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的事情才解决,新的问题又来了。先前与恶狼性命相搏时,商成用布条绑在脚上的一双拖鞋已经彻底同脚板分家,现在“救援队员”看他弯腰屈腿半蹲半跪地拉扯那几根断作几截的布条,立刻走过来比划着让他骑驮马。商成摇着头推辞了两回,无奈盛情难却,再加上众人也帮着“救援队员”说话,他只好顺应大家的意思。可驮架上已经压着两只狼,还有些布匹粮食动物皮毛之类的零散货物,他的一条腿才搭上马背,那匹又老又瘦的驮马就不停地打响鼻刨蹄子,显见得是扛不住这么许多重量。
众人商量了几句,就把两只狼从驮架上取下来,那个把衣服给商成穿的年轻人还有年纪最大的中年汉子已经提了刀预备去砍树,看模样,他们是预备用木棒把狼扛着走,让商成一个人骑马。
这怎么能行?商成立刻制止下他们。狼和货物还是让马来驮,他随大家一道走。
这一回无论别人怎么说,他再也不点头。反正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懂,因此上也没理会众人,自顾自地把一截截布条挽了死结,重新把拖鞋绑在脚板上。
在众人眼里,他是出家的“和尚”,又是“救护队员”的救命恩人,还赤手空拳收拾了两只恶狼,大家对他既是敬畏又是佩服,见他执意不肯骑马,也不好太过坚持,就又把狼拴在驮架上。几个人收拾停当,就顺着在谷地里蜿蜒的山路迤俪向南。
一路上的景色还是不错,山道两旁边都是植被茂密的青山,一条清凉的潺潺溪水在山道下乍隐乍现,苍山绿树相映为景鸟语花香宛然成画,可商成心里揣着千头万绪的事情,哪里还有心情去欣赏这一派自然风光。况且他脚下的拖鞋走山路并不方便,又怕路上有磕碰,不得不随时留心观察着脚下道路的状况,因此走得小心翼翼。别的人也没上来催促他,都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只有那个把衣衫让给他的年轻人落后他半步,陪在他身边。
这年轻人长相木讷,眼眉耷拉着总是一付没睡醒的模样。他走在商成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讪说话,只两三句话就已经看出商成听不明白自己的乡间土语,不动声色就换了口气和腔调。
这下商成终于不再受“商”呀“布”啊的俚语折磨。年轻人的话他勉勉强强也能听懂六七分,走出二三里地,他总算连猜带蒙地知晓了一些状况。
现在商成已经知道年轻人姓高,也没有名字,因为在家里排行老三,所以就叫高小三。起先商成还以为高小三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少,几番询问之后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一一高小三去年腊月里才满十七岁;而那个被商成认为比“救护队员”岁数还大一轮的中年汉子,就是他婆娘的老子爹;他老丈人的岁数也只比“救护队员”大两岁而已。“救护队员”姓柳,木卯柳,也没有名字,乡下人不讲究,“柳老柱柳老柱”地混叫,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他的名。柳老柱是个走乡串镇的货郎,用驮马把油盐酱茶针头线脑运进山,换成粮食布匹野物皮毛再贩到县城府城……
商成心事重,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话,也不言语,只是低着头走路,待转过一道湾眼前的山路更见平坦,他才问道:“你们怎么知道他遇见狼了?”
高小三微微皱起眉头,眼睛里充满疑惑,只是望着他笑。看来他没听懂商成的话。
商成只好再把问题重复一遍:“你们怎么会想起进山来找人的?”
