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夜饭,商成换上定远将军的浅绯色戎常服,兜鍪佩剑战袍收拾停当,就在陈璞和郭表的陪同下,直接到燕山卫中军上任了。
他的到来让燕山中军上下都感到震惊,并立刻引起高度的关注。
自从五月份邓司马在第一次黑水河战役里中了药矢被送回后方之后,关于谁来继任军司马的猜测,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哪怕再是军情紧急战事胶着,人们在空暇时依然会不时地提起这个话题。即便军中有司专门为此出面打过招呼,严禁军官们在背后议论这件事,可效果不大。唉,如此重大的人事安排,想不让人议论是完全不可能的,尤其是那些旅级以上的军官,简直就是不由自主。
两个多月里,在新任军司马的人选问题上,传出了不少的小道消息。最开始的说法是行营将另外委派一员将领来指挥燕山中军,毅国公王义、通县侯曹宾、游骑将军武陵……所有正五品以上的闲职或者担任着不那么重要副职的将军,都可能成为新的军司马。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现这些传扬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继任者一个都没来,而行营在这个问题上又迟迟不表态,于是,另外一种说法很快就流传开:行营本来想让临时顶替邓司马指挥全军的司马都尉来担当这个职务,只是因为这种或者那种原因,任命才暂时没有下达。然而,随着司马都尉战死在撤退的路上,这条消息也烟消云散了。可行营依旧没有为燕山中军指派一位新司马。最近几天,一条消息在军中流传甚广,据说行营将不再委派司马,而是从现有的军旅两级军官中提拔一个人上来。传扬这条消息的人个个都言之凿凿,口口声声地宣称这是他们从行营里得到的可靠消息,因此上有好几个处在敏感职务的人,最近几天都是毛毛躁躁的。
但是这些人心中的期盼,都随着行营一道任命而被无情地打碎了。
一个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成为了燕山卫中军的最新一任主将。
毫无疑问,对于绝大多数的军官来说,新任军司马的名字的确很陌生。他们中间几乎没有谁听说过这位姓商的定远将军。但是随着中路军副帅郭表的介绍,人们马上又对这个人熟悉起来。他们都听过唱书《商和尚勇搏恶狼》,看过折子戏《高僧伏虎》,也知道去年夏天燕东战事里屹县出了个商和尚,只是直到现在,才算真正把言传里的人物和面前的定远将军联系到一起。不过熟悉是一回事,心服口服则是另外一回事,满帐篷的军旅将尉虽然都是抬臂抵胸齐声道“参见商司马”,可肚皮里打官司起小意的也不在少数。直到商成点了两个八品校尉姬正范全的名,让他们俩单独出列说话,而眼睛已经爬到额头上的姬正范全又都是二话不说上前就大礼参拜,众人这才对这位面目可憎的顶头上司另眼相看。营帐里也有人清楚商成的遭际。以商和尚的本事和他在燕东立下的功劳,本来一年前就该坐上旅帅的位置,只是因为战功分配的事情得罪了李悭李慎两兄弟,才在职务升迁上吃了暗亏,因此上今天骤然越级晋升,其实也不算多大的稀罕事情,不过是行营在将功补过而已。当然更有些聪明人已经隐约猜到点什么。
商成坐在木案后,等两个人行罢礼,才指着他们俩对旁边同座的郭表说:“姬校尉和范校尉,都是能征善战的骁勇军官。”转头又问姬范二人,“听说大军北征以来,你们俩也是屡立新功?”
姬正知道自己话粗,这种时候肯定上不了台面,干脆就不说话,咧开大嘴只是笑。范全躬身禀道:“侥幸立了点微末小功,实在不堪司马夸奖。”
“微末小功?”商成双手相扣胳膊压在木案上,身体向前略略倾俯着,熠熠生辉的眸子凝视着范全。“看来你想领一亩勋田的心愿还不能了啊。一一眼下就有个立功授田的机会,你想不想去?”
