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隆苍苍荒野茫茫,白云悠悠碧草凄凄,晓风晨露里,万籁渐甦中,一彪人马紧紧追随着一青一蓝两杆三角令旗,沿着蜿蜒流淌的阿勒古河向下游策马急奔。
商成并不在队伍里。他正羁着战马立在河岸上,一面注视着队伍前进,一面仔细地听赵石头派回来的兵汇报前面的最新情况。
那个兵连人带马都是跑得浑身热汗淋漓,却连擦都顾不上擦一把,双手拽着缰绳在马背上喘息说道:“……大人,骠骑军已经向西去了。”说着抬头看了看红彤彤的太阳,似乎是在辨认方向,随即伸手朝西南边一指。“马蹄印子和尸血迹都朝向那边。”
“骠骑军还剩多少人?还有多远?”
“不知道。也不知道离咱们有多少路。老路上有突竭茨人的游骑,过不去。”那满脸憔悴的探哨接过包坎递上的水囊,仰着脖子灌了好几口。因为喝得太急,那探哨一口气没换过来,半口水全喷出来,伏在马背上空空空地咳嗽。
“你们和敌人接上手了?”
那兵抑住咳嗽,抹了嘴角清水才直起身再说道,“没有接手。赵哨,……赵哨带着人绕圈子兜过去了,说要靠近查探。命我,命我先回来通报一声,大队要赶紧转方向。”
商成一头下令队伍折向西南,一头命令人传话,让孙仲山文沐过来,自己却凝望着莽莽苍苍的西南方一声不吭。六百骠骑军抵抗不住两千突竭茨兵,只能且战且退,这一层他早就想到了。敌人封锁阿勒古河,期冀把左路军全军都歼灭在左岸,这一点并不出乎他的料想一一他之所以要人尽量搜集马匹骆驼和粮食,就是在为突破阿勒古河不成功而做准备。要是无法跳出敌人的包围圈,他就要向北深入突竭茨腹地,侍机摆脱敌人之后再做打算,或者直捣敌人巢**,或者从阿勒古上游渡河,向中路大军靠拢……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不用认真考虑,目前最紧要的是陈柱国不能有什么闪失差池一一这个女人绝对不能落到突竭茨人手里!虽然他不认识这个把当兵打仗看成儿戏的女人,也不关心这个女人为什么不在皇宫里好好呆着,偏偏要跑战场上来,但是他不能不顾及她的安危一一要是这个女人有点三长两短,那可是谁都担不起的罪,更是谁都丢不起的脸……
文沐和孙仲山从队伍后面赶过来。两个人都没下马,就在马背上当胸行个军礼,文沐问道:“大人,你传我们?”
商成朝文沐略一点头,却问孙仲山道:“队伍整顿得怎么样?”
“禀告大人,已经整顿好!兵勇一共分了八个哨,五哨卫军,一哨边军,还有两哨民伕。各哨的临时军官也指派妥当了。”
商成唔了一声说道:“骠骑军的具体情形还不清楚,不过他们正在向西南方向撤退。南北两面十里内探哨没有现大股敌人活动,西边十里外有四五百突竭茨人骑兵。文校尉,你带一哨卫军和两哨民伕断后,沿途收容掉队的人员马匹,我带其余五哨兵先行一步。”
文沐一脸的犹豫,迟疑了一下才胀红脸行个军礼,嘴里应道:“……是。”
“那就这样。一一有什么情况,咱们随时联系。”
随着商成一声喝令,霎时间六百多赵兵就象一股急涌动的暗流向西南方向倾泻而去。因为有前头侦察探路的赵石头接二连三地传回消息指引道路,中途队伍几乎没有片刻的停顿耽搁,连半道狭路相逢的一支几百匹驼马组成的突竭茨运粮队也没理会,一冲即过。堪堪跑出去再跑出十几里,商成刚刚下令缓前进节省马力,前头又传来消息一一骠骑军被围在三里外一个坡坎下,正在死战!
“有多少敌人?”
“大约两千上下!”
“大帐兵有多少?”
“看不清楚!一一两面大帐兵的黑旗都在!”
商成的嘴角咧了一下一一六百对两千,这根骨头可不好啃!他想了想,叫过孙仲山,急急说道:“你带两哨人,从北边绕过去打!”“是!”孙仲山拨转辔头,领着两哨人马朝北去了。商成把弯刀横在鞍子上,伸手掀起眼罩,眨巴着眼睑殷红泪花泛滥的酸胀右眼,问身边的包坎道:“老包,你说这一回咱们能赢不?”
包坎手里拎着杆长枪,笑着说道:“你也有胆怯的时候?”
“是个人就会有害怕的事情,我当然不可能例外。”
“那你最怕的是什么?”
“英语四级。我最怕的是英语四级。当年我差点为这个毕不了业……”
“鹰鱼四极?”包坎显然没听说过这个新鲜的名词,拧着眉头反复念叨了好几遍,转脸望着神情有些恍惚的商成,问道,“那是啥物件?”