高小三说,他们这趟进山不是找人,而是找狼,他们的目标就是被商成打死的两只孤狼。
听高小三这样说,商成禁不住有些诧异。他原以为这些人是专门进山来寻柳老柱的,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看他一脸迷惘,高小三才把事情从头说起。这一公一母两只恶狼在这一片几条沟道里游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以前还好些,只是叼只羊赶头猪,可自打去年入冬开始,这俩畜生就开始祸害人,开春以来更是变本加厉,趁天黑都敢在庄边村畔闹腾,让四村八乡都不得安宁。为了根除这个祸害,前山后沟的七八个庄子聚在一起凑钱,为它们开出了一贯的赏钱。偏偏这俩畜生又狡猾得很,下套子设陷阱这些常用办法都不能奏效,前后三四拨猎人进山专一寻它们,却连根狼毛都没捞到。猎人不单没打到狼,前些日子有个自诩艺高胆大的单身猎户还为此丢掉了性命,人们在一条山涧边寻着他时,尸已经被狼啃得不成模样。如今赏钱已经涨到一贯五,可两只凶残的狼依旧在山里逍遥自在。昨天是高小三丈人爹的三十四岁生辰,他特意从县城里帮工的货栈请了几天年假来给丈人贺喜拜寿,饭桌上酒酣耳热之际,丈人爹的几个户族兄弟闲聊中又拉扯到这事。大家都恨两只祸害地方的畜生,又都贪图赏钱,几个人一合计,干脆趁着这几天的闲暇进山来撞撞运气……
“……结果进山不多久就遇见柱子叔的马。看见马没看见人,大家就知道坏事了,这才顺着山道一路赶过来。”高小三又瞄一眼商成,啧着舌头摇头感慨赞叹,“还是大和尚厉害,赤手空拳就能干翻两头狼!一一回头把狼朝孙家大院里一摆,一贯五的赏钱是跑不掉的。”说着话,他脸上已经流露出钦佩艳羡的神色。
商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努力让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一贯五的赏钱!一贯五!贯……这个词既刺耳又揪心,恍若雷霆霹雳在他耳边炸响!过去半天里经历的桩桩事情目睹的件件物事都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如今的处境,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壁障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可理智上的认知并不代表着感情上的接受。即使他知晓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可他还是拒绝承认这匪夷所思的遭遇。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千百遍地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虚无飘渺的幻境,你一定要镇定要沉着要冷静,只要有个合适的契机,你就能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可听高小三说得活灵活现,他心里是禁不住的恐惧惊悸。瞬息之间他的脸色就青黯苍白得教人无法逼视,浑身颤栗犹如处身冰窖,两条腿更是绵软得就如两团棉花……
“和尚!”高小三手疾眼快奋力拽住他一条胳膊,随着他踉跄了两步,才好歹让他没当场瘫坐在地上。
“……”商成张嘴想说话,却现自己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心里空落落茫茫茫然,胸膛里憋着一股说不清理不顺的气息,鼓鼓荡荡几欲爆裂。他努力挣扎了几步,一把抠住山道边的一颗小树,顺势坐在树下的一块山石上。
后面的人也觉察出情形不大对,急忙赶上来七嘴八舌地关心询问。
商成坐在石头佝偻着身子喘息了半天,才觉得一颗惊慌惶恐的心脏终于回到胸膛里。他嘘了口长气,让自己安定一些,这才不疾不许地缓缓说道:“……没事。可能是先前和狼斗得狠了,腿脚……腿脚有些脱力。”
众人不大听得懂他的话,都把脸转向高小三。高小三再把他的话复述一遍,几个人才如释重负一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那……就先歇歇?”高小三迟疑着征求商成的意见。
歇息片刻当然是个好主意,可眼看着日头已经偏西,金黄色的晚霞从西边天际横跨过半边天,对面的山峦间轻纱般的薄薄暮霭悄然涌起,商成又有些犹豫。他抚摩揉搓着两条长腿,想了想,问道:“……离……”他有些语塞。到现在他还不清楚那个什么“布”到底该怎么称呼,只好含混地说,“……还有多远?”
“转过前面那座山就是李家庄子,过了河就上官道,顺官道走小半个时辰就到。”
李家庄子、官道……商成咽了口唾沫,喟然叹息一声,咂着嘴再问道:“还有多远?”