“想!请司马下令!”范全两颊蓦然涌起两团潮红,朗声道,“哪怕是刀山火海,职下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想就好!有你立功劳的时候!”商成转过头,目光把钉子般伫立的一帐军官校尉挨个审量一回,眼看十个人里有八个都是脸放红光一付心动神往的模样,知道这些军官的心气已经被自己一句“立功授田”拔得高企,满意地抿了下嘴唇,从容说道,“自从七月底左路大军兵败以来,北征突竭茨的战事局面已经急转直下,从我军主动进攻转入敌我相持。出于爱惜士卒的考虑,也为了避开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季,行营决定,大军向南转移,暂时撤回燕山境内休整,以保存我军实力……”
他一番话下来,底下雁翅分列的军官们都是端然肃立寂然静听。众人都是战场厮杀过来的,这时候任谁的心里都明白,这一回北征其实已经是败了,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把剩的队伍完完整整地带回去。可四面强敌环绕,大军孤立无援,又怎么可能想回去就能回得去?就算是突围,什么时候突,朝哪个方向突,谁来为大军开道,又是谁来担当断后……这一系列的问题也不是说决定就立刻能决定的。也有几个心思敏捷缜密如孙仲山这样的人,已经从商成骤然凌升军司马的任命书里嗅出几分不寻常,都是一脸的严肃凝重,屏息静气地等着商成说下文。
“……燕山中军,从来就是我大赵的精锐之师,在各次守土卫国的征战中功勋卓著,这一回我们更是得到行营的信任,把为大军开路的任务交给了我们。我们,一一”商成站起来,慢慢地揭开眼罩,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幽光闪烁,目光在两旁边军官们的脸上一划而过,众人都是神色凛然,齐刷刷地微低下头去。他一手握紧了拳头抵在桌案上,说道,“一一我们也不能辜负了行营的信任!哪怕全军拼光,也一定要为这数万大军趟出一条回去的路!”
他刚刚接任军司马,一上来既不说抚慰燕山中军的将士,也不去感激提拔他的萧坚郭表,开口就把突围先锋的艰巨任务摆到众人面前,偏偏一席话还说得直硬剞劂,众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主官履任场面,一时间脑筋转不过弯,竟然都忘记了回话。直到商成低沉着声音问“难道大家连这个信心都没有?”,才参差不齐地回答“凛遵司马军令”。
商成低垂了眼睑,不满地再问一遍:“燕山中军,不会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吧?”
一帐的军官都拔着声气齐声吼道:“有!有信心!”
“有信心就好。”商成冷然一笑说道,“这里都是军官,就不用我再来提醒军中的禁令律条了,以后有功赏功,有过罚过,要是谁不遵奉号令……不怕对诸位说,我商瞎子是杀人杀出来的功劳勋衔,杀突竭茨人杀得多,杀不听号令的人也不会手软,有谁要是不信,尽可以拿自己的人头来试一下。”说着转过头,问郭表道,“郭帅还有什么要吩咐的没有?”
郭表似乎才从懵懂迷糊中省悟过来,目光复杂地凝视了商成一眼,沉吟一下,摇了摇头。
商成又转头问右侧和他并座的陈璞:“大将军有话要对大家说不?”
陈璞惊讶地望了商成一眼。她一时闹不明白商成这是在和自己客气,还是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柱国将军只能旁听的事实。她怔了怔,直到从商成的眼神里看出来他是真不了解自己的职辖所在,才低声说道:“没有。”
既然他们俩都没话要说,商成便命道:“各旅旅帅还有军以上各有司主事官请留下,其余解散。各人回去收束队伍,等待军令。”几十个军官持着军礼虎吼一声“遵令!”,便忽忽隆隆地退出去,刚刚还略显拥挤的中军大帐顷刻间便只剩下十来个人。
郭表知道,商成留这些军官下来,是为了深入了解队伍的基本情况。要是在以前,这时候他也会留下来耐心倾听,一来可以更准确地掌握将士们的情绪变化,二来还可以仔细观察军官们的性格表现,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可是自左路军兵败以来,萧老将军的情绪一直很消沉,黑水河大败撤到莫干寨之后,更是急得犯了背疽的老毛病。萧坚的病情日渐加重,病痛烦躁几乎不能理事,大军的一切紧要繁杂事务,实际上都是压在他的肩膀上。眼下情势紧急大军危在旦夕,他哪里还能抽时间来关心什么燕山中军,站起身朝商成略一拱手,说道:“我还有事,这就走。商司马且忙你的,不用送我。”陈璞也跟着站起身。
陈璞被卫队前后簇拥着出了商成的营地。行出一箭多地,将将要兜圈子绕过一个水塘时,马背上回头端望,燕山中军的主将帐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细牙咬了嘴唇凝思片刻,轻声问骑马走在旁边的郭表道:“奉仪将军,你觉得这个商和尚,怎么样?”
她这话问得不清不楚,郭表却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意思。他回头瞥了来路一眼,也没急忙说话,半晌才长长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地吁出来,摇头啧唇自失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