怎能不行霸道。
正如李孟羲所言,正道沧桑啊,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物,在这动荡的乱世之中,何其难也。
然,李孟羲明知其艰难,还是选了最难的一条路。
涿州军方略一定,李孟羲至刘备,至关张二人,皆赞行霸道。
兵霸一方者,强占官府,自领州牧,自治军政,朝廷之令,不闻不视,自成一方,听调不听宣,行大不忠之事,成大忠之义。
虽然李孟羲说的冠冕堂皇,但刘关张三人都是明白人,兵霸一方,又强占官府,几乎就是割据一方,形同不臣。
刘关张三人都沉默了。
虽然他三人都赞同李孟羲对涿州军前景的分析,也都觉得李孟羲所言霸道一途为涿州军所不得不选且是上上之策,然不管如何,割据一方藐视朝廷之行,让忠义当头的刘关张三人内心很是抗拒。
内心纠结无比的刘关张三人,心中都忽而叹了一声,正道沧桑啊。
艰难想通了一切之后,刘关张三人神情变得坚毅起来。
这时,李孟羲又朝刘备和关张二人道,“有句话,当与玄德公明说。”
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的刘备,忙伸手作请,“讲!”
李孟羲盯着刘备的眼睛,说到,“前番为避与官军冲突,某对皇甫嵩已屡屡退让,已仁尽义至。
若他皇甫嵩领兵再来,当决计不止三万大军,乃是五万乃至十万之众,与玄德公言明,他官军但敢杀来,某绝不留手,他来五万,某便屠他五万,来十万,某就屠他十万!”
李孟羲目光冷冽,话说的杀气腾腾。
“再与玄德公言明,我涿州军根基毕竟薄弱,朝廷大军纵十万虽败,转瞬可又聚十万,待大战起时,若我军呆守不攻,势必被耗至兵马怠尽,势不能支。
故,先与玄德公言明,官军但来征讨,首战既为决战,首战既为生死之战!
朝廷兵马一旦来讨,当先灭官军,再趁大胜之势,杀向四方,沿途攻城拔寨,屠戮世家豪强夺其土地均分百姓,如此,我兵锋到处,则土便再非大汉之土,民已非大汉之民,皆成我助力。
而后,再取中原,破洛阳,擒天子,或携天子以令诸侯,或杀天子重立山河。
“到时,”李孟羲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哼!天地已然变色!”
说完,抬手,啪的一声,李孟羲一掌拍在了矮几上。
刘备满脸惊骇的看着李孟羲,心头一颤。
下方,关张二人瞪大了眼睛,愕然当场。
刘备脸色变得阴晴不定,嘴巴张了几张,说不出话来。
片刻前李孟羲高谈阔论,还只是说听调不听宣,什么行大恶之行,做大善之事,忠于汉室的刘备已经很勉强很勉强同意了李孟羲的兵霸一方的谋划。
现在,李孟羲竟说此大逆不道之言,说什么破洛阳,擒天子,已经践踏过刘备底线了。
刘备不由的闭上眼睛,手握紧又放松来回了数次,他狠狠地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内心。
片刻后,睁开了眼睛,抬头看着面前神色澹然的少年,刘备不由转过了头,不愿再与李孟羲对视。
刘备看到了下方关张二人,关张二人都看过来,神色肃然。
回首,刘备疲惫叹息一声,“唉。”
刘备叹气。
“羲儿啊,”刘备看着李孟羲,眼神复杂无比,此刻刘备称呼也变了,“在涿州之时,羲儿你还曾说,要某重立德行,重夺天命,备深信不疑。可今又为何,要出此惊世之言?”
李孟羲毫不退缩的与刘备对视了良久,而后,嗤笑一声,反问,“某确曾说再立德行,再夺天命,某从未朝言夕改。
某问玄德公,天命者,何为天命?
天子之命?大汉朝廷之命?
孤忠天子一人,独夫也!
天命者,非一人之命,一朝之命,而黎民苍生天下百姓之命!”
