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军以生动的实际操作,给皇甫嵩好好的上了一课,打了多少烂仗的皇甫嵩从此知道什么叫动静相间,什么叫既动且静,既乱且整。
官军以正常行军速度走在大道中,涿州军的口袋大阵紧跟着官军行军队列亦步亦趋的移动着,牢牢地把官军整个行军队伍套在了里边。
若只是普通合围倒罢了,莫说涿州军能合围,黄巾人多势众,一样能把官军给四面围起。
打颖川黄巾的时候,皇甫嵩就被黄巾围过。
然,涿州军岂是黄军所能相提并论。
因包围圈足够的长,长过了官军行军队列一节,每当官军队尾走过,立刻,排在最后的枪阵立刻散开,蛇褪皮一样,一节一节褪掉。
这些散开了枪阵,便是动的一部分。
这部分本来排在最后的人,用奔跑的速度,从包围圈两边绕到最前边,接到最前头,因为包围圈长了官军行军队列一截的缘故,这些队尾的人跑开跑到队首之后,有充足的时间空挡去整队列队。
等到官军行军队列走完了一截空余,到了队首,队首续上的那一截已经排着齐刷刷的枪阵站了好一会儿了。
都是合围,合围与合围的差别就在这里。
黄巾乱军若是合围,黄巾军从四面八方乱糟糟的冲出来,散乱如同鸟雀,来时群涌,散之亦群起而散。
涿州的合围则是让官军每走一步都被枪阵对着。
所谓动静相间就是如此,动的是后队迅速接续前阵,静的不动的是中间和前边的枪阵。
照这么下去,走到地老天荒,官军行军队列依然被围在口袋阵里。
大道宽敞,官军走在路上,路况比涿州军好的多,走大路的官军理应是心情更为舒畅的。
然而,皇甫嵩眼看着大道两边,如林枪阵之后狂奔而过涿州军士卒,皇甫嵩心里逐渐不痛快。
泥人尚有三分火性,哪怕憋屈的被涿州军看押着走,哪怕被围的死死的,然,皇甫嵩非要斗上一斗,绝不让轻易涿州军如愿。
皇甫嵩立刻下令,令全军加速行军。
涿州军阵势皇甫嵩看的一清二楚,关键就在,涿州军步骑间阵,快慢相合,还有合围阵势够长,关键就在此两者。
有步骑间阵,涿州才能以有限的兵力,拉围起足够巨大的包围圈。
若是全是步卒合围,步卒还得排成枪阵,那纵有十万人,涿州难以把包围圈合拢。
而阵势足够长,则就让涿州军能够不停的队尾调队首,不停的在前续接。
皇甫嵩看到了涿州军的破绽,皇甫嵩看到,涿州军包围圈虽然够长,虽然前边长出一截,但长出的这一截,也并不太长。
只要行军加快,比涿州军前后接续的更快,看他如何。
皇甫嵩暗自跟涿州军较上劲了。
皇甫嵩急行令下,官军本就不慢的行军速度,再次加快,官军士卒开始小跑了起来。
官军一快,这边涿州军阵势得动的更快。
队尾处,张飞让副手在后边领着骑兵收后,他本人则忙着指挥队尾。
所谓收尾就是,张飞手里拎着个鞭子,恶声恶气的,一旦官军队尾走过,张飞立刻恶狠狠吼道,“走!赶紧跟上!”
……
“娘的!队长先走记不住?”
……
“一队一队跟着!谁他娘的让你抢着跑?!赶死呢你!”
……
毕竟是实战,跟事先摸点儿时的情况不一样,事先摸点儿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跑的赶趁跑的匆忙。
现在人多杂乱,状况频发,跑的一匆忙,有人鞋子跑掉了,那人作势就要下意识停下捡鞋。
不待那人停下,张飞一声吼,“鞋不要了!不准停!走!”
