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闪烁,一个道人倒飞出去,半空中,断臂落下,人口喷鲜血,尖叫道:
“这是裴九的刀法!”
道人须发斑白,落地后踉踉跄跄的后退,看向杨玄背影的眼神中,多了惊怖之色,“杨玄,你竟敢偷藏裴九的儿子!”
“走!”
另一个道人身形急退,说道:“此事必须传讯长安!”
“挡住他!”
几个道人联手,剑光大盛。
两个虬龙卫从侧面冲了过来,老道人拼死阻拦,“走!告诉观主,裴氏刀法重现人间!”
呯!
他被一铁棍抽飞,落地后,嘴角鲜血不断溢出,咽喉上下涌动了几下,脑海中,那段记忆浮现。
皇城下,裴九持刀上前。
刀光闪过,宫城之上,皇帝父子惶然蹲下。
随即刀光撞到了城墙,轰然炸裂。
常圣彼时就在宫城上,而他,就在不远处。
亲眼目睹了那一刀。
就在先前,裴俭同样的一刀,斩杀两人,断他一臂。
裴九……
那是帝王永远的梦魔!
宫变后,武皇被软禁在寝宫之中,李元父子忙着清洗朝堂,却不知武皇悄然令人送了手书去北疆。
随即裴九带着护卫赶到长安,以为后续是北疆大军的李元父子差点被吓尿。
事后,有人不解的在酒后问好友,“为何武皇不令裴九率军勤王呢?”
彼时北疆大军是能威压北辽的存在,若是裴九率军勤王,长安人心未定,必然守不住。
没人知晓武皇当时在想些什么。
她用一纸手书召回了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裴九。
君臣之间举杯,饮了最后一杯酒。
随即武皇驾崩,裴九在皇城前自尽。
驾崩前,武皇留下话,无需弄什么彰显功绩的碑文。
李元扮孝顺,说:“阿娘,石碑都做好了,就等着刻字呢!”
武皇摇头,目光越过他,看向虚空。
“那就,无字碑吧!”
后来有人说,武皇彻底看透了李元父子,知晓若是不召回裴九,李元登基后,第一件事儿便是绞杀北疆。
到了那时,愤怒的裴九率军南下,大唐,也就完了。
有人说,武皇对大唐有情,却对裴九无情。
可帝王的情义在江山,在千万人。当一人和天下人利益冲突时,帝王当毫不犹豫的舍弃那人。
但裴九的悲壮却令天下人感慨不已。
他的儿孙据闻不知所踪,有人说被皇帝绞杀了。
为此,锦衣卫还抓了几个滴咕此事的市井妇人。
但没想到的是,今日,裴九的刀法竟然出现在了北疆。
就在杨玄的身边。
裴俭绞杀了剩下的几个道人,刚想去追。
“不必了。”
杨玄叫住了他,走进来,冲着神像行礼,“在这方外之地造杀孽,得罪了。”
裴俭收刀,说道:“国公,消息若是传到长安……”
“那又如何?”
杨玄走进大殿,见神像蒙尘,不禁摇头。
“伪帝会以此攻击国公。”
伪帝善于舆论攻势,这也是当初宫变后父子二人能站稳脚跟的缘故之一。
杨玄拿起桉几上的三炷香,点燃,行礼,插在香炉中,问道:“你可信神灵?”
裴俭点头又摇头,“原先是信的,颇为虔诚。”
“后来呢?”
“后来……在逃亡途中,下官依旧深信不疑。直至得知父亲自尽消息的那一刻,我悲痛之余,也想问问神灵……”
裴俭看着神像,“我想问问神灵,家父一生忠义无双,对大唐,对帝王,对同袍,对麾下,对百姓,对朋友……他问心无愧。这么一个人,为何就落了这么一个结局?”
“神灵可曾托梦?”杨玄问道。
“未曾!”裴俭的国字脸上多了一抹讥诮之意,“家父去了,而小人却成了帝王,并享尽荣华富贵。下官就在想,这便是神灵想彰显的天道吗?不以道义为重,而是以成败论英雄。从那时起,下官再不信什么神灵。”
“其实,所谓的荣华富贵,并不一定是享受。比如说伪帝,看似享受,可他却从未有过安生日子。整日猜忌,哪怕面对着父母妻儿也是如此。后来,他更是亲手勒死了自己的长子。你觉着,这是享受吗?”
