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端州的很多具体事情需要霍士其带人过来之后才能得到妥善解决,而从燕州到端州又需要时间,但商成是个闲不住的人,在等待霍士其的这几天里,他已经在着手做一些前期准备。
他先去探望了在家养病的端州知府。
知府在去年冬天守城时中了流矢,身体一直时好时坏,根本没有力气署理衙门,地方上的公务一直都是由副手在处置。不过根据商成的观察,知府的伤情并没有外面传扬得那么厉害,也绝没有严重到不能理事的地步。他估计,这多半还是因为李慎的指挥衙门就设在端州的缘故。李慎的手伸得太长了,端州知府也不得不避其锋芒,结果受损害就是地方。
看望过知府,他就开始找人来谈话一一他没有时间去考察端州的种种细务,就只能通过别人的介绍来尽快地了解地方上的情况了。州府衙门的堂官、主簿、书办甚至差役,都是他谈话的对话。他觉得,这些人都是办实差做实事的人,了解他们在执行公务中遇到的困难,实际上就是掌握实际情况的最好途径。。另外,他也接见了一些当地的名流士绅。通过和这些人谈话,观察他们在谈话中流露出的看法和想法,他也就知道了民众对地方上一些做法的评价和期待。最后,本着兼听则明的态度,他会见了以李慎为的当地驻军军官……
在对端州局面有个大致的全盘了解之后,他很快就做出一些有针对性的布置。这其中一部分事务,象流民的普查和安置、设立官办粥场还有清除城市垃圾,这些是马上就可以做的,而且也必须尽快地看见结果;另外一部分,象打井筑堰、疏通整治河道、招揽民工修缮道路,这些事因为牵涉的环节太多,执行起来有一定的难度,所以可以缓一下一一但是必须马上开始做钱粮人手方面的筹划和准备,等卫署派来协助的人手一到,就要开始实施。
等这些事情都忙出个头绪,已经是他到端州的第五天了。他现在才顾上来端州的最初目的一一视察军务。
接下来的三天他把端州左近的军寨都跑了一遍。
总体来说,看过的右军两个旅的情况还是令人满意的。李慎这个人虽然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但是他确实是个老军务,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他还让士兵在训练之余修缮维护了几段官道,不仅把道路上因为长年累月车过车走马碾压出来的车辄深坑都用碎石子黄土填平压实,还补栽上不少行道树。看着这焕然一新的老官道,商成很有些感慨一一要是李慎一直这样干,而别去插手地方政务的话,那该有多好?
这天上午,他在李慎的陪同下视察了川道口的一处军寨。这是商成检视的最后一座营盘,其中还驻着前年屹县战事时他临时指挥过的两个哨,熟人不少,所以就多花了一些时间。他不仅检阅了部队,还观看了操演,最后还找来一些熟悉的官兵拉了很长时间的话。
吃罢晚饭,看天色还早,他就约了李慎出来散步。
这座军营设在一道山梁下,背后是连绵不绝的山峦,旁边是蜿蜒流淌的溪流,正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去处。两个人带着几个护卫,顺山道一路走上山梁,到了山顶的警戒所才停下来。站在山上俯瞰,绵延数十里的川道尽收眼底,一块块阡陌纵横交通的肥田沃土上,刚刚整修不久的官道在晚霞映照下就象一条浅白色缎带,顺着河水走向在绿田碧树间迤俪向南。顺着道路遥望,天边尽头端州城的模糊轮廓就如一道黑线,在流荡的薄薄暮霭中若隐若现。
警戒所里值勤的两个兵士早就看见了他们,唬得大气也不敢出,张皇得连敬礼都有些硬手夹脚了,嘴里更是抖嗦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商成还了个礼,走过去笑着说:“你们继续执你们的勤务,不用管我们。我和李将军就是过来看看。”说着伸手在一个兵的袍服上攥了一把,关心地问道,“穿这么少,夜里不冷?小心别得病。”
那兵身体挺得铁矛一般直,面庞僵硬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目光死死盯着深邃的幽蓝色天空,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禀,禀告大将军,我们、我们不是值夜的,后,后面还有一班人。”
原来如此。商成唆着嘴唇点了下头。他转眼看了一眼另外一个兵士,本来想说两句话的,可看那个兵面孔白手脚肩膀都在微微颤栗,一只杵着枪杆的手关节凸露青筋根根冒起,显然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也就不好再去让他难受,只是轻轻在那兵肩膀上拍了一下,对他们说:“我和李将军在那边坐一会。不会妨碍你们值勤吧?”
