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一万,无边无沿。
从高台上远远去看数万之众堂皇来攻是一件非常很壮观的事情,只是张行没有去看而已,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没见识的人了。
但这不耽误很多人看的目瞪口呆。
相较而言,被分划在营寨里的黜龙军,虽然数量有过而无不及,但因为缺乏动态和营寨的遮护,反而显得没那么壮观。
其实,张行喜欢结硬寨打呆仗,乐于结硬寨打呆仗,固然是他的路径依赖和水平所限,算是他认知中的“高级”战术,但这丝毫不能遮掩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年前才刚刚整编完成的这二十五个营,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整编完毕。
这支军队看起来很不错,但到底不错在什么地方呢?
他们行军和安营扎寨展示的组织水平相当不赖,知道行军时整合成一支看起来还有些架势的大部队,知道有效保护工匠和后勤物资,也知道合理的披甲行军以节省力气,并平衡行军战力;安营时知道怎么迅速布置壕沟、鹿角,建立栅栏,晓得营地里该怎么布置,相互之间又该是什么方位和距离。
他们还有些战斗经验,里面有三四成兵参与过历山那场宛如泥地摔跤打滚一般的决胜之战,有五成以上兵马有过万人以上战斗经历,再加上一两成的部队经历过河北之前两年的义军起起伏伏,在官军扫荡中顽强的活了下来。
他们战斗意志也不错,张行平素吹得那些空话还是有那么一部分人信了的,最起码大魏无道害惨了大家的观念深入人心,本身也挺能吃苦,还有不少人的确跟官军有血海深仇。
后勤其实非常好,这一点放在哪儿都能摆出来炫耀。
得益于张行对此类事的极端重视以及东境本身的物产丰富、商贸发达,外加完整的保留了大半个东境的赋税体系,所以黜龙军一开始就在东境建立了许多后勤基地,济阴有大规模的被服场,东郡有皮革基地,济北有陶器基地,齐郡有铁器基地,鲁郡有很好的木工,登州有一个军械库和一些零散马场。
更可怕的是他们真的可以调度民夫,迅速转运物资到特定前线——他们在东境有一个完整的补给体系。
谁看了这些都要流口水,对面的薛常雄也惧怕这个。
除此之外,黜龙军还有比周围义军强许多、比官军则强的没影的纪律性,这就不必多说了。
他们还有一些不错的军官,年轻的、老成的、强横的、聪明的,都有。而甭管是人推动了大势,还是大势推动了人,从黜龙军明显超出平均数的凝丹高手这个角度来看,这一点也都算是能得到验证。
但他们还有两个巨大的问题。
首先,过河前,黜龙军尚有主力和协从部队的说法,两位龙头和三位初始大头领的部队,再加上蒲台军,算是黜龙军内的主力部队。但过河后,反而因为张行想掌握所有部队,强行打散重来,使得原本一些突出的部队丧失了优势。
可能有一些部队在整军后依旧会脱颖而出,但也需要历练和战争的检验。
这种情况下,张行手头上战力值得信赖的部队,其实只有他直属的那几支部队,也未必经受的住考验,就是王雄诞现在控制的亲卫加集中起来的修行者组建起真气军阵的时候,可以主动一击。
其次,大量东境出身的士卒,虽然有坞堡的物资赏赐,也放了一部分人年假,但总体上来说,依然出现了思乡厌战情绪,甚至有少量逾期不归的现象。
这种情况下,可能张行自己都没意识到,结硬寨、打呆仗,也是一种必然和无奈的选择。
薛常雄是非常有战斗经验的,他的部众也不是什么新兵,面对着所谓硬寨自然晓得该怎么打。
这些部队错落有致,前面第一波突击者多是长枪兵与做掩护的刀盾兵,然后是弓弩手,这是应对栅栏和壕沟最有效的防护与杀伤兵种。
不过有一说一,即便如此,占据了营寨之利,且以逸待劳的黜龙军也必然还是占据上风。
同样是钢弩对射,营寨里有简易的瞭望台、箭塔、高地,有大量的防护工事,自然可以居高临下从容射击。长枪互捅,站在里面的也比外面壕沟中的官军有高度优势。更遑论官军需要先搬开鹿角,需要涌到跟前,需要进入被打击射程才能反击。
实际上,第一波战斗结阵,对于官军而言是非常血腥和残酷的,喊杀声迅速减弱,而哀嚎声则几乎是瞬间出现,死亡和受伤将刚刚开冻的河北大地给染得黑红一片。
将台上,叫好声开始出现,振奋的情绪也迅速席卷了整个将台。
“官军若是这般无能,咱们能守一年!”甲胃外披着白色短氅的大头领翟谦大喜过望,甚至当场站了起来。
“没那么简单。”就在其他人将要附和时,旁边类似打扮的单通海眯着眼睛接口道。
“怎么说?”翟谦一时诧异。
单通海瞥了一眼翟谦,摇摇头:“若是翟大头领已经到了凝丹境界便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翟谦一时愕然,继而憋得面色通红。
倒是雄伯南厚道,回头做了解释:“官军阵前位置距离太远,非凝丹以上,怕是视力不能及……那边正在聚集牲畜和版块。”
“牲畜……是要用牲畜去拖拽栅栏和鹿角?”翟谦登时醒悟。“版块……版块是盖房子的版块?”
