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好西河上游庄户迁移的问题,商成并没有马上回去中寨,而是顺道去了上寨检视边防军务。驻防上寨的边军正在进行每年例行的换防,新进驻的兵就是孙仲山带的那一哨人。这些都是经历过战场的老兵身上难免带着骄娇二气,很有些看不上西马直的边兵,据说他们已经和上寨的原班人马起了龌龊和摩擦。当然了,商成至今都没有收到和这方面有关的书面报告;他也只是从下属那里听到一些只言片语。但是他依然放心不下,干脆趁着机会去协调一下两哨人马的关系。
结果事实证明他完全是白操一份心。上寨的两哨兵虽然说不上亲如一家,可也算是和和睦睦。在询问过为他的到来而惊讶的军官之后,他才知道事情和传言不是一回事。所谓的“龌龊”,不过是大伙房分吃食时,有人多拿走一块面饼,而“摩擦”,就是为了那块饼而有十多个兵卷进了一场拳脚上的争斗;偷嘴的家伙被结结实实揍了十军棍,参与角斗的兵一人领了五皮鞭,而这场在“据说”中动了刀子的纷争,早就烟消云散了……
不过商成并没有觉得自己是白跑了一趟。
和他年前来军寨时看见的情形相比,上寨如今已经彻底变了模样。先是士兵的风貌有了极大的改观,两个月的足量饮食让兵士们脸上都见了肉,个个红光满里面,再加上新棉袄新军服和保养良好的兵器,小校场上横排竖列地一站,已经很见一些军旅里应有的威风和煞气。其次是军营内外都都变得整洁起来,再也看不见到处乱扔的生活垃圾;寨门外那两个小山般高的垃圾堆,也依照他的吩咐被移到远处挖坑填。寨子里的两眼新井已经凿成了一孔;另外一孔两天前也见了小股泉水,如今正在打井高人的指点下继续向下打。至于他原计划要修建的池塘,早已经被蒋书办否决了。蒋书办认为,上寨没有驻军屯田,几家边户也没有种地,两眼新井已经足够日常取用,再修蓄水池塘就纯粹是糜耗。商成也觉得蒋书办说在道理上,便取消了修塘的计划。
当晚吃罢夜饭,在和几个上寨军官聊天说话的时候,他把自己刚刚在北郑参加过的边军军事会议的主要内容也告诉了他们。虽然他没把把会议开完,但是最紧要的内容他都听明白了:早则今年春天,迟则明年夏天,朝廷就要和突竭茨开战;这将是一场大战,到时边军会被抽调一部分协助大军征讨突竭茨。因为西马直边军也可能被抽调,所以北郑边军指挥使司衙门要求各部做好两件事,一是要加强训练,二是加强戒备……
他只在上寨呆了一晚,就又急忙朝回赶。除了衙门里还有公务等着他去处理,另外他也担忧着自己的私事一一在北郑开会时,他找过边军指挥,也找过北郑的卫府衙门,他对他们说,他还是希望能回到卫军里去;只要能回卫军,他无所谓职务的高低,哪怕调去当个卫军的营校尉也不在乎,只要能让他带兵打仗就好。可无论是边军还是卫府都没有当场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们都说会把他的想法朝更上一级的衙门汇报,在这之前,他必须要有耐心,西马直的军务政务也不能松懈。和卫府衙门出面接待他的主簿谈话时,他听出了一层意思,与调他回卫军相比较,卫府衙门倒是更希望他能正式接任西马直指挥一职。
他在回中寨的路上都还在为这事犯愁。唉,看来他回卫军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说不定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得和各种各样的帐簿打交道了,需要他操更多心的将不是士兵而是农户,是地里的庄稼和井里的水,是人们碗里的吃食……
半路上他又拐去上河视察那里已经建成并投入使用的水井池塘还有围堰,等他赶回中寨时,已经是三月二十四的晌午。
他连衣服都没换就先去了自己办公的地方。结果不出他所料,桌案上除了两份过期的军报和几份等着他过目和签署的公文之外,并没有什么调令。
一股失落感涌上他的心头。他望着落满灰尘的房梁久久地愣。妻子饱含温情的脸庞又在浮现在他的眼前,她在神情地凝望着他。还有柱子叔、山娃子、范翔、五哥……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从他眼前掠过。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在寂静中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哔哔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直到勤务兵把他的午饭送过来,他才强迫自己从记忆中回到现实。
他一边吃着简单的午饭,一边按捺住疲倦一份份地浏览公文和军报。
军报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很快就看完了。公文也大多是平常的函件来往或者卷册备留,能立刻处理的他就签字盖印,该分各科的他就签各科,一时不能决定的事情他都先挑出来放在一边,预备等手头上的事情忙完再来仔细斟酌考虑。
到最后他总算看见一份让人精神振奋的东西。度家店唯一漏网的土匪在燕州落网了,燕州府衙来函询问,需不需要把该犯移送西马直,假如不须移送,西马直对该犯的处置又有没有什么建议。
他立刻在这份公文批写了自己的意见:“即日派专人押解该犯回西马直。显戮。”然后叫来勤务兵,让他马上把公文交给刑科的书办。
不一会刑科书办就拿着文书找过来。因为商成提出的处置办法和律法有冲突,所以他不能同意,依大赵刑律,该犯最多也只能判“杖一百,枷三月,徒三千里”。
商成皱起眉头问刑科书办:“他是土匪,这一点没有疑问吧?”