“六里多不到七里地。”
看他坐着不动,高小三便知道商成已经默认自己歇脚的提议,他招呼众人也都歇歇,自己就在石头边蹲下来,随手揪了棵不知名的野草,把白嫩的草根放进嘴里**草汁,过了半晌才又说道:“这里到李家庄子还有三里地,上了官道还要走上三里多地,差不多就是七里。或许不到七里。”
商成唆着嘴唇笑一下。高小三这是在没话找话说。他思量着,因问道:“你方才说,是在县城里的货栈请了假来给老丈人拜寿一一你在货栈里打工?”
“啥?”高小三迷惑地抬起头。
也就在他一抬头一眨眼之间,商成看见他一双眸子晶亮生光,显见得这是个机智灵醒的少年人,只是聪明不外露而已。商成笑着改口说道:“你是在货栈里帮工?”
高小三又掘了根草,一边撕着草叶一边说:“刘记货栈,前朝承治年间下来的百年老字号,买卖从咱们燕山卫一直做到了上京平原府。我九岁进货栈当学徒,学徒三年帮工三年伙计三年,到今年夏天就能升大伙计了……”他说得高兴,一不留神又**乡音,嗟拗难懂的方言土语让商成听得云山雾照昏头胀脑。话虽然听不懂,可看着高小三满脸憧憬双眼放光,商成也能大概猜出几分一一大伙计多半就是货栈的中层管理干部,放到外地分号去说不定就是个吐口唾沫砸个坑的拿事掌柜。想到这里他不禁摇头苦笑,要是自己不跑去考什么研究生,现在也该在造纸厂混上个小干部了;要是不考什么研究生,大概也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听高小三谈论货栈大伙计的美好前程……
“和尚,你是哪里人?”
高小三的话把他从失神臆想中拉回到现实。
“我?”商成嘴里打了个突。他该怎么介绍自己?说自己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研究生,因为莫名其妙的缘故来到了这个世界?谁会相信他的话?谁又能相信他的话?别说别人不敢相信他,连他自己到现在都还懵懵懂懂犹如入梦……他张口结舌吃吃艾艾,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高小三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深究,又说道:“听和尚的口音,不象是我们燕山人。一一倒有些象上京平原府的……”他蹙着眉头思索一下,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前年货栈里来过一位嘉州客,他说话的口音神情倒是和你有些仿佛。”说着又瞥一眼商成,笑道,“和尚是嘉州人吧?你们那里的佛像可是天下闻名,靠山临水的好一尊大佛……”
嘉州佛像?靠山临水?听他这样形容,商成立刻联想到四川乐山大佛。去年夏天他和两个同学还去瞻仰游览过一番,隐约记得四川乐山的古地名就是嘉州。他心里胡思乱想,嘴上却说道:“我不是嘉州人。其实我也不是和……”他本想说自己也不是和尚,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眼下吉凶难辨的复杂情形下,他觉得自己还是保留一些隐秘比较好。要以不变应万变!或许今后很长时间里他都得这样做一一毕竟“穿越时空”的事情太过耸人听闻,万一走漏出风声,别人随时可以给他扣上一顶妖言惑众蛊惑人心的大帽子,到那时他的下场就只能是万劫不复。
“和尚也不是上京平原府人?”高小三听他把话只说了一半,倒有些惊讶。他瞥了一眼商成一直拖到膝盖上的篮球短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问什么都没说。
商成顺着他的目光就看见自己的纯棉篮球大裤衩。白色的短裤是机器大生产线的标准产品,在短裤两边,从裤腰沿裤缝到裤脚拉出一块倒三角形的黑色标志,裤内还有一层吸汗防水的高技术合成布料,既轻且软又柔和,宛如第二层皮肤一般。看看篮球裤衩,再比较穿在身上的老土布直衫夹袄,二者无论是在质地上还是做工上,其间的差距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咧嘴苦笑一下。怪不得一路上高小三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朝他的裤衩上瞄,原来这个货栈的大伙计已经瞧出了其中的古怪。
他把不合身的夹袄裹得紧一些,指着运动短裤对高小三说:“你惦记着这个东西?”