张飞怒喝一声,鞭子啪的一声抽响。
那个倒霉的跑掉了鞋子的家伙,一个机灵,鞋子也不敢捡了,赶紧扛着木枪就跑。
此时是快速行动,一队一队跟的很紧凑,是容不得一点错乱的,要是有人在中间突然弯腰捡东西,得绊倒一片人。
包围圈那么大那么长,一个人出错,就耽误全线的时间,中间要是有十个人出乱子,反应到队首,队首就赶趁,要是中间有一百个人出乱子,说不得包围就跟不上了。
皇甫嵩要跟涿州军较劲,确实给涿州军造成了些许麻烦。
但,到此为止了。
事实证明,统帅大军时,万不能意气之争。
皇甫嵩带着官军拼命往前跑了两里,还未跑出包围圈,皇甫嵩自己就不跑了。
原因有三。
其一,涿州军士卒是轻装上阵,除了轻装步卒就是机动能力更强的骑兵,什么淄重车拖累都没有。
官军不同,官军带着众多淄重车马,淄重队再怎么用了吃奶的力气跑,跑不过轻装步卒。
其二,皇甫嵩想一阵急行军跑出包围圈,官军急行军得一个劲不松劲的跑,而涿州军士卒,乃是动静相间,动静相间是,涿州士卒是间歇性的跑,队尾的人卯足了劲一个劲冲到队前,然后就列好了阵势不动了。直到队列轮过了一轮,才开始又跑。
一个得不停的跑,一个跑一阵,歇一阵,这造成的差别就是,还没跑两里,官军与涿州的士卒的体力差别便拉开了。
一开始,官军急行军把包围圈追的紧紧的。
跑一阵之后,官军士卒体力明显下降,反之,涿州军士卒跑跑停停,速度依旧,这就造成了,到两里左右,皇甫嵩就发现,不仅没追到涿州军队首,还跟队首越拉越远了。
至于第三点则是,官军一阵急行军,淄重队落到后边了,队伍前后脱节松散了许多。
皇甫嵩麾下也有骑兵,皇甫嵩带着骑兵甩开步卒直接往前冲,超过涿州军队首轻轻松松,甚至都不用骑兵,皇甫嵩但凡丢掉淄重队领着步兵猛冲一阵,也有超出重围的可能。
然,皇甫嵩他敢任由淄重队落在后边,任由步骑脱节,任由队列跑的松散?不能。
皇甫嵩老成持重,对涿州军是能防备着就防备着,为防万一,为防着涿州军痛下杀手,必须时刻收拢住行军队伍,让行军队列尽可能紧凑,人力尽可能集中。
皇甫嵩陷入了阳谋之中。
身处合围,官军行军队列如果拉长一点,就把涿州军的包围也拉长了。
同等兵力,包围在外的涿州军队列拉长了,兵力就必然更分散,若是谋求突围,成算更大。
然而,反过来,要想让涿州军的包围圈拉长,官军得先把自己队列拉长。
涿州军包围拉长,兵力分散,他官军行军队伍拉长,兵力也分散。
关键就在这里。
队伍都拉长,双方兵力都分散,变化一样,但权重不一样。
于涿州军,包围圈拉长了,不过是包围松散了一点,包围圈还是包围圈,区别只是能围杀官军五成人和围杀其四成的差别。
然而对官军来说,本来大道上行军,成六列纵队,外两人是盾兵,中是枪兵和弓弩手。
这样,虽是行军队列,虽是身处重围之中,但一旦涿州军发难,还能挣扎一下的。
要是把队伍拉长,六人同排,就得拉长成两人同排,两人一排的细长行军队伍,就像是哪哪都是七寸的蛇,骑兵冲哪哪断,都不用骑兵,步兵一个枪兵挺着枪冲过来直接就能截断行军队列。
关键就在这里,拉长队伍,于涿州军而言,是包围圈坚固与否无关痛痒的问题,于官军,是生死之重。
明知行军队伍越紧凑,队伍就越短,就利于涿州军合围,然而皇甫嵩却不得不尽可能收缩队伍。
皇甫嵩是不得不陷入阳谋之中,身不由己的配合涿州军的包围。
——
再往前走,走着走着,转过一片小小的树林,皇甫嵩突然停下,惊骇的看着前方。
在前,刚转过树林,皇甫嵩猛地看到,过了树林之后前方道路两旁,离路几十步侧外,不知多少兵马早列阵在此,恰好前方地势平坦,路两边列阵的兵马乌泱泱如同长墙,从路这头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
好一道漫长人墙。
只粗略一看,能看到的,少说得有两万人上下,往后,不知还有多少。
皇甫嵩被漫长人墙震住了。
皇甫嵩一停,官军行军队伍也停了。
官军队伍一见停,领着骑兵押后的张飞立刻就知道到地方了。
到第二段埋伏了。
合围之势是分两段来的,第一段皇甫嵩已经见了,是暗伏,是突然从四面八方杀出来。
涿州军如此布置是为了震慑官军以避免官军狗急跳墙的防备手段。
第二段合围,才是涿州军主力,才是真正的铁桶阵势。
张飞见官军队伍不动了,立刻留下一半骑兵在后继续压阵,他本人则领着剩下一半骑兵匆匆到前边去了。
不一会儿,皇甫嵩尚未从震慑中回过神来,突然就听见骑兵动静,转头一看看见涿州军骑队从两侧跑过,绕到前边去了。
片刻后,涿州军骑队全绕到了前边,并不围堵路中,而是分列两旁。
从中,出来一骑,而后又是一骑。
前一骑,涿州军猛将张飞是也,后一骑,身量小小,一少年。
少年马前,有人帮着牵着马。
眼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凑头交谈过后,从涿州军骑兵队中,出来一骑。
涿州军传令骑兵走到皇甫嵩面前停下,声问,“何不前行?”
