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璞写给自己的信?商成有点莫名其妙。他接过厚厚的深蓝色信封,对两个女娃笑了笑,就踅过身扯开系在信封上的绸带,从两片夹页里取出信笺。大半页雪白上好的顾氏鹭羽纸是陈璞的娟秀小楷字一一
“子达兄,前次邀你过府小酌,本意与你闲谈叙旧,谁知我府中门禁不慎,致使狂僧猖獗作祟扰人雅兴,兄亦含怒而去。此皆我之不是,万分歉然。纵子达兄高量不予计较,然余心中惴惴惶恐彻夜不安。今再备淡酒薄馔稍尽地主之谊,窃望兄长不避前嫌屈尊一会,亦使璞稍得心定。”
三行两句看完这半文不白的所谓书信,商成半晌都没言语。他本来还以为陈璞写封私信来嘱咐他好生照顾廖雉哩,谁知道竟然是份请柬。他简直不知道到底该给长沙公主一个什么评价了一一这女子到底是懂事还是不懂事呢?要是说她懂事理,那她就该提到廖雉和田小五的亲事,至少也要说句喜气话;可她偏偏半个字都没提。要是说她不懂事,可在信中的字里行间能看出来,她确实是真心诚意地想向自己道歉……
他苦笑着把信收好,回过身对廖雉说:“你们回去告诉陈柱国一声,我今天上午已经陛辞了。照规矩,今天天黑以前我必须离开京城,所以她的好意我只能心领,等下次有机会再来京,我一定会登门拜访。”要是这份更象是请柬的书信来得早一两天的话,他大概会再去公主府里作客。可现在显然是去不成了。
廖雉还没说话,皎儿就抢着说:“那怎么行?大将军上午从宫里回来,茶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先分派人手去张罗布置晚上的宴席,您要是不去的话,那她不是白白忙碌一场?”看商成只笑不说话,她马上又说,“陛辞了也不是非得马上就走……”
这商成就不明白了。他刚到京城时,去小洛驿迎接他的礼部官员就再三叮嘱过,朝廷制度,外地进京述职官员滞留京师时间一般不得过十五天,而陛辞之后更是必须即刻离京,不然就一定会有处分。怎么事情到了皎儿这里就变成不用马上离开?
廖雉比皎儿有眼色,一看商成疑惑的表情,就知道他只知道朝廷的制度而不清楚其中的变通,便笑着说:“只要您出了上京的内城,那就已经是离京了。只要你不在内城过夜歇息,就不算是违背朝廷制度。”又说,“外地进京的官员,一半旬的时光办不完事,都是这样处置。也没听说有谁因此遭过训斥和责罚。”
她才说到一半,商成就已经明白了。他就说嘛,官员述职并也不仅仅是简单地汇报工作得失,事务清简的或许三五天就能办完事,可公务繁杂的两旬一月也不见得能跑出个眉目,象广南琼州这些地方的官员进京,往返路途就得耽搁三五个月,让他们也只能滞留京师十五,怎么说都有点不合情理。他前头还不明白朝廷为什么会订出这么一个明显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制度,想不到规矩之外还有这样一层道理。看来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上面有政策下面就必然有对策;不论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道理。
他对廖雉和皎儿说:“我必须回去。”
他没有和她们解释他为什么必须回去。他不想也不能在京师多耽搁。和长沙公主府的酒宴比起来,他现在更关心的是草原上突竭茨人的动向。东庐谷王目光精明手段老辣,张绍和孙奂根本就不是对手,要是他玩点什么花招,张绍他们多半看不破敌人的企图,肯定要设法应对。他怕就怕张绍他们见招拆招,一个闹不好就会打草惊蛇,暴露了明年的战略意图不说,说不定还会露出破绽。特别是燕山左军从九月中旬开始就已经在渐次向燕中方向移动,眼下燕西枋州方向防御相对空虚,要是被东庐谷王瞧出燕山防御上的漏洞,孤注一掷现在就攻打燕西,凭西门胜手里掌握的十三个营,根本就没办法阻挡。而且西门胜这人太过计较,绝对不会为了保存有生力量而收缩战线,突竭茨人真要从燕西突破,他必然会一城一寨地死守,等把兵力一点一点地消耗完,那枋州就危险了;一旦枋州陷落,那燕山就会变成和去年冬天一样的局面……
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也是可能性最小的情况。
但这种可能性毕竟是存在的。考虑到他的对手是个老谋深算果断狠辣的家伙,他就更不能忽视它!他也更有必要到燕山,一定要把这种可能存在的风险降到最低!
皎儿还想再劝说两句,可廖雉悄悄地拦住她。廖雉比皎儿大两岁,心思也更加聪慧敏捷,她听得出来商成不是在推辞而是在做决定。至于商成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她并没有权利去打听。所以她就带着皎儿向商成告辞,
“你们等一下。”商成叫住她们,“替我带封信给陈柱国。”陈璞是用书信来邀请他赴宴的;他因事不能前往,当然也得回复她一封信,说明自己无法赴宴的理由和感谢陈璞的盛情邀请;这样才是朋友之间往来的礼数。
回到驿馆,他很快就用同样的纸把信写好,也用一样的深蓝色信封装好,交给了廖雉。
廖雉她们走了以后,他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开始做启程之前的准备。他的行李很简单,机要卷宗文书都有专人保管,衣服官袍什么的杂物也有贴身侍卫收拾,他主要就是把自己在思考问题时随手记下的摘要还有练字时书写的纸张都收集起来然后销毁。这两样都是很机密的东西,前者关系到军国大事,后者关联到他的身份来历,所以他不放心让别人来做。做完这件事之后,看看还有点时间,他就随手书匣里拿了一册《史记》坐到椅子里翻看。
这个时候,去送廖雉她们的包坎回来了。
他卷着:“怎么去了这么久?”
