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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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个晚上,商成都没能睡好,翻来覆去地总是做些离奇古怪的梦。一时梦见自己穿件土黄色僧衣正襟危坐在课堂上听公共课,一时又梦见自己剃着光头踢趿双布鞋在球场上参加篮球比赛,一时又看见导师夹着黑色公文包步履匆匆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对近在咫尺的自己视而不见,一转脸又看见高小三朝自己合十作礼,总是迷瞪模样的圆脸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身上却穿着一间宽松的篮球运动背心,下面套着套直拖到膝盖的篮球裤衩。恍惚间又听见柳老柱家那条小黄狗汪汪直叫,柳老柱父女俩在自己看不见的某个地方说话,他循着声音找过去,周围的景色却陡然一变,怪石嶙峋云遮雾掩,两只狼四只黄绿眼珠闪着暴戾凶光,龇牙咧嘴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就逼上来……

糟糕!

他心头一个惊乍,绰手蹈脚间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梁椽木瓦朦胧模糊,坐在炕上臆怔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梦魇住了。

他定了定神,把手习惯性地在枕头边摸了一把。手机不在。再掏枕头下,手表也不在。转头看见窗纸上已经是白蒙蒙透着光亮,耳边又听见狗吠鸡鸣牛哞人声,这才记起来,自己如今早就不在校园的宿舍里了。

不在学校里也就罢了,更让人恼火的是,至今他都还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到了何时何地!

要是说他完全不知道眼下身处何时何地,也不完全正确,至少他就知道这里是燕山卫端州府屹县霍家堡,是某个封建王朝的北方边陲;这个王朝现今的皇帝立年号为东元;从霍家堡向北是北郑县,过了北郑再走三天,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他推测,所谓的燕山卫,也许就是山西河北一带,突竭茨人纵横来去的草原就是他熟悉的蒙古草原。但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时间坐标却一直没能确定一一他对“东元”这个年号半点印象都没有,更谈不上确定历史时期判断历史走向。不过他相信,随着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到手的资料越来越丰富,确定时间坐标应该不会等太久,到那时,他就可以轻松地把握历史的展方向,然后就有可能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从容进退。

从容进退?还是“苟延残喘”比较顺耳,这也符合你现在的情况。他在心里嘲讽了自己一句。忽然又想起哪篇古文里有这样一句话,“臣本布衣,……苟全性命于乱世”,倒是和自己如今的境况有些类似。坑边矮凳上放的就是粗布衣裤;要不是运气好到极点,也许真要葬身在大燕山里,说“苟全性命”也不算错;至于眼下是不是乱世,他暂时不敢胡乱下定义,看霍家堡的繁华景象,倒是有几分盛世的模样,再想想柳老柱父女二人的吃穿用度,又觉得和“盛世”两字沾不上边……

想到柳老柱,耳边细碎纷乱的各种声音登时变得清晰起来,其中就夹杂着小姑娘月儿带着稚气的清脆嗓音,仿佛她正在和什么人说话。

他穿好衣衫收拾好被褥走进堂屋,木桌上已经摆好了吃食。依旧是昨天那几样腌菜咸菜,还是有盆清水白菜汤,旁边的大海碗里依然摆着重重叠叠摞得冒尖的白面馍。唉,昨天都和月儿说过好几回,他们父女俩吃啥他就吃啥,不用特意给他预备,想不到他们今天还是给他端来白面馍馍。

月儿已经看见他,就朝院子脚地里的石磨指了指,那里已经摆了个黑陶碗和半木盆清水,显然是让他刷牙洗脸用的。这小姑娘的心思倒是灵巧,他才说过一次,就把这些琐碎事记得清清楚楚,可为什么他再三说过吃不惯白面,她就不记得给他预备麦饼呢?

刷好牙洗过脸,他回堂屋拈了几筷子咸菜到汤盆里,端起了汤盆就自己钻进低矮的灶房,在锅里拿了两个半温不热的麦饼,又抓了三四个菜团子掰碎了扔汤里,就蹲在堂屋檐下有滋有味地吃喝。月儿昨天已经见过他这付模样,见惯不惊地进进出出忙碌着,柳老柱却有些惊讶局促,脸上堆了亏负歉疚的笑容想过来和商成陪话,却被女儿叫住了。

月儿大概是在和她爹譬说解释,柳老柱却不停地说:“怎行咧!怎行咧!”