裴俭默然。
“我觉着这是惩罚!”杨玄说道:“到了我这个地步,享受了能享受的富贵,才知晓,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一戳即灭。所以,裴俭,放下吧!”
从到了他的身边后,裴俭就是沉默寡言的模样。没事儿也很少和同僚往来,独来独往。
这是个大将之材,弄不好,会是个帅才。
杨玄不想看到自己看重的大才成为一个神经病。
“下官心中意难平。”
“你没敷衍我,这是好事。”
“下官不敢。”
“有何不敢?譬如说老贼便时常撒谎。”
闻声带着人赶来的老贼止步在外面,一脸尴尬。
“那老货时常一脸正色说要去巡查,可去一去的,就拐到了青楼。还时常带着老二一起……”
老贼:“……”
杨玄回身看到了他,莞尔道:“许多时候看开些,世间事,福祸相依。眼前看似灾祸,可却隐藏着福气。眼前看似花团锦簇,可暗里却藏着危机……那人,会付出代价。”
裴俭虎目微红,“是!”
忠义啊!
这时那两个虬龙卫回来请罪。
“那人竟然跑了。”
“跑就跑了。”
杨玄澹澹的道:“如今我的身边有宋震,有罗才,都是长安的眼中钉。多一个裴九之子,又如何?”
他拍拍裴俭的肩膀,“从今日起,恢复你的本姓!”
裴俭跪下,“多谢郎君!”
没有人愿意隐姓埋名,要么是不得已,要么是被迫。
裴九起身,整个人好似脱胎换骨了般的。
老贼问道:“什么感受?”
“仿佛卸下了一身包袱!”
道人一路飞掠而去,即便身后没有追兵也不敢停。
这一路逃到了桑州某个城外的宅子外。
“开门!”
呯呯呯!
门开,门子见是上次来的道人,就问道:“道长寻阿郎吗?”
“快,扶老夫进去!”
道人此刻歇息下来,浑身一松,汗出如浆,整个人看着就像是虚弱了般的,面色惨澹,恍若厉鬼。
一个中年男子闻讯出来,见状大惊失色,“谁干的?”
道人站稳,看着门子,门子赶紧告退。
他刚走,道人就喘息道:“传信长安,裴九之子就在杨玄身边。”
他颓然软倒。
“裴九有子曰俭,杨玄身边有大将周俭。周俭裴俭……好一个贼子!”
男子变色大变,“裴九?”
那个当年响彻北地的名字啊!
许久未曾听闻了。
“速去!”道人嘶声道。
“备马!”
中年男子背上干粮,带着三匹马出发了。
……
当初宫变后,李泌酬功,以建云观为首功,欲在城中为建云观建造山门。常圣毫不犹豫的婉拒了。
长安城外有山脉,山脉延绵,宛若龙舞。其中最出名的叫做燕山。
前朝时,燕山便是修炼者的圣地,许多人不远千里来到燕山,寻个洞穴,或是自行动手搭建个茅屋,据此求真。
渐渐的,燕山名声大噪,前朝帝王数度延请其中的佼佼者出山为官后,更是令燕山成为天下第一名山……
“若论天下名山,有雄奇,有秀丽,有大气……而燕山却平庸无奇。”常圣笑着说:“有的不过是名利罢了。”
他的身边是师弟简云。
简云看着比常圣苍老许多,脸颊干瘦,“燕山捷径,曾令多少名利之徒趋之若鹜。不过真人,外界不少人说当初真人选择燕山为新山门所在,便是求名。”
常圣澹澹抚须,冬日下,修长的手显得格外白皙,女子玉手都无法相比。
“当初宫变后,陛下论功,以我建云观为首功。陛下准备在城中腾出一块地方,为我建云观修建山门。老夫却毫不犹豫的婉拒了。直至如今,观中许多人依旧对此不满。”
“长安城中多权贵,多信徒,多香火。”简云说道:“毕竟,修炼耗费钱财不少啊!”
“陛下当初赏赐了巨量田地,每年收取的粮食多不胜数,这也是我建云观能迅速扩张的根底。既然不缺钱粮,留在城中作甚?权贵信徒,这些都是锦上添花。你要知晓,人是贱人!”