两个兵都有些神智恍惚的模样,一个点头一个摇头,想想不对,又变成一个摇头一个点头。
商成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回来在李慎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
商成过去和两个小兵说话,李慎就坐在这边冷眼旁观。说实话,他无法理解商成这样做是为什么;包括下午商成和一群小军官大头兵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事情,都让他打心底里反感和不舒服,也更让他瞧不起商成一一将军就该有将军的威仪!要是动不动就和一帮小兵混在一堆,失了仪表身份倒是小事,要是因此丢了将军威严,那才是了不得的大事一一在战场上,没威风的将军还不如一只没牙的病猫!
但是,他并不想提醒商成改正。要真要有那么一天才好哩!那样的话,朝廷上那些家伙才会知道,把商瞎子弄上提督的位置是多么一件愚蠢的事情;燕山卫那些笨蛋才会明白,他们和自己作对是多么地短视和浅见……
他看着商成坐在自己面前摘下眼罩擦眼睛,看着那张丑陋可怖的面庞,心头忍不住冷笑一一哼,不知道知恩图报的家伙,活该你遭罪!
商成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老上司在心里转着什么念头。他一边用药帕擦拭着眼窝,一边思量着如何开口和李慎说话一一李慎插手地方政务的做法是错误的,应该马上停止!军人就应该做军人的事情,一是绥靖地方,二是抵抗外虏,除此之外的其它的切,都应该交给上级来处理,即便上级一时处理不了或者处置不当,他也可以向上级说明情况或者抱怨骂娘,但是绝不该象现在这样恣意滋扰地方。
他想了半天,直到把眼罩重新戴好,也没想出个好主意。
可他总不能硬邦邦地就把这种话抛出来吧?虽然李慎现在是他的部下,对他也是执礼恭谨,可再怎么说,也是李慎把他提拔起来的,这份知遇之恩他不能忘却,更不能忽视,因此他不能象对待孙仲山钱老三那样不留情面地呵斥责骂,也不能象对待西门胜或者段修那样有话就说直来直去。和李慎说话,提督架子不能端不说,话语还必须婉转中肯,言辞里还要给李慎留下转圜的余地,最重要的是要有个恰当的时机……唉,真是麻烦事啊!
他把用过的药帕叠成一个小方块,放进随身携带的一个小银匣里,把匣子收好,就打量着不远处野草杂树间半露半掩的一段土坎子,没话找话地问:“李公,那条土坎是怎么回事?看样子倒象是人堆垒起来的。奇怪了,这山顶上要路没路要水没水,四面不靠的死地绝境,难道还有人在这里立寨子建村庄?”
李慎转过头撇了那土坎一眼,回头略有些鄙夷地说道:“督帅难道没听说过燕长城?”
燕长城?
这粗坯丑陋爬满野草藤蒿的土坎就是长城?
商成大吃一惊!他几步走到比他高不了多少的“长城”跟前,伸手扯去攀附在城墙上的几片杂草,这才看清楚墙垣上确实有清晰的夯土痕迹。他把手在已经崩塌破损的城墙上抚摩了一把,被日头曝晒了一天的土墙还在散着余热,随着手掌的移动,一股温融融的暖意在他手心里慢慢地流淌,他的手能感觉到夯土的坚硬和沙砾的粗糙……他围着这段长不及二十步宽不到五尺的古老长城转了一圈,立定脚步四面张望。再过去还有几段差不多模样的墙垣,但是风化得更加严重,有的崩塌得只剩下一条泥柱,人一样静立着,有的被日晒雨淋风吹,连“墙”都算不上,只剩几个高不及腰矮不及膝的泥墩子;顺着它们的去向望出去,周围几座山梁上都有差不多模样的土坎,或者隐在草木中,或者孤零零地矗立在光秃秃的山脊,断断续续牵牵连连绵延成一条看不见的线,沿山势走向朝东西两面舒展延伸……
这就是长城呵!
他伫立在墙垣边,久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