听着父女俩在堂屋里说话,商成端着不比他脸庞小几分的陶盆舒展开眉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还是他头一回听明白柳老柱的话哩!怎行咧?怎就不行咧?

看他吃饱喝足,月儿就过来把碗筷收拾走,自己在厨房里忙碌着刷锅洗碗,扬着声气对他说:“和尚,你的行李包裹在房里,你去看看东西齐全不。”

商成被她这句话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行李包裹?他哪里来的行李包裹啊?除了条毛里求斯国的棉布大裤衩,他都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再说裤衩如今就穿在身上,自然更谈不上行李……

里屋炕上已经摆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布褡裢。屋子里就这一样东西能称得上“包裹”,看来这就是小姑娘为他收拾的行李。他伸手把褡裢捞起来掂了掂,立刻觉得有些沉甸甸得压手,还有金属来回摩擦碰撞的声音。他立刻皱起眉头。这不对!月儿怎么把铜钱塞褡裢里了?取出来看时,足足有四贯铜钱,还有些零散铜钱都被小姑娘用细麻绳穿作三串,用块黑布包着,放在褡裢的最上面。

这是什么意思?商成皱起了眉头。

“对不?”月儿已经把厨房里的物件归置整齐,用块破布擦着**的手挑了门帘进来问道。屋子里光线暗,她还没注意到商成的脸色不对劲,只看见四贯铜钱都被商成摆放在炕边,包着散钱的布包也被打开来摊在旁边。“一共是四千三百五十文。这是四贯。这三串是三百五十文……”

“你搞什么?”商成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些,语气尽量平和地问道。说实话,他很感激这两父女,他们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了。但是他又有些生气。他生气的原因就是因为月儿给他的褡裢里放的这些钱。不错,他现在确实需要钱,他并不想否认这一点。面对未知的将来,他当然希望手里的钱越多越好。可他再需要钱,也不用柳老柱和柳月儿这样做吧?他们只需要把两只狼的赏钱还有卖狼得来的钱分给他一部分,他就心满意足了,要是他们考虑到他的窘迫而多一些给他,他肯定会非常感激他们,要是有机会也一定会报答他们。但是他们不能这样做,不能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他们应该留下一部分……可他们没留下一文钱,这就太过分了!他怎么能收下这么多钱哩?他怎么敢收这么多钱哩?他要是把这些钱都收下了,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评价他先不说,他自己内心里都会感到愧疚一一狼又不是被他一个人干掉的……

虽然商成极力克制住自己的不满,但是月儿还是能听出这话象是在质问,小姑娘楞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怎么褡裢里竟有这么多钱?!”

“……打……打狼的赏钱,和……和卖狼换来的钱,一共就这么多。你再数数。”月儿结结巴巴地说道。她还以为商成是因为钱的数目不对才火的。商成板起脸来的模样让她有些惊慌,向后退了半步,直到背后传来她爹的声音,她才稍微踏实一些。不过她还是不敢仰起脸来看商成。

商成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把小姑娘吓着了。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摆手的意思是什么。是想让小姑娘不要害怕,还是想把深深埋在心头的畏惧和恐慌都驱赶开?似乎两层意思都有。他想安慰月儿两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默默地拎了一贯铜钱塞进褡裢里,再把那包零散铜钱也收起来,这才回过头来对小姑娘说:“这是我的。”他指了指炕上剩下的三贯钱。“这是留给你们的……”

月儿的目光在铜钱和他之间来回逡巡了好几回,才反应过来商成并不是因为钱多钱少而气恼,急急忙忙地摇头摆手说:“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我们不要。”一边说还一边回头求助似的望着她爹。可柳老柱根本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眼神迷惘地带着一脸恭敬的笑容立在门边。

看月儿着急的模样,商成抿嘴笑了笑,说:“……我又没说都是你们的。”见月儿仰脸盯着自己,就说道,“前天送你爹回来的人,你都记得不?”看月儿点头,他指着炕上的铜钱说道,“回头你让你爹一家挨一家地都给人家送点钱过去——别漏下谁。还有给我买这身衣裳的钱,也要折算在这些钱里,你们都收下。说不定算下来你们还要吃点亏。不过眼下我手头困难,只能先这样,等我安顿下来,短少的钱我再给你们慢慢补上……”

月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已经是听得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嘴里就象她爹一样,不停地念叨着“怎行咧?怎行咧?”