“对,也是起栅栏的版块。”张行在旁接口道。“跟咱们立营时一样,提前用绳索将木排捆缚成型,放在车上,运到地方方便安营……不过,这玩意用到眼下才是最合适的,既可以铺垫壕沟,充当简易桥梁,也可以靠在军营栅栏上,充当短梯,甚至可以充当突击时的大型盾牌,还能做弓弩手的移动遮护……比什么玩意都有用。”
翟谦和其余诸将恍然。
张行话到这里,也不再多言,继续坐在那里,却不再发愣,而是跟其他头领一起,静观战况。
果然,战况很快发生了转变,虽然战斗上来那一段相当血腥,且胜负分明,但随着官军后续针对性的军械装备被输送到前线,官军伤亡大大减少,而黜龙军也变得吃力起来,战局迅速就演变成了某种前线上的角力。
确实是角力。
张行偶尔瞥过,远远看到一处战线上,官军和义军的两队士卒居然隔着一道栅栏、举着盾牌相互施力……一方试图推开栅栏,一方则试图阻止。
而就在这对“拔河比赛”一侧,弩失横飞之下,则是一群官军忽然靠着版块登上了栅栏,然后居高临下,长枪乱戳,几乎要影响到角力的胜负,惊得在高台上指挥的头领尚怀恩连番呼喊,集中弓弩乱射。
那群官军被射翻,狼狈而走,连带着外面“角力”的官军也随之而散,却是让栅栏里的黜龙军猝不及防,一时收力不成,反而将自己营寨栅栏推开了好大一个口子。
官军惊喜过望,随着折返,双方旋即展开肉搏,战局乱做一团。
张大龙头观察了一阵子之后忽然开口,并以手指向了前方:“尚怀恩当面的官军将领是谁?”
“不好说……旗帜是‘王’,但河间大营里姓王的极多,当面就有两个。”素来冷面的贾越眯眼看了下,摇头以对。“前面战况这么紧,也没人来得及询问回报。”
“我去前面看看?”热脸的小贾贾闰士则立即起身征询意见。“总有伤兵俘虏。”
张行点点头。
雄伯南更是顺势提醒:“都问一遍。”
小贾再度颔首,匆匆下去了。
大约小半个时辰,方才回来,此时,战事已经焦灼,前线五营战况进展也已经出现了明显差距。
“怎么说?”张行正色来问。
“尚怀恩头领当面是王伏贝。”贾闰士就在将台上来答。
“怎么听着耳熟?”张行一时诧异。
“当日乐陵一战,逃了的那个殿后的就是此人。”贾闰士立即补充。
张行恍然,复又一指:“程名起当面是谁?”