皇甫嵩默然良久。
罢了,前路有合围,端的现下就不是身处合围。
皇甫嵩下令,令大军进发。
停滞半途的行军队伍,再次动了起来。
中间隔了没多远,官军动,围在官军两侧的包围圈也在动,当皇甫嵩到跟前和李孟羲碰头,前后两段合围阵势也接到了一起。
铁桶合围阵势,恰如其分,两个铁桶阵势,无缝衔接了,一点空挡不让官军见。
李孟羲与皇甫嵩数步相对。
皇甫嵩越过李孟羲,朝后连绵人墙扫一眼,目光回转,看向李孟羲,神色复杂问道,“尔涿州军,到底多少兵马?”
“只九万有余,”李孟羲淡然答到,“车垒合围时为九万人,现下于路设围,亦是九万。”
皇甫嵩瞬间琢磨到了什么,眼睛一睁,“莫不是……昨夜之时?!”
“然也!”李孟羲笑了。
皇甫嵩瞬间就明白了。
明白过来之后,皇甫嵩一阵懊悔。
早知道昨夜涿州军连夜把兵马调走,早知如此,昨夜就直接突围了,何必今日反又一脚撞到包围之中。
皇甫嵩目光微凝,李孟羲看了良久,一字一顿的问,“你就不怕,老夫昨夜反杀过去?”
李孟羲笑着摇了摇头,“我军主力虽尽皆调走,然老将军以为,某真不留兵马守备?我军土垒深壕岂是毫无用处?再有,徒你官军有营寨,我军就无有营寨?
昨夜某连夜调军,走八万,留守一万,此一万兵力,仗土垒之利,足挡老将军三万之众。
纵挡之不能,我军退后尚有营寨可依。”
“老将军问我,可惧昨夜反扑。”
“不惧!”李孟羲哈哈笑了,“纵老将军倾军反扑,我军决计不致落败,最颓,不过均势而已。”
皇甫嵩低头轻叹,无言以对。
说的不错。
昨夜涿州军虽调空了兵力,兵力十不余一,然余的这一万,借地利,借营寨,仍足以相持,看似用险之举,实则,与涿州军无险。
皇甫嵩再一想到,难怪白天不撤围,非要等到天将亮未亮之时,非等凌晨,原来是为了趁夜调动兵力。
何必还留一万,就是留一千,就是一兵一卒不,就扔个空寨在那里,漆黑一片,谁能知晓空寨是空寨。
得知了真相的感受,并不好受,皇甫嵩知道自己完全落入了涿州军的重重算计中,每一步都落入圈套。
智不如人,怨不得别个,只是,皇甫嵩看着面前稚嫩的不可思议的小少年,皇甫嵩心里很不是滋味。
输的彻彻底底,输给了一个小娃娃。
皇甫嵩心中郁愤难平。
李孟羲让开了过道,手指身后连绵阵势,朗声道,“之前两里,挟制将军之兵力,不过一万五千,只当将军兵马半数,先时合围虽成,阵势单薄也。
若老将军彼时欲决胜负,则胜负难料。
往前,我涿州军主力六万皆在,晚辈数日辛劳,方置得此八十里长围。
与老将军言明,再前重围,绝无单薄,乃步步森严。
请行!请老将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