“破洛阳,擒天子,只亡汉庭,只辱天子,而未曾伤百姓。能安百姓,能救百姓于水火,能还百姓以太平,便是定夺了天命。玄德公以为,如何?”
李孟羲脸上笑意澹澹,笑着看着刘备。
矮几对侧,刘备嘴巴张了几张,想驳斥李孟羲两句,可他刘玄德怎是伶牙俐齿的李孟羲的对手,刘备最终,只能哑口无言。
刘备有心想说,官军要是攻来,或有转圜余地,谁言必是不死不休。
然而刘备清楚,万一官军真来与涿州军不死不休,除了开战,别无他法。
一旦开战,正如军师所言,涿州军根基毕竟薄弱,毕竟比不得大汉朝廷兵马强盛,若战事拖延日久,涿州军必亡,唯能之胜计,便如军师所言,首战既决战,官军一旦杀来,便立以雷霆之势扑灭朝廷讨贼大军,而后不待朝廷反应过来之前,便以雷霆之势,席卷天下,进而覆灭汉庭。
刘备深知,若真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时,要么进,要么死,没有他选。
是死,还是忠,刘备几乎瞬间就有答桉了,刘备是情愿一死。
这不再是行大恶之行,做大善之事了,兵霸一方,为的还是定立大汉江山一隅,破洛阳,擒天子,是直接要覆亡大汉江山。
在那么一刹那,刘备差点就要说,要同意了李孟羲片刻前的建议,要涿州军和李孟羲自此两分,各走前程。
刘玄德自去匡扶汉室,他李孟羲愿去席卷天下,便去席卷天下。
待他日沙场相见,刀枪不饶,生死各安。
就差那么一点,刘备就要分家了。
一旦刘备说从此恩义断绝,那么依李孟羲的气魄,绝不会再纠扯,绝不会拖拖拉拉,必是让刘备带数万精兵走,他李某人独自带着黄巾众人乱世求活,再至一脚踹翻大汉这座摇摇晃晃的破屋子。
涿州军的动荡,和天下局势的最大变故,差点就发生了。
可刘玄德总归是心软,当刘备看着面前瘦瘦小小的少年,当脑海中一时又回想起当时初见,回想起李孟羲他哥俩衣衫褴褛来投的可怜模样。
再一想到,李孟羲他哥俩年纪尚幼,称霸一方之事又岂是易为,若无人撑腰,谁人肯服他哥俩,当再一想到,李孟羲被手下离心之人乱刀砍死,头颅被人拿去跟朝廷请功。
想到这里,刘备就不忍了。
刘备眼神软了下来,吃吃的笑了看着李孟羲,“兵法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兵法又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策也】。
前番皇甫嵩杀来,其气势汹汹又如何?其大军三万又如何?他皇甫嵩善用兵又如何?
不还是,羲儿你戏耍他皇甫嵩如若三岁孩童!
当日军情险急,屡屡将至战起,可终这数日,终未起战事。”
刘备笑着,连连摇头,“有咱家军师在,有军师赫赫之谋,便不至朝廷大军来讨,便不致与朝廷不死不休。”
李孟羲都愣了,李孟羲皱眉看着刘备,不由挠头。
确实,能不直接跟大汉朝廷撕破脸皮,就不撕破脸皮,能不跟官军大战,就不跟官军大战,能安心发展是最好的。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意为,最高明的战略乃是,不发生战争。
不战而屈人之兵,正如前番跟皇甫嵩对垒之时一样,车阵,壕沟土垒,十面埋伏,攻心计相累,种种屈兵计策,迫使官军颓战力,无战心,从而避战。
李孟羲也知晓,纵是日后皇甫嵩真领兵再来,依然能有方法不战而驱之。
但,不管如何,和官军爆发大战,和朝廷直接为敌的可能依然会有。
思索片刻,李孟羲皱眉看向刘备,认真问,“虽说如此,能避战便当避战。但凡事就怕万一,万一与朝廷为敌避无可避,又待如何?”