包坎笑着说:“皎儿那小姑娘好玩,非得让我送她一样礼物,跑去前头饰店里给她挑了一对亮银的镯子才打掉。”他拽过把椅子坐在商成的下,又说,“我给廖雉那姑娘留了五两金子,让她看着什么合适就给自己置办一些,总不能空着手就去燕山……”
“没人看见吧?”
“没有。我是悄悄塞给她的,没人看见。”
商成吧咂着嘴没有吭声。去廖家提亲那天他就看见了,廖雉穿的衣裳虽然干净整洁却并不光鲜,明显是没多少梯己用在这上面。不过想想这也很正常。她只是个六品的虚衔校尉,每月乱七八糟的薪俸补助算一起也不过四五贯钱,虽然吃穿用度都不花几个,可总得有点开销。再说,她毕竟还没有出嫁,在家里又是庶出的姑娘没有什么地位,大概每月的薪俸都要被家里收走,她自己绝对攒不下多少。他本来就说临走之前给廖雉拿点钱放在身边应急,结果刚才一通乱,居然就忘了。好在包坎做事也很周全,总算没让人家吃亏难堪。
他赞许地点了下头,又去看书。
包坎唆着嘴唇,眼睛瞄着火盆里的一堆灰烬,默了一会子又说道:“我看皎儿那姑娘挺好。”
商成没有抬头,说:“那你就继续看。记着,你家里可是有三个了。”
包坎楞了一下,然后就笑起来,说:“我又不是……你都想哪里去了。”他正容说,“你看,皎儿和石头……他们俩能成不?”
原来是这。商成想了想,摇头说:“这事不成。”
“为什么?田小五就能娶廖雉,石头咋就不能娶皎儿?”
“你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商成放下书,看着自己的朋友说,“他们情况完全不一样。廖雉是小五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小五把她从鹿河一直背回燕山,光这份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情谊,别人就没法比。何况这事还是廖雉先提出来的。她要是不提,咱们一一”他凝视着包坎,“一一你和我,谁能想到她情愿嫁给小五?甭管廖雉的六品校尉是实职还是虚衔,她要不先提出来,你和我会不会替一个燕山卫的八品武官到一位游击将军家里提亲?”
“……不会。”包坎也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别说不会去廖家提亲,他从商成那里乍一听说这事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商成喝多了在说醉话。他老老实实地说,“就是因为这,我真是挺敬重廖校尉。她是个好姑娘。”
商成也是这样以为的。廖雉绝对是位好姑娘,这一点毋庸置疑,考虑到这个时代对婚姻的看法和传统,她的所作所为就尤其值得人尊敬和称道。
不过包坎又说:“既然廖校尉是个好姑娘,皎儿也是个好姑娘,廖校尉都能嫁田小五,那皎儿怎就不能嫁给石头?”
包坎的混蛋逻辑立刻就把商成气乐了。而且他还没办法反驳,只好挥挥手表示自己不想费唾沫作解释,这事就到此为止。他问包坎:“我让你查的事情,你去查没有?”
“什么事?”
“就是石头的那个相好,还有她男人的事。”
“你说这啊。”包坎说,“找人打听过,那女的老家就在屹县黄集,是个本分婆娘……”他翻翻着眼皮,笑道,“你别瞪眼,我打听到的消息就是这样说的,除了和石头勾搭之外,没有别的出格事一一在家孝敬公婆,在外和善待人,那几条街认识她的人都夸她的好,还都说她是个苦命人,跟了个短命男人……”
“她男人死了?”商成皱起的眉头一下就舒展开了,着急地追问道,“真的?”
“都是这样说的。”包坎说,“她男人前几年一一好象是东元十六年的事一一跟人下泉州去跑海货生意,结果一去就没了消息,前头有风闻说是死在半道上了,也有说死在海上的。”
“给泉州地面文证实过没有?”
“早就了。了两道文。第一回是托燕州府的平文,二回是用的提督府名义向泉州地方几个衙门的谘文,泉州府和泉州海舶司还有泉州的顺化县都回文说那男人早两年就因为暴病死在泉州。”
“消息确实可靠?”
“可靠。顺化县的呈文里有当时衙门刑科验尸的副本抄件,还加了县令的印鉴。”
商成点着头问:“通知他家里人没有?”
包坎为难地说:“……不敢说啊。”
“什么意思?”商成疑惑地望着他。这是事实,还有当地衙门的文书和验尸报告做佐证,有什么不敢说的?
“他家里……”包坎低下了头,“他家里老爹老娘都是中过风的半瘫子,怕说了要出大事。”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又说,“那男人还有个哥哥,去年被大军征了民伕,死在草原上,他弟……也是去年冬天西门将军打燕水时征的伕,过河时掉冰窟窿里没捞起来……”
商成的喉咙突然就象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