“正是薛常雄第四子薛万弼。”
张行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其余众人,虽然不好猜度张大龙头的心思,但也知道此问缘由,因为战况焦灼到现在已经很明显了……虽然黜龙军大略还能守住防线,但很明显最吃力的就是尚怀恩部,其次是程名起部。
抛开将领的水平问题,整军之后,各营的整体战斗力其实差距不大,尤其是在这种结硬寨打呆仗的情况下就更显得如此。
那么只能说是对面有两支部队格外突出了。
就这样,战斗继续,而临到正午时分,不要说张行和几位眼尖的凝丹头领了,几乎将台上人人都能察觉到战况发展了,因为尚怀恩部已经越来越露败绩了,数道栅栏俱失,高台也失了两座,隐隐有溃退的迹象。
这倒无妨,因为军中早已经定下此类事的应对方案,无外乎是遣生力军替换,派后勤辅兵去整修而已……营寨设计,本身就是为了方便如此。
“让……”张行想了一下,本要下令,却忽然回头。“要不抽签吧?”
众人各自诧异,却无人反对,因为这个的确公平。
临时不好做竹签,贾闰士迅速寻纸张写了几位做援护准备头领的名字,折叠起来,装入一个陶罐,摆到张行脚下。
张大龙头毫不迟疑,随手一抓,正是个“范”字,再一抓,正是“诸葛”二字,便立即下令:“着范望头领出兵援护替换尚怀恩,着辅兵集合,准备转运版材物资、修补工事,着诸葛德威头领准备集合,接应败兵、护送辅兵上前。”
命令迅速得到了执行。
前方战局也几乎如立竿见影一般迅速得到了扭转,这种伴随着工事、盾牌、甲胃而进行的肉搏战事,最是消耗体力,生力军和援兵的出现,自然是决定性的。
早已经换到了一个更高人工土堆上的薛字帅旗下,薛常雄冷漠的看着这一幕,周围人屏气凝神,都不敢言语。不过,随着王伏贝的部队止不住的逃出了黜龙军的营寨,这位河北行军总管还是挥手下了军令。
下一刻,代表了撤军的锣声忽然响起,五面绿色旗帜也一起挥舞,而前方五军中,王伏贝自然是如释重负,如聆天音,其他几将却有些反应不一。
回到帅旗跟前,薛万弼第一个不解:“父帅,我已经动摇敌营,稍有片刻,必然得胜。”
“我知道。”薛常雄点头。“打得不错,不过还是不如王伏贝王将军,他都已经打穿敌营,差点全占了。”
“末将惭愧,未能顶住反扑。”王伏贝拜倒在地,只觉得浑身释然,并无得意之色。
“我看到了。”薛常雄复又来看薛万弼。“老四,你看到没有?”
“父帅,他当面之敌跟我未必一样,再说了,他顶不住,儿子未必顶不住。”薛万弼还是有些因为撤退感到不满。“他是个惯常打不了硬仗只想跑的。”
原本放松下来的王伏贝愤怒扭头来看,却不料,薛万弼只是冷冷瞪了回来,竟是丝毫不惧。
不过,勒马立在上面的薛常雄也懒得惯自家儿子,只将脸色一变。薛老四见状,立即肃然低头,一声都不敢吭了,更不要说摆怪样子。
而薛常雄这个时候才回到正题:“我知道,你们一定想问,为什么明明我军略占上风,我却不派援军跟上,反而鸣金收兵?原因很简单,我之前便说了,敌营分布紧密有致,后续贼众随时能进发支援,并左右包围,一排战线五个营寨,只有拿下三个,才真正有可能站住脚一举废掉整条防线,否则便是白日勉强占住,晚上我们也不可能将部众留在敌军包围中,到时候还是要丢。但现在有个问题,为什么五支军队,五位中郎将,都是三千兵吗,却只有王伏贝和薛万弼能突进去,其余三位都不能胜?王瑜将军,冯端将军,慕容将军,为什么你们三位只是反复争夺前两道栅栏?你们有什么话说?”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却个个心惊胆战起来,因为薛常雄摆明是在兴师问罪。而这三人的戏码也不用多说什么,根本就是保存实力,不想让自己部队空掷,所以在战事进入到角力阶段后,立即开始摸鱼,不愿发狠。
且说,三人中慕容正言资历最深,家门也最知名,闻言无奈拱手:“总管,或许如四将军所言,贼众各营战力不一。”
“你是想说你们三位遇到了硬茬子,而王伏贝将军跟薛万弼遇到了软蛋?”薛常雄冷笑一声。
三人各自紧张,便欲再行解释。
薛常雄点点头,却居然不发作,只是继续追问:“那好,你们此番伤亡减员大概多少?”