“怎就不行咧?!”商成学着她说话的口气乡音反问道。

知道商成着恼生气并不是因为钱的数目不对,月儿登时又有了精神。她先把事情的缘由简单地告诉她爹,就不再理会一叠声“怎行咧怎行咧”的柳老柱,而是对商成说:“不能这样分派。两只狼是你打的,又救了我爹的命,不管怎么说……”

“你爹也打了狼!要不是你爹拖着公狼,我只怕连那只母狼也拾掇不下来。”

“我爹他不是去打狼,是……”

商成不想和一个身量个头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为几个钱的事情来回争执,也知道柳老柱绝对不会同意自己的分配方案,急中生智,干脆截断月儿的话,微微阖上双眼沉了脸色,扮出一付庄严相貌缓缓说道:“和尚这样分派分派,自然有和尚的道理。一一阿弥陀佛。”

他这付高深莫测的模样立刻就让父女俩噤住声。月儿眨着眼睛,一排白牙齿咬着嘴唇,只盯着商成看一一她有些疑虑商成是在故意做作。柳老柱却已经诚惶诚恐地合十行礼,口里还随着商成直念着佛菩萨保佑。

“因即是果,果即为因。因果相循,生生不息。今日一切事,日后自见分晓。”说完,商成就低眉垂踱着方步走出去。

屋子里柳老柱两父女面面相觑。柳老柱是听不懂商成的话,可商成的庄肃模样让他心头惴惴。默然半晌,柳老柱才忐忑不安地走到炕边收拾那三贯钱。月儿抿着嘴唇,把门帘撩起一条缝隙,悄悄地打量坐在堂屋中闭目养神的和尚。她原本不大信商成的话,可商成装鬼弄神的一番话她听得似懂非懂一一字字都象别有所指,句句都象暗藏玄机,却又教人似有把握偏偏又杳杳渺渺落不到实处,这就更让小姑娘心中不敢起丝毫怠慢。

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好,月儿锁了堂屋门,又掩了院门,三个人这才顺着小巷转到镇外的田埂小路,由田埂小路再转上官道,沿着官道去县城。霍十七家的婶子也来了,还带着四个丫头,她们一直把他们送上官道才转回去。

出门的时候商成还有些奇怪,怎么月儿也要跟着他们去县城?按说,这柳月儿不该跟来呀。自己是柳老柱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他都要送自己这个救命恩人一趟,可他闺女也跟着,这就不大近情理一一又不是什么至亲,哪里有让闺女送客的道理?哪怕自己是个和尚也不行呀!

还是月儿说了,她到县城寺院里去,是为了给她过世的娘烧柱香。这当然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商成不会说本地话,柳老柱更是连官话也不太明白,要是路上有什么事,或者到庙里遇见什么周折,她就可以临时替他们传语递话。

他们走上官道时,和煦的阳光刚刚漫过东边的山口,把大地上的一切都镀成金黄色。虽然时间还早,可官道上已经是马嘶人语大小驮队来往不绝。道路两旁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已经有了忙碌的人影。再远的地方薄雾如纱,飘飘渺渺地似连又断。一阵轻风掠过,只见两叶扁舟悠闲地悬在镜子般清亮的河湾里。不知从什么地方的山野里顺风传来一段乡间俚曲,飘飘荡荡,如断如续忽隐忽现……

一路上商成都在和身边的柳月儿拉话,拐弯抹角地打听一些地方的情况。他现在才知晓他刚刚离开的集镇名字虽然叫作霍家堡,其实姓霍的人家早就没有在地方杂事上指手画脚的权利。前朝年间霍家倒是兴旺过一阵,接连几代都有人出门作大官,霍氏家族也是声震州府,集镇周围的土地几乎都姓霍。可自打几十年前突竭茨人两次兴兵南下,在这一带大肆烧杀抢掠,让霍氏家族元气大伤,从此家业再也没能起来达起来。到了最近十几年,霍家户族更是人口凋零财薄势孤,也没什么出众的人物能站出来支撑家族,在地方上就更说不上话。

商成一头听月儿叙说,一头思量着问道:“上回突竭茨人兴兵,是哪年的事?”

