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物细无声,枣儿的网站在悄悄发挥着作用。
朵子西的人越来越感到自己原来离外面的世界很近。
自从庄枣儿把兰花的养殖场改成了珍禽园,常有一些背着背囊的人进入村子,进入西朵山,靠近兰花的养殖场。
山外的人对什么都好奇,会对着一盘石磨一架耩子看半天,会和墙跟晒太阳的老人热乎起来没完,也会对着连绵起伏的西朵山大喊大叫。
山里人不明白那些古怪的人,问枣儿,穷山沟沟有什么可看的。枣儿念一首他们似懂非懂的诗作为回答: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山里人对山里的一切都不希罕,包括兰花珍禽园里的飞禽走兽。
但是朵山珍禽园却悄悄在磊山县出名了。每逢周末,各种车辆载着红男绿女涌进朵子西,涌进山里,人人都两眼放光,急不可耐。
仿佛这深山老林藏了什么宝贝,来得晚了便被别人抢去。也没见他们找到什么宝贝带走,只是到兰花的养殖场里买只几斑鸠或者山鸡。
那些东西,嚼起来像老了的蒜苔,不好吃。山里人说。山外人笑,买得更多了。
谢媛媛又带着朋友来过一次,兰花亲自下厨,为她们做了一桌子野味。
谢媛媛和朋友们大快朵颐后,直赞兰花的厨艺好,建议她在珍禽园旁边开个野味馆,为前来游玩参观的人提供方便,同时也可以增加收入。
兰花对开饭馆没有兴趣,一笑置之。但是余小溪的爸爸余进江看到了商机,在自家的枣林里搭了三间简易的木屋,挂出“野味馆”的招牌。
上次余小溪从树上摔下来后,余进江得知消息,马上和老婆高翠从深圳赶了回来。
他本来想看看儿子和女儿,过完中秋节再回深圳的,可是三岁的余小水一句话打消了高翠回深圳的念头。
小水说:“妈妈,你们别走了,人家的小孩都有爸爸妈妈搂着睡觉,我也想要你们天天搂着小水睡觉。”
高翠的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任余进江说什么就是不走了。
余进江想一个人回深圳。这时余大娘在旁边说:“钱重要,人重要?挣再多的钱,一家人妻离子散的有什么意思。”
母亲的这句话又把余进江留了下来。
余进江在深圳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块钱,高翠也能挣三千多。他挣大钱挣惯了,猛的闲下来心里像爬进了蚂蚁,浑身痒痒不知挠哪里舒服。
就在山上转悠,转来转去看出了门道。
他出去打工时,兰花的养殖场正是半死不活的时候,没想到回来后,养殖场变成了珍禽园,飞禽走兽热闹了西朵山。
他在深圳见过大世面,知道现在的人嘴越来越刁,越来越馋,这些个野味最对吃客的胃口。
尤其得知村里来的那个大学生村官建了个网站在帮兰花搞宣传,而且效果很明显,已经吸引了不少城里人。他就有了主意,马上建起了野味馆。
高翠说:“你会做菜吗就开饭店。”
余进江说:“你会呀。”
高翠说:“我做的菜自己吃吃还行,哪能开饭店,你快别弄了,搞砸了要亏钱的。”
余进江说:“你不懂了吧,城里人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山里来吃饭,不是冲你的厨艺,是冲野味来的。”
就这样,余进江把野味馆开起来了。
虽然生意不像城里的饭店那样人来人往,但是只要到朵山来的游客,没有不到他的饭馆来吃饭的,一来二去,名声就喊出去了。
余进江很聪明,有时看到兰花忙起来没时间做饭,就炒了菜送过去。有时干脆把枣儿和兰花请到饭店一起吃。
枣儿说:“进江哥,你不用请我吃饭,我也会在网上帮你宣传。你和兰花姐的生意是鱼水关系,一家生意好了会带着另一家的生意也好,你们的生意都红火了,会带动咱们朵子西的经济发展。”
余进江被枣儿看破了心事,说:“枣儿妹妹真大气,你会是一个好村官。别走了,等长顺叔退了你就在朵子西干支书。”
高翠白了余进江一眼说:“人家是大学生,一个山沟里的芝麻官能留住人家?”
枣儿莞尔一笑说:“嫂子,大学生为什么不能留在山沟里?”
高翠回答不上来,说:“反正我的孩子要是辛辛苦苦上完大学,我绝不会让他们再回朵子西。”
枣儿说:“到时候,朵子西建得比城里还好,恐怕你就不这样说了。”
高翠撇了撇嘴。
余进江说:“枣儿妹妹这话我信,我在深圳就听到过这样一句话,‘有钱处处是杭州,没钱杭州冷飕飕。’山里怎么了,只要有钱,山里比杭州住着还舒服!”