“三四百人?”部队已经撤回,就在身后,慕容正言等将自然不敢说谎。
“战力犹在?”薛大将军只是追问不停。
“在是在,就是太累了。”另一位中郎将王瑜尴尬来答。
“无妨,大家都累的,歇一歇,用些食水,然后你们五位一起回去,这次我一定及时排遣援军,确保进取妥当……不过,你们要打乱次序,王伏贝攻最左面没有破栅栏的那营,薛万弼去攻最中间之前王伏贝那营进了生力援军的,其余三位,你们自家挑进攻对象。”薛常雄面色不变。“且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或许真是当面贼军各营战力不一呢?”
三人面色大变,相顾无言,只能硬着头皮答应,转身与王伏贝、薛老四重新组织进攻。
而待出发时,眼见薛万弼先走,冯端无语至极,只是埋怨身侧王伏贝:“你作甚这般卖力?如此大战,在于一日两日吗?照你这般挥霍,便是最后赢了,可我们兵马都打光了,又有什么用?”
说完,便含恨打马先行。
王伏贝只觉得一肚子气,他因为张世遇的事情心怀畏惧,不免奋力作战,结果薛常雄拿他当筏子,薛万弼依旧倨傲,其余同僚还要埋怨,简直可笑。
但可笑归可笑,这个时候要是敢不用力气,自己一个河北本土小豪强,如何比得上人家出身明白的大家子弟?怕是也要遭殃。
战事很快重新爆发,此时,官军固然是中途撤回一次稍作休整再卷土重来,但黜龙军各部也根本来不及整修营寨妥当,却是一瞬间便进入到了激烈态势中。
下午时分,战局恢复焦灼大约两三刻钟后,遥遥观望此处的张行忍不住闭目片刻,然后回身来叹:“诸位,我之前还侥幸觉得是王伏贝和薛万弼两部厉害一些,所以能够突破,现在来看,只是其余三家之前为了保存实力不愿意发力罢了,咱们整编后的兵马其实还是不如河间大营的部队,尤其是这些外围营寨也没有立上几日,并不牢固……薛常雄找到了问题症结。”
“那我们……?”小周忍不住焦急来问。“该当如何?”
“无妨,便是他今日夺了这条防线又如何?”张行只是有些感慨,却丝毫不慌,甚至直接伸手伸入了陶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有白帝策,我有黑帝刀。”
说着,却居然停止了抽签,反而直接指令:“让夏侯头领、徐头领做好准备,樊头领也去……”
老老实实没有参与任何讨论,只是坐在那里等军令的樊豹立即起身,却又诧异:“龙头,我是第三排第三寨的,要我弃了本营上前支援替换吗?”
“不是,我是让你做好夹击准备。”张行正色来答,却又看向了贾闰士。“去传令范望头领,让他即刻诈败,弃了营寨,趁着后方官军援军尚未出发的时机,看看能不能引薛万弼进后方夏侯、徐、樊三位头领所领三营环绕之空地,进行三面夹击,努力杀伤。”
众人恍然。
结硬寨、打呆仗,也是需要临机应变来打的。
“这三位将军之前居然在保存实力……”几乎是同一时刻,官军阵中,薛字帅旗侧后方几十步远的地方,平原通守钱唐之侧,清河通守曹善成看着前方战局渐渐全线占优,非但没有大喜,反而目瞪口呆,继而忍不住低声埋怨。“这种大战,他们想什么呢?白白浪费一上午,若是贼军支援妥当,可能今日一整日也浪费了。”
此言即刻引来其余诸多将军的侧目,钱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能理解那三位将军,还是不能理解身侧的这位郡守。
而就在这时,上方薛字大旗下,远远观战的薛常雄忽然大声下令:“传令全军,今日回营后,不拘各营正卒、辅兵,每人须装一袋五十斤的泥土!军需官现在就回去,尽量搜罗口袋、扁担、筐子,有什么算什么,若有人明明得了容器,却不装土,明日一早检视,杀无赦!”
众将轰然。
曹善成微微一愣,也不由振作,钱唐更是眯眼。
很显然,这位薛大将军的军事素养摆在这里,绝不是什么死板之人,这一仗有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