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操典》会议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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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召开的第三次《操典》会议,是在第二天上午的巳时。

陈璞是在辰时末刻未到的时候,走进了举行会议的正堂。

参加今天会议的人很多,除了杨谷严商四位上柱国之外,还有十几二十个实职柱国,连掖庭卫和御林军的正副首领也来了四五个。很明显,今天召开的是一次扩大会议。

会议的规模是如此之大,与会的人的职衔又是如此之高,陈璞觉得有点紧张,同时也觉得有点激动。虽然挂着兵部侍郎、京畿行营副总管、澧源大营参军副令以及别的三四个大小职衔,但这样重要的会议,她还是第一次参加。在走上台阶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脉搏大约都停止跳动了,望着正堂里围着一张长案端然肃坐的金翅赤袍们,她甚至有了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在门口迎候的兵部官员给她指引了一下座位一一她是以澧源大营参军副令的身份参加会议的,因此她的座位被安排在澧源大营参军正令上官锐的下首,就在右边的第四个座椅。

她少少点了下头,努力庄重着表情从容着步伐走进正堂坐下,低垂下眼帘默了一刻,感觉着别人不会再注意她了,这才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况。

主持会议的自然是副相兼领兵部尚书的曾敖;不过他还没有到,长案北头的座椅还是空的。东首第一位是杨度;这位老将军的腰板拔得笔直,头也昂得特别正,但因为有了商成昨天的话提醒,陈璞留意到,老人的目光确实不象过去那样明亮得教人不敢直视了。杨度的身边坐着的是谷实;谷鄱阳一力发起了东倭方略,又主持了对倭王前三口的贷款事项,从钱粮上保证了东倭方略得以顺利执行,所以最近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都是六十上下的人了,精神却比早前更加地矍铄,眼睛里也是神采熠熠……

大约是察觉她在打量自己,谷实轻轻地向她点了下头。陈璞也对这个邻居报以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没在对面看见商成,想来他和自己一样,都在坐在西首。她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商成就在上官锐的上首。眼下应县伯正向前倾着身,微微勾着头,捂着自己自己的腮帮子,愁眉苦脸地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差不多快到巳时的时候,曾敖来了。今天的会议正式开始。

曾敖先向在座的将军们通报了两个好消息。第一桩消息是燕山卫在鹿河到留镇之间的草原上设了个陷阱,伏击了一支突竭茨人,打死了三十多个大帐兵,还抓了差不多人数的俘虏。这个消息没在会场上引起什么动静。自从三月份以来,隔三岔五就有这样的捷报从燕山卫传来,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对于这些捷报,眼下大家除了羡慕和嫉妒之外,基本上没什么别的感觉。嘿,别的人想捞点实在军功,那是要多不容易就有多不容易;再瞧人家燕山,都把草原当成自家的园子了,想起来了就去捋一把葱,记起来了就去拔几颗蒜。娘勒个去的!大家都是俩肩膀扛个脑袋,怎么跟人家燕山卫的一比,就只觉得自己是后娘养的呢?

对于燕山的捷报,曾敖只是顺口说了两句,表示有这么一个事情而已。他的重点是告诉大家另外一个好消息,是萧上柱国已经在西南动手了。驻荣州的三千兵马做出向泸州方向运动的姿态,争取调动南诏的主力阔蛮与西江蛮离开戎州;与此同时,嘉州的五千人马分两路,一路南下直扑定康寨,一路抄小路杀向永安镇,预备把定康寨的一支南诏人吃掉……

曾敖不愧是副相兼兵部尚书,记性不是一般的好,那么多的地点、城池、堡寨、兵马、将领,他居然一个都没记错,连舆图都不用,张着嘴一口气就说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把萧坚报回来的方略说得再无遗漏,他才停下了话。

然后偌大的一间正堂里便陷入了沉寂。

在座的全是戴着四片双叠以上的金翅幞头的人,除了陈璞之外,就算只比较拍上司马屁的本事,那也比一般的人强出不知道多少,所以曾敖的话音落下,不仅没有人开腔,也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端盏喝水的人都没有,人人抚膝端严正座,犹如庙里的泥胎塑像般一声不吭。萧上柱的用兵方略,有什么好议论的?又是谁都可以置喙的?话再说回来,嘉州到上京少说也是二三千里的路途,这消息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发出来的,自己坐在兵部衙门里商讨议论,除了招来别人的记恨之外,它还能有什么用处?

曾敖见大家都不说话,只好挨着个地点名征询。第一个被他找上的人,只能是澧源大营总管杨度:“辅国公以为,嘉州行营的措置如何?”

“不错。”杨度颔首说道。

在杨度之后,曾敖就该征询严固的意见,因为严固是澧源大营副总管,不管怎么说,曾敖在问过杨度之后,就该找他了。可事情就是这般出人意料,曾敖居然跳过了严固,而找上了谷实:“谷侯觉得呢?”