办回答。这是燕州府已经审明的案子,犯人的身份和案情都一清二楚,该犯确实是漏网的土匪。
“度家店剿匪到他落网,中间隔了多长时间?”
书办有些奇怪上司为什么突然把问题拐到这上面,不过他还是默算过日子回话:“不足五个月。”
商成手里捏着绵帕,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刑科书办,缓缓地问道:“五个月时间,他为什么不投案自?”
这样尖锐的问题,刑科书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他也不赞同商成的粗暴处置。他既不能说服自己的上司,又不愿意执行上司显然是错误的命令,立在桌案前良久才说道:“大人这样处理,回头推官和慎刑司都会找大人的麻烦。”这是他眼下能寻到的最好理由。商成这样处置犯人显然是量刑过重,而“量刑过重”或者“量刑过轻”,被查出来一样会在考绩上减优一等一一商成要想在职务上头有升迁,就不能不重视自己的官吏考绩。
商成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点头说道:“我知道。”他把眼罩落下来遮住右眼,目光在下属毫无表情的脸上转了个圈,又飘到房门外,幽幽地说道:“不过我还知道,除恶务尽。不除恶,就不能扬善。你去办吧一一回头我会在案宗里备注说明你的意见,但是眼下你要按我吩咐的办。”他想了想,又说道,“假如你不愿意做这事,也可以说出来,我让别人去办。”
刑科书办咬了咬牙,把公文放到桌案上,拱手说道:“那就请大人另派人手。”
商成看他真要撒手,也有两分惊讶,目光在公文和刑科书办之间逡巡了好几来回,绷紧嘴唇点下头:“也好。你去把关宪叫过来。”
他把去燕州提犯人的事情交代给关宪之后,就继续办他的公务。他拿过一份刚刚放到一边的文书慢慢地翻阅。这是户科蒋书办作的一份汇总,上面详细记录了西河上游几个村寨水利工程的进度,开列了各项开支的明细帐目,另外就是叫苦一一指挥所拨出来的工程款子已经使罄,如今各处欠下的债款合计过五十贯,衙门必须马上想办法;而且说话就是月底,匠人们的工钱也必须提前预备好;还有给迁移的庄户们的补贴、安置费、牲口嚼料钱、种子粮……
一大堆的数据令商成头晕脑胀。这些数字就象一大群吃钱的怪兽在他面前飞舞肆虐,张开的大嘴就象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钱!钱!这个老蒋就知道要钱!他都不想想,哪里还有钱?自己连边军换防的补贴都抠出一部分去贴补工程了,还能去哪里弄钱?
他愁地揉着太阳**,努力地想着还有什么门道能弄来钱。
可他实在是一筹莫展啊。能动的活钱都用了,他自己的俸禄都垫进去了,包坎的俸禄也被他半强迫半劝说地填进去了,连包坎预备讨婆姨的媳妇本都被他连蒙带骗借出来小一半,他还能去哪里找钱?他总不能去找关家这样的大户借吧?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钱就肯定没问题。可借来了钱拿什么还人家?象西马直这样的边陲地方赋税本来就少得可怜,军费的一大半都靠地方上支应,靠上面的拨款衙门养活自己都勉强,一句话,指挥所衙门就没找活钱的地方!他再找大户借钱的话,哪年哪月才能把这钱还上?哪怕衙门做的事情是为了大家好,可也不能让私人吃亏啊……
他想来想去都寻思不出个好主意。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屋子外敲门。他恼火地叹口气,把老蒋的文书扔到桌案上,说道:“门没关,请进来。”
望着被推开的门,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进来的人该不会也是找他要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