简云一怔,“真人这话……”
常圣说道:“人从出生开始便在求,求吃求喝,求名利,求欲望……渴求时急不可耐,焦虑不安。求到之后觉着怅然,不过如此。故而,越容易到手的东西,越被人看轻。师弟可还记得当年?”
“自然记得。”简云唏嘘道:“当初咱们建云观籍籍无名,长安每年修士聚会,真人带着咱们去……咱们毕恭毕敬的去,却被人冷眼相待。”
“依旧还不满?”常圣问道。
“对,每每回想起来,老夫依旧意难平。”简云揉揉小腹。
“老夫刚开始也颇为郁郁,后来便想通了。”常圣微笑道:“实力不济时,你的示好,会被人当做是讨好。这便是容易到手的东西。”
简云一怔,“真人这话令人茅塞顿开啊!”
“故而老夫婉拒陛下在城中修建山门的赏赐,带着你等来了燕山。自从到了燕山后,信徒如何?”
“越发多了。”
“人生而有大恐惧,畏惧生老病死,畏惧穷困,畏惧籍籍无名。时日长了,便要寻求开解寄托,方外便因运而生。建云观若是建造在闹市,没几个人会把咱们当回事。可到了远离长安的燕山,看看……”
建云观地处燕山山顶,常圣二人此刻便站在山门外的山崖上。
山路上,十余香客在缓缓而行。
“求而不得最能令人难忘。”
“真人的意思,便是不能让人轻易就获得解脱。”
“当年曾有方外苦修者赴西域求取经书,归来时,中原震动。多年后,依旧被人津津乐道。师弟,若当初那些经书便在触手可及处,可还会有人为之震撼吗?”
“老夫明白了,来燕山,不是坏事。”
简云钦佩的道:“真人运筹帷幄,使我建云观蒸蒸日上……”
“老夫说了那么多,实则都不是我建云观的命脉。”
简云愕然。
这是建云观的根本啊!
“真人,如今我建云观坐拥无数良田人口,观中子弟众多,乃是长安方外第一,如何不紧要?”
“师弟,你看!”
常圣手指远方。
站在燕山山顶,天色好时,能把整个长安城一览无余。
今日天气就不错。
宛若棋盘般的长安城映入眼帘,哪怕看了无数次,简云依旧赞道:“好一座长安城。”
“你看到的是长安城,老夫看到的却是,风云!”
常圣说道:“舍古人在极北之地崛起了,加之北疆的夹击,北辽的好日子不多了。一旦北辽覆灭,强大的北疆军何去何从?朝中不少蠢货在怂恿陛下对北疆用兵……”
“陛下应当不会吧!”
“他老了。”常圣冷笑道:“你没发现,这几年他看似权术无双,可大唐依旧在渐渐失控。一旦长安冲着北疆张嘴撕咬,杨玄必然会反咬一口,随即大军南下……师弟,风云就要动了。”
简云听的心神俱震,“要大乱了吗?”
“对,要大乱了。一旦大乱,我建云观何去何从?”常圣负手看着长安城,“杨松成等人与我建云观暗中是对手,如此,越王不可为我所用。可老夫想了许久,最终登基的,依旧只能是越王。越王登基,我建云观就到了生死关头。故而,咱们要动起来!”
“真人的意思,咱们和杨松成他们斗起来?”
“不!”常圣说道:“知晓老夫当年为何力主把山门迁到燕山来吗?不为什么求而不得,不为吊信徒的胃口。你看长安城。”
他指着长安城说道:“看着宏大,杨松成等人在城中的势力根深蒂固,陛下手握长安诸卫……若是他们选择动手,我建云观便在劫难逃。所以,打破樊笼,方能得了大自在!”
“真人,他们不可能对我建云观动手吧?”
“风云一动,由不得他们,也由不得我们!”
“咱们乃是方外,坐观天下就是了。”简云说道:“多少年都是这般过来的。”
简云笑着说,“真人在担心什么?”,他的笑容渐渐僵硬。
常圣的眼中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他缓缓伸手向长安城方向抓去,在这个角度看去,这一抓,仿佛把整个长安城抓在了手中。
“让这个天下换个姓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