谷实愣怔了一下,但随即就在脸上露出个笑容,轻轻点着头说:“很好。”然后便垂下眼睑闭上嘴,盯着茶盏不再言传。

按道理来说,在杨度和谷实之后,曾敖无论如何都该询问严固的意见了,可今天就是这样奇怪,兵部尚书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坐在自己左首边的澧源大营副总管,而是找上了严固下首坐着的商成:“应伯以为,这般措置可否妥当?”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觉察出曾副相的举动里带着别的意味,但究竟是什么滋味,一时却又品不出来。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商成。

商成一只手捂着腮帮子,痛苦地拧紧了眉头。很明显,他突然犯了牙疼的毛病,说话都很困难了。

这个意外情况打乱了曾敖与严固商量好的步骤。在前两次会议上,他们已经发觉杨度露出了疲态,尤其是上一次会议结束的时候,杨度差点没能站起来。这老头的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几个时辰的会议与争吵了。这就是他们的优势所在。严固指出,不管杨度、谷实还有商成,他们都不可能对萧坚的方略做出什么评价,这个时候他可以站出来把方略狠狠地夸奖一番,先从气势上压倒对方,顺便再把上午的会议拖过去。这样,会议的时间毫无疑问会被拖长,等到最后杨度的体力不支,自然就没有精力来和他争夺试演新《操典》的控制权了。可惜的是,他的筹谋不错,却没料想到商成竟然挑在今天来“牙疼”,他要是把会议的时间拉长,那么表情十分痛苦的商成十九就会跳出来说“改天再议”。就算曾敖让会议继续下去也没用,商瞎子同样有别的办法对付,要是他托辞牙疼要去看大夫的话,谁还能拦着他?要是他走了的话,那今天的会议还开个屁啊,杨度和谷实绝对会扯出一大堆理由,把会议提前结束……

严固甚至都设想到杨度他们结束会议的最恰当理由了。“商燕山的意见与看法很重要”,有这一句就足够了,谁都得捏着鼻子认帐。商燕山的意见很重要吗?不见得。但这个道理大家心里明白就好,谁都不能把它宣诸于众。尽管谁都知道现在他是被闲置了,但却绝对不能说出来;毕竟朝廷也是要脸面的。再怎么说,商燕山也是才授的县伯爵位晋的上柱国勋衔,结果转过脸就被朝廷闲置起来,这要是传扬出去,话肯定就难听了:蜚鸟都没赶尽,朝廷就把先把良弓藏起来了?狡兔还没有死,宰相公廨就想着要烹走狗了?

不过,即便严固知道主意已经泡汤了,他还是要按自己的方略继续下去。所以当曾敖最后问到他的时候,他还是照着早就打好的腹稿念了一通。

在他抑扬顿挫言辞铿锵地发言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杨度和谷实都用一种很值得玩味的眼神瞄着他,仿佛他不是在评判萧坚方略的长短优劣,而是在戏台上跳傀儡戏。这教他越说越是沮丧,越说越觉得商瞎子简直就是个丧门星。但他还不能半途而废,只能咬着牙继续说下去……

等他说罢,他预先安排好的人又针对方略的一些言辞含混的地方进行了一番讨论,总算把时间拖到了午时正刻。然后曾敖出来做了个总结,然后宣布:先休会半个时辰,兵部小伙房里已经安排好了伙食,大家先去吃饭;吃了饭再继续会议。

陈璞等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站起来。

她见商成还捂着腮帮子坐在那里,就走过去问他:“要紧不?不行的话,我叫个太医来帮着你看看。”

“……这一阵好多了。”商成放开手,站起来说,“你不去吃饭?”

“当然要去。”陈璞奇怪地问他,“不去伙房吃,我还能去哪里吃?”

“进大内去吃啊。这会大内也开饭了吧,你可以去你娘亲那边蹭一顿好伙食。”

陈璞撇了下嘴,说:“我来兵部办事,都是在伙房里吃。我娘亲信佛,吃常斋的,父皇去了也是青菜豆腐豆腐青菜,怎么能和兵部的伙房比?”

这事商成却是第一回听说。他一边走道,一边乐呵呵同陈璞拉话:“顿顿青菜豆腐?不可能象你说的那么清苦吧?女儿节那天我陪家里人去槐抱李寺,中午也是在庙子里吃的斋饭,那汤里放了不知道多少香油,连葱花都被香油裹在中间了……”

陈璞笑了笑,没有马上说什么,走了几步路才反击他:“你早年在槐抱李寺当和尚的时候,茶饭里也有这么多的香油?”

商成仰起脸哈哈地笑起来。他曾经做和尚的那段经历是虚编伪造的,根本就经不起盘查,陈璞拿它出来说事,他也不想去做什么否认。

只不过,因为有陈璞的这句玩笑话,吃斋的话题是没办法再延续下去了。这是在兵部,过来过去的都是陌生面孔,很多话没办法说,两个人急忙中也找不到什么恰当话题,于是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各自的脸上保持着平和的笑容朝小伙房走。

只走了两三步,陈璞就觉得有点不对头。两个人这样默不吭声地走道,实在是太令人尴尬了!她正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份难堪,商成突然一个转身,嘴里嘀咕着“我拉下点东西得回头去找找”,迈开腿就要急步而去。

也就是他转身这一刹那,上官锐从拐角的地方转出来,抬头看见是他们两个,点着头打招呼说:“陈柱国,商伯,你们怎么也走得这么慢?”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商成直截上前拦下上官锐,装出一付气恼的模样说道:“就是在等你!一一我说仲武老兄,你是不是全不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

上官锐怔了一下,刹那间心头就转了几十个圈,硬是想不起来商成说的究竟是什么事。可看着商成的认真模样,又觉得不象是在虚言欺诈自己。他只好嘴里打着哈哈,搜肠刮肚地去回忆究竟是什么事。

“看!我就知道,你肯定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商成说。

“呵呵,”上官锐干笑了两声,搓着手歉然说道,“这个,这个,真的是不好意思啊……要不,子达你提醒一下?”

陈璞也停住脚步,瞪着眼睛直发愣。她再怎么也没想到商成还有私事拜托上官锐帮忙。看两个人一个喊“老兄”一个称别字,交情不见得多么深厚,但也肯定不能说浅薄,可是他们俩一个是燕山系的人物,一个是萧系的中坚,再怎么样他们也不应该这样亲近啊。她百思不得其解,又好奇商成和上官锐到底有着什么样纠葛往来,顿时便忘记了刚才的那点尴尬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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