被他看破心思的高小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起来,不过他还是绕有兴趣地问:“这是怎么做的?”说着就伸手,快触到短裤裤脚时又瞥商成,见商成没有阻拦的意思,就在短裤上摸了一把,把指尖沿着裤脚的针线摩挲一回,又撮起一小片布料在手指间来回摸索,拧着眉头苦苦思索半天,问道,“这是哪家作坊做出来的东西?手艺……这手艺……”他摇头咂舌,半天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奇和感慨。半晌才压低了嗓子小心翼翼地问,“这……是宫里流传出来的吧?”
“宫里?”商成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他马上就明白过来,没见过机器生产线的高小三还以为这短裤是专门为皇室宗亲量身定做的。“就是……”他原本想和高小三开个玩笑,转念一想就知道这玩笑开不得一一要是高小三嘴巴不严把这玩笑话给传扬出去,指不定就是一场祸事。他咳嗽一声收敛起笑容,转口说道,“……这是从天竺贩过来的东西。”
“不是天竺货。”高小三头也不抬地接口说道,“我在上京平原府见过几个天竺来的客商,他们那里除了宝石香料象牙之外就没什么值钱东西,说到衣服布料,更是远不及我们。要是他们那里能做出这样的物件,就不会稀罕咱们的丝绸!”
“天竺……其实……那个,这是天竺人从波斯人那里买来的……”
高小三摇摇头,说:“波斯人也没这本事!上京平原府也有波斯胡商,从来都没见他们贩卖过这种东西。要是他们能做这般物件,就不用一趟一趟地来回奔波劳累了。”他把短裤的裤脚翻来覆去地反复查验,沉吟了半天,才斟酌着说,“这不是丝绸,摸着倒象是棉!兴许是在棉布里掺着别的物事……我在上京见过几样从宫里辗转流传出来的服饰,仔细比较之下,质料上或许各有千秋,可手工上却是差距极大。宫里的物件或许还不如一些……”
商成压根就没想到一个货栈小伙计竟然有这样的见识,吭吭哧哧半天,才把先前的话续上:“这也不是波斯人自己做的,是他们从毛里求斯国搞来的……”
“猫里……猫里……什么国?”
“……毛里求斯。”
“毛……里求斯国?没听说过。”
商成暗暗吁了一口长气。没听说过就好!因说道:“毛里求斯国远在大洋之外几千万里,来回一趟七八年都不止。听说,即便在毛里求斯国这东西的产量也不高,再加上毛里求斯人对工艺竭尽保密,所以贩运出来的自然也就极少,我也是因缘巧合,前年在上京遇见一位天竺达官,承蒙他惠赠了这一件短裤……”他好不容易才把一篇天大的谎话编说圆泛,已经忙得满头满脸的汗水。
“……来回一趟要七八年?这毛里求斯国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听那些出过海的客商说,从泉州下海去大食,来回一次也不过两三年时间……”高小三放下裤脚,搓搓手又拽了几根草,只是皱了眉头思索,没头没脑地问道,“和尚去过毛里求斯国?你怎么知道他们那里能做这样精致的物件?”他也没等商成说话,就又探过身来拈起裤脚。“要不是今天亲眼看见,我还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心灵手巧的匠人一一这针脚细密均匀得简直就不象是人力所能为……”
商成还能说什么?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他现在只后悔为什么会把话题攀扯到篮球短裤上!他哪里知道这货栈的少年伙计穿州过府走过那么多地方,有那么多高明的见识!
就在他生怕高小三再问点什么他无法回答的问题时,驮马不安地连打了几个响鼻。趁蹲在山道边脚地里的柳老柱站起来安抚畜生的机会,商成也跟着站起来。
他休息够了!赶紧走!走到柳老柱住家的什么什么“布”,就不用再和货栈伙计解释毛里求斯国的棉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