高翠说:“好,我等着你给我挣一个杭州出来。”
余进江一心一意伺弄他的野味馆,有时爬到山顶,坐在茂盛的草地上,隔着云天望向南方,怀念一下短暂停留过的那个城市,畅想一下未来的人生。
高翠常常用一声尖利的女高音把他唤回现实:“来客人啦!”
……
高翠正在给摆在饭馆门口的几盆荆疙瘩盆景浇水,看见山路上尘土飞扬,两辆轿车开上山来。
她知道又来生意了。高翠双手卡腰气运丹田,冲着山顶刚要张嘴喊,才想起余进江早上进城还没有回来。
安磊的奥迪车在前,周羽开的捷达在后,两辆车停在了野味馆门前。
高翠认得奥迪车,知道坐这种车的人不是大领导就是大老板,脸上不由乐开了花。在心里盘算着推荐哪道菜,又计划着得把兰花叫过来帮忙。
宋庆国等人已经走到了跟前。高翠笑盈盈地说:“老板好。”
“你是朵子西人吗?”宋庆国问。
“是啊,怎么啦老板?”
“听你的口音不像,还老板老板的,挺洋乎啊。”
高翠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这是余进江的主意,他说我们要学习深圳饭店的先进经验,对客人要称呼老板,要说普通话,这代表层次。
高翠在深圳也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与人交流,所以张嘴就来,也不管标准不标准,反正听过她说话的人都说好听。
高翠说:“各位老板点完菜可以去珍禽园参观,听听鹩哥唱柳琴,看看孔雀开屏,免费的。转一圈回来菜就好啦。”
安磊顺着摆在篱笆墙边上的笼子走了一遍,说:“老板,记菜,山鸡炖蘑菇,辣椒炒斑鸠,土豆炖野兔,油炸蚂蚱,山鸡蛋煎槐花,再来一盆羊肉汤。”
宋庆国等安磊点好菜,说:“我们去珍禽园瞧瞧新鲜。”
小山借机躲进了远处的厕所里,等他们走远了才出来。
小山正心神不定地坐在“地八仙”旁喝茶,听见高翠说:“兰花妹妹,辛苦你了,谢谢啊。”
一个魂牵梦萦了十多年的声音:“嫂子,客气啥,我们正想着来蹭饭呢!”
小山手啰嗦了一下,茶水烫了手。
“嫂子,我哥的围裙呢?”
“在前厅的冰箱上,我腾不出手来,你自己去拿吧。”
小山抬头去看墙角的冰箱,兰花从后面厨房里走出来,经过他面前时,身体像被电了一下似地僵住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眼睛里同时燃起了熊熊烈火,两束火焰相互缠绕,又相互地躲避,把他们体内的水分一点一点烤干。
他们的身体干涸了,房间里却有水雾慢慢弥漫开来,水雾在他们两人面前忽浓忽淡,聚聚散散。
两个人对望着,似乎隔了一条波光荡漾的河,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火焰渐渐熄灭,水雾越来越大,他们同时滑进了痛苦的泥沼里,谁也救不了谁,一任堕落。
不知过了多久,小山感觉着了地,可以看清自己,也可以看清对面那个人。他涩涩地问:“你,还好吗?”
有个声音,行走了一光年那么远,蝉翼那样轻:“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把小山的心瞬间击成了碎片。
像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卷起一地的沙子,然后风突然的静止,而沙子悬在了半空中。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掉下去,不要掉下去!可是沙子怎么可以一直悬在空中。他掉到了地上,他看到了一直以来蓬头垢面的自己,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他渴望一次洗刷,哪怕剥皮抽筋也在所不惜。
小山摇晃着站起来,伸出手去,却被另一双手握住:“小山哥,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紧?”
小山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他面前一闪而过,掀起狂风,抹掉了一切令他留恋的东西。
枣儿扶着小山坐下,重新为他倒了一杯水:“你没事吧?”
小山茫然地摆摆手:“谢谢,我没事,你忙去吧。”
枣儿狐疑地看看他,走了出去。小山也走了出去,顺着一条上山的小路,一直走,一直走,竟然在冥冥中走到那棵老松树下。
是的,是那棵老松树,被一株藤树紧紧缠绕了数百年的老松树。
是这里了,小时候他常常躲在树上,看兰花在林子里到处找他,哭着喊,“小山哥,别丢下我,小山哥,我听话,别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