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拔营,为八月十五日,文安县攻城战结束后的第四天,也就是借城练兵结束后的第一天。
八月十五这日是中秋佳节。
白日行军,无事发生。
到了下午,依然是提前一个时辰扎营,然后,各级伍长什长汇聚,李孟羲来教他们学习识字。
话说,过去那么些天了,数字教的差不多了。
众多乡勇,大抵都把十个数字符号记得滚瓜烂熟了。
并且,数位知识也都大多明白了。
不说个十百千了,哪怕随便拉一个人,让他写个一百万是多大,乡勇们也写的出来。
一架空车平支着,一张漆面大盾卡在车边,这便是黑板。
李孟羲挠头想了片刻。
该教什么来着。
对了,先把九九乘法表教了吧。
想起小时候,小学学前班,当时天天杯乘法表,也不知背了多久。
于是,李孟羲提笔,蘸了一些石灰水,在盾面上写起。
1x1=1
1x2=2
……
九九乘法表有个特点,那就是,如果对正写齐之后,术式排列是个阶梯形的,错落有序。
很快,写完。
李孟羲带着乡勇们读了数遍。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乡勇们对于学习这件事也越来轻车熟路了。
像一开始,张不开嘴读,或者有人东张西望的,这些都不见了。
学习这件事,也是要熟练度的。
九九乘法表不难。
并且,这不是什么新奇玩意儿,春秋战国时就有九九乘法表了。
当感觉差不多了,按惯例开始挑人读。
尤其是那几个百夫长,每次都挑他们。
关羽教的方法,杀鸡儆猴。
若百夫长学的不好,就罚百夫长,震慑余众,效果好得很。
因此,百夫长们压力比旁人更大,学的也更认真。
百夫长们挑过一轮,还行,磕磕绊绊的能读了。
下边,突然有人举手。
就跟小朋友们一样。
这是李孟羲要求的课堂纪律。
一看,是狗子。
“狗子,怎么了?”李孟羲问。
狗子站起来,有些支吾,“俺想去伤兵营。”
——
伤兵营,李孟羲一块儿和狗子来了。
李孟羲本好奇狗子那么着急忙慌的来伤兵营干嘛,到了时,李孟羲突然明悟了。
有个伤兵,快死了模样,李孟羲纵然不懂医术,不会看人气色,他也看的出来,这人怕是活不了两天。
这个伤兵是狗子一什的人。
狗子来,是教伤兵好友学字的。
李孟羲在旁观瞧,他眼瞅着狗子认真的,一字一句教他好友背乘法表。
而那个伤兵,明明脸色苍白,眼下淤青一片,几尽油尽灯枯模样,尽管伤兵气若游丝,每跟着读一声,就如若耗尽了他全身力气一样,但他神色认真,一丝不苟,认真的跟着什长读下去。
说起来,有些好笑。
两个大人,笨拙的磕磕绊绊的读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放在后世,让人听见,会惹起笑声一片。
但现在李孟羲听来,只感觉心酸无比。
这伤兵都要死了,还努力的想多学点字。
穷苦出身的乡勇对知识的热忱,让李孟羲汗颜。
有脚步声,李孟羲转头去看。
是军医卜来了。
卜免着袖子,手上还有水迹,显然是,刚才是在干煮绷带之类的工作。
李孟羲回头看了认真的教好友学字的狗子和那个伤兵一眼。
李孟羲不着痕迹的,示意军医走远聊。
李孟羲还没问,军医卜便叹了口气,先说了,“肠子断了。这几日每天只能灌点稀的,活不成了。”
也不知卜这些医者是见惯了生死还是怎么着,说起死亡,卜语气平静,脸上一点表情波动没有。
好半晌,“奥。”李孟羲奥了一声。
他听明白了,不是普通的伤,是他妈的肠子断了,这不是简单的酒精消毒和简单缝合伤口能解决的问题。
纵是华佗在,不一定能不能把断掉的肠子接上。
肠子断了肯定是能接上的,至少,在李孟羲来的那个世界,肠缝合手术技术很成熟了。
那,肠缝合手术怎么缝合的,用羊肠线能不能行?
李孟羲皱眉。
得有空试一下啊,不拿人试,拿猪试。
把猪开膛破肚,然后把猪肠子弄断,再看拿羊肠线缝上。
看猪能不能给救回来。
如果不行,那就改进方法。
再试,直到试成功未知。
李孟羲突然就想起来了。
自家大爷,也就是亲爷爷的大哥,当年抗美援朝战场上,被炮弹的碎片炸断了肠子。
据说,当时战地医院杀了只活狗,用狗肠子把大爷的断肠给接上了。
人家说,狗肠子只能管四年。
果然,大爷复原回家,没挺过四年,人就去了。
小时候听说这件事时,不明白,人为啥换狗肠子。
等大了,懂一点常识了,还是不明白,难道是,人肠子断了,接不到一起吗?所以用狗肠子?还是不明白。
在李孟羲在一旁和军医商量肠缝合术之时,这边,什长狗子教他好兄弟背乘法表。
伤兵背的越来越吃力,声音越来越虚弱。
“狗儿……”虚弱的声音打断了狗子的沉思。
“俺不背了吧,狗儿,俺木的劲儿了。”伤兵眼中的色彩,在缓缓消失。
他勉强的朝狗儿笑了一下。
狗子愣了,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了,慌忙起身就要去叫军医过来。
“狗儿……”
一只软绵无力的手,拉住了狗儿的衣服。
“莫忙趁人家了,俺到时候了。”
“狗儿啊,俺死了,有那个啥恤,俺家里人也死完了,剩俺自个了。”
“这钱,给你拿住吧……”
什长狗子,一个没忍住,眼睛一红,眼泪流了下来。
这边,李孟羲和军医敲定手术实验流程,合计好了,多买点猪狗羊啊,啥的动物,开始试试手术咋做。
当李孟羲回来。
他看到,什长狗子老大不小的一个人,趴在板车边,呜呜的哭。
听见脚步声了,狗子忙背过身去,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转过身,红着眼,勉强的挤出了个难看的笑,“军师……”
伤兵死了。
军医说怕扛不了两天了。
没想到,就一会儿功夫,人就没了。
李孟羲走过去,他忍着害怕,伸手,轻轻解开伤兵腹部缠着的一层一层染血的绷带。
虽说,义军的卫生条件不错,包扎用的布都是沸煮过的,很干净。
但当李孟羲把绷带解开,看到了这名伤兵暴露的腹部伤口时,他看到了皮肉外翻,以及腐坏发黑的腹腔内的肠子,还有一股迎面扑来的腐臭的味道。
视觉与味觉的双重冲击,让李孟羲眼皮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