前面依稀可闻的呐喊厮杀声把商成从短暂的失神中唤醒过来。他眯缝着眼睛瞄了一眼自己的朋友,笑道:“你想知道?”看包坎使劲地点头,他咧着嘴呵呵笑了。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什么是英语四级……
三里地之外的一道草坡下,两百多骠骑军正围成内外两个圈子,拼了死命阻挡外围的突竭茨兵。这里地方小,骑兵根本腾挪不开,敌我双方挤做一团,都是骑着战马拼杀,几千只马蹄子乱踩,搅得地上碎草飞扬尘土漫起半人多高。溟溟漠漠里昏影幢幢,刀来枪去叱咤连声,兵器激荡惨叫呼号声中一蓬蓬血雨骤现倏逝,被砍下来的人头被马蹄踢得在草地上到处乱滚,时不时人群马丛中战马长声悲嘶,蜷起前蹄霍地挺起一身多高,从马背上跌落的骑士顷刻间就被踩得筋断骨折……
王义骑着马,拎着一把长剑,立在赵军围起来的圈子中间,紧紧地抿着薄嘴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混战。如今这位大赵的毅国公、朝廷的明威将军、骠骑军的行军长史,已经全然没有了前一晚上和文沐谈话时的雍容神态和从容气度。他的四翅兜鍪早已经不翼而飞,蓬头垢面神色憔悴,额角鬓边趴着几缕耷拉下来的头,耳朵后几道已经干结的血迹一直爬进战袄领子里;精工打造的将军甲胄缺东少西,不少地方都露出钉缀甲叶的白绵衬里。他的腰间还裹着条生布,绷带上浸着大团大团的黑色血污。跟随战局的变化,他偶尔也会在马背上转动一下身体,这时候他的脸上总过掠过一抹痛苦的神情。看来他的伤也不轻。
他和身后的三个军官紧紧地把一人一马簇拥卫护在他们中间。六翅兜鍪上的掐金三爪云龙浮图和双貂尾,还有赤色战袍和战袍下一看就知道不是平常物件的盔甲护腿皮靴,以及悬在腿侧的浮雕赤龙剑鞘,都足以说明这个人的身份非同寻常。事实上,这个人的身份也确实尊贵,她就是当今大赵东元皇帝的第四女陈璞,除了长沙公主的封号,她还有着一连串显赫的勋衔和职务,大赵的柱国将军、兵部侍郎、京畿行营副总管、澧源大营参军副令、燕山行营军务参知疏议主事、燕山行营左路军参赞……
随着时间的推移,处在数倍敌人包围之中的骠骑军人数越战越少,突竭茨的兵就象疯了似的,一个个打着赤膊,嘴里吼着赵人听不懂的草原话,大呼小叫着,举起手里的弯刀长矛利斧铁缒劈刺剁砸,把一个又一个的赵兵打下马去。
眼看着形势万分危急,王义已经紧张得浑身臊汗,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鼻梁脸颊流淌,攒着剑柄头也不回地说道:“大将军,这里守不住了,我们护着你向南冲!你的马快,他们追不上。出去了你别回头,顺着河一直向南去。南边一百里外的双马滩有咱们的军寨,你到那里就安全了。”
陈璞似乎并没有听见王义的话,只是端坐在马背上,眼睛直直地凝望着南方,好象是在寻找着什么。一夜鏖战,她的脸上也是风尘仆仆,不过眉宇间倒看不到什么惊慌仓皇的神色,反而有一种端庄安详的神采,似乎眼前人仰马翻的激烈战斗,她都视而不见,双方的酣战呐喊濒死惨嚎,她也充耳不闻……她慢慢地阖上眼睛,仿佛是在安静地聆听什么,然后轻轻地抽出了宝剑,刷一声就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公主!”她身边的一个军官早就在留意她的一举一动,见她拔出长剑要横剑自尽,一把就拖住了她的手臂。“公主!不要!”
“滚开!”陈璞甩脱了这个军官。但是她马上就被另外一个军官紧紧地抱住,旁边的人夹手就夺过她手里的宝剑。
头一个军官已经滚到地上,披头散地抢前一步抱住她一条腿,声泪俱下哭道:“公主,千万……千万别这样!我们围护了你冲出去,一定能冲出去……”
陈璞惨然一笑:“傻瓜,冲出去又能怎么样?到处都是突竭茨的兵,我……”她的神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咬牙说道,“我不能死在突竭茨人手里!把剑给我!给我!”
拿剑的军官被她的高声厉喝吓了一跳,茫然惊惶中,不由自主就把宝剑递过去。
这一回再没有人过来拦她。她用一方白绢慢慢地擦拭秋泓也似的宝剑,嘴里喃喃低语,似乎是在和宝剑说话。三个军官流着泪水,默默背过身去。她们也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里的刀剑。
“王将军。”陈璞望着即将突破赵兵防线冲进圈子里的突竭茨人,突然小声地说道,“我想拜托王将军一件事……”
“职下在。”王义头也没应道,“请大将军军令!”
“我死以后,你务必砍下我的头,带回去。”陈璞把剑横在脖子上,“要是回不去,请将军把我的头……剁碎。”
“……是!”
“璞多谢将军成全。”
王义绷着嘴唇没说话。
东边的草坡背后陡然传来一阵号角声。
“呜一一呜一一呜一一”
北边也有也同样的号角长声和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