月儿顿了顿才说道:“突竭茨人年年都兴兵。……”边说边诧异地看了商成一眼。她显然是奇怪商成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年年都兴兵?这话让商成一窒。突竭茨人年年都来燕山抢劫掠夺?这,这……他不禁停了脚步满心狐疑地朝来时的方向张望一眼。刚才还看见一队戴翻皮帽子的商人,月儿不是说那些人里就有突竭茨人吗?怎么突竭茨人年年兴兵,这边的地方上还允许他们入境通商?

为什么官府还要让突竭茨人过来做买卖,月儿也回答不上。她只好去问她爹。柳老柱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她就把她的爹的话都转述给商成:“我爹说,过来这边做生意的突竭茨人少,渤海卫那边更多,还开着互场哩!突竭茨人用马匹草药换咱们的布匹、盐巴、茶叶和粮食。”她停了脚步等她爹,说了两句话,又追上商成,悄悄地说道,“我爹说,还有人偷偷摸摸地卖铁器给突竭茨人。不过这种事情让官府知道可不得了,要砍头的!听说去年秋天北郑县就把两个给突竭茨人运铁器的赶马人砍了头,脑袋到现在都还挂在城门口上。”她说着打个冷战。

兴兵和通商、走私和缉私,这自相矛盾又确实存在的消息让商成脑子有些混乱,半晌才想起来刚才的问题。他原本想再仔细打听一下霍家败落的确切时间,忽然记起高小三前一晚曾经提到,霍家堡就是因为十余年没遭过刀兵,才渐渐地繁盛起来,这样说来别的地方在过去十多年里都不太平?

月儿年龄小,没什么见识,从小到大连屹县县城都没去过几回,商成问的事情她都说不上来。柳老柱性子虽然木讷,年青时却是这一片有名的驮夫,穿州过府去过不少地方,很多女儿不知晓的事情,他都能囫囵说个子丑寅卯;就是内容太干巴,而且经过月儿传译一回之后更显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让人半天摸不着头脑。尽自如此,商成还是多少知道了一些东西。他现在才知道,这里果真不太平,这燕山果然不太平——突竭茨人几乎年年都要闹腾一两回;燕山这边还算好,最多也就是被突竭茨人破几个寨子袭几个庄子,掠走些财物人口,别的地方却是遭了大难,上月从东边传来的消息,突竭茨人刚刚把渤海卫的青棠和晋县两座县城烧成白地。月儿娘的老家就在晋县,三个舅舅两个姨,五个家庭连大人带孩子二三十口,一个都没跑出来……

“我大舅人可好了。前年从晋县赶马去端州府,回去的路上特意绕路过来看我娘,还给我们捎来好多东西。听说我娘殁了,整整哭了一个晚上……”月儿咬着嘴唇小声说道。

看着小姑娘眼眶里浮起的泪光,商成赶紧把话题换过,问道:“你爹和你娘是怎么认识的?”见小姑娘泪眼模糊地望着自己,他就知道自己又把话给问岔了,只好含混着说:“晋县和这里隔得那么远,……谁给你爹和你娘保的媒?”他不知道屹县晋县之间到底隔着多少路。

月儿咬着嘴唇偷偷地望了柳老柱一眼。见她爹挎着商成的褡裢脚步曩曩,对商成的话毫无反应,才笑着小声说:“我爹十几年前帮人家赶马去渤海卫,路上遇见一支遭匪的驮队,他把一个被砍得血肉模糊的人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一一那人就是我大舅……”说着又偷偷地瞄了她爹一眼。“……我娘说过,要不是我大舅做主,她才不会嫁给我爹哩,隔山隔水的,谁知道我爹是个什么人一一说不定我爹就是个土匪!”说完就捂着嘴笑。

商成瞅一眼满脸皱纹腰板有些佝偻的柳老柱,又瞅一眼柳月儿,也笑了:“你爹知道你娘说的这些话不?”

月儿点点头,说:“他知道。我娘经常这样说,每次说的时候都不避我爹,还总对我爹笑。我爹也不恼……”她的眼神里忽然又充满了甜蜜神往,想来是记忆起她娘在世的日子一家人在一起的美满日子。

“你娘还说过些什么?”

“我娘说她什么都不怕,就怕我爹给我再找个后娘……”

“还有呢?”商成绕有兴趣地继续问道。

“还有就是……”月儿忽然红着脸停下话,指着不远处的一墁土墙说,“县城到了!”

她娘还说,要让她爹以后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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