刘备摇头,不为所动,手一摆,“有羲儿在,绝不致避无可避。”
李孟羲眉头皱的更紧,他非要问明白,问万一跟大汉朝廷的矛盾不可调和之时,刘备到底该怎么选。现在不问明白,万一大事临头,刘备当断不断岂不不妙。
“可,若是万一?”
“绝无万一!”刘备语气笃定,对李孟羲智谋的极度信任的样子。
李孟羲眉头一挑,“总有个万一。”
“绝无万一。”刘备神色不变,笃定依旧。
李孟羲,“……”
刘备抱定着根本就不会走到绝无退路,绝不会走到不得不攻破洛阳的那一天的想法。
李孟羲心知肚明,心知刘备在故意回避问题。
暗暗的叹了一口气,李孟羲复看向刘备,郑重道,“当与玄德公知晓,以我军如今之力,匡扶大汉或力有未殆,然,若要覆亡汉室,某敢夸口,某足有十成成算!
他张角不能成事,乃他张角无能,他张角不能亡了大汉,某能!”
一番话,李孟羲说的斩钉截铁。
若是旁人夸此海口,徒惹人笑。
可话由李孟羲说出来,理所应当无比。
刘备含湖其辞,回避不谈涿州军与大汉不得不不死不休之时,他刘玄德要作何抉择。
李孟羲便在话里话中挑明了,不管他刘备有没有再造乾坤的想法,不管他刘备愿是不愿,涿州军从此刻,便已经有了再造乾坤之力。
刘备完全听出了李孟羲的话中之意,刘备默然。
气氛沉默了片刻。
李孟羲看着刘备,幽幽道,“某随异人求学,本乃世外之人,这世间扰扰,本与无干,大汉,又与李某人何干?
若为天下百姓,虽粉身碎骨,无怨。
若为一家天下,不愿为之。”
李孟羲突然笑了,语气放轻,问,“敢问玄德公,今生所求为何?”
刘备回以轻笑,“匡扶汉室,自涿州起兵起,此心从未有变。羲儿今生所求,又是如何?”
“某所求?”李孟羲顿了一下,而后带着澹澹笑容,道,“某所求者,
一者,欲安定天下,断绝胡祸,不使神州沉沦;
二者,我师门先贤有训,【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亦某所求。”
言罢,李孟羲笑看刘备,拱手一礼,“玄德公,祝你我同力成事,皆如所愿。”
刘备哈哈一笑,拱手回以一礼,“祝你我各如所愿。”
末了,李孟羲找了个由头,“夜已深,某暂去。”
说罢起身,朝关羽张飞两人也拱手一礼告别之后,关张二人忙起身回礼,之后,李孟羲便离开了。
在往常,李孟羲跟关张二人好的不得了,根本不用多礼的。
然,今夜所谈之事,乃存亡正事,故而,刘备一改往常口头昵称,不再称羲儿,而改口称呼李孟羲的名字,称呼为孟羲,关张二人,在此正式场合,也视李孟羲为军中军师,而再非自家子侄。
李孟羲如今也变得人情达练了,李孟羲知道今夜讨论的许多言论激进而过格,也深知关张二人顾忌彼此交情,不好当面说什么。
正因为知晓如此,李孟羲很聪明的适时离去,给刘关张这三个结义兄弟自家人留一个说私话的机会。
李孟羲走,走了好一会儿,刘关张三人就盯着外面,彷佛怕李孟羲没走远一样。
好一会儿,确保李孟羲走远了,刘关张三人这才相互看了好一会儿。
“嗨!”张飞抓挠着胡子,瞪大着眼睛,他牛眼瞪着,看看刘备,看看关羽,滴咕道,“咱家羲儿,怎地跟个反贼一样?”
这话说的,要么说反贼,避而远之,要么说咱家的,亲而隐之,怎么又是咱家的,又是反贼,咱家的反贼。
这句话说的,又亲近,又避而远之。
李孟羲口出诸多大逆不道之言,什么破洛阳,擒天子,挟天子令诸侯之类,刘关张三人听得这些话,竟然没对李孟羲大发雷霆。
李孟羲终归成了刘关张三人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