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
那用枯枝随意挥出的一剑,并无任何花俏之处,就像天地间亘古就存在一般。剑影似乎在夜空中停滞,然后化作繁星点点,与夜空中的星辰交相辉映,然后逐渐消失不见,朱允炆以为自己眼花了,但他笃定这是亲眼所见。
当剑光消失不见,归于沉寂,世界都停止运动了。过了好几个呼吸,山阜上吹来的一股清风拂面,三丈外的一株至少百年以上的松树,忽然颤抖了一下,然后瞬间突兀地消失不见了。
因为它在这一剑的剑气的笼罩之下,无论是粗壮的树干,还是高耸着努力向外延展的树梢,都变成了极细小又均匀的木屑,被这清风吹走。
这一剑威力如此,竟然如春雨潜入夜般,润物无声。
不仅如此,朱允炆感受到四周的灵气疯狂地向钟魁涌来,连自己都受到波及。朱允炆从未感受到如此地舒适,像是记忆深处母妃的怀抱,耳边又尽是天籁之音,这一剑竟然勾动了天地之母,引起共鸣,他一动不动,抱元守一,去体会那天地之心。
钟魁呆呆地站在那里,如一颗磐石,他还保持着挥剑的姿态,闭着双目。方才那一剑,完全是随心所欲的一剑,威力自不必说,而勾起那玄之又玄的状态,令他莫名惊诧和激动。
如果让他再挥出这一剑,却是力不能及,他能感觉到自己隔着一层纱就能摸到这一剑的真谛。
即便如此,钟魁也堪称天才,无论是自创的亦拳亦掌的弱水三千,还是天师剑法中尚未圆满的第一式和第二式,都堪称惊艳绝伦。钟魁并不认为自己是天才,只是智商和情商稍微高了那么一点,或许是他二世为人,那种重来一遍经历,对得失和荣辱的态度,超脱了所有人,让他在修行之路上无比契合修道之人所应该具备的无为心境。
他已经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纵是师兄复生,也要感叹这江湖代有才人出,会为此感到欣慰。
反观朱允炆,亦是如此,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大起大落,又长久困于秘境,极悲极怒极愁,当他看破尘世间的纷扰之后,负面的所有因素因此离他而去,心境亦是无比澄明和空灵。
无破无立,破而后立,今夜这个契机,也让朱允炆收获巨大。
钟魁与朱允炆二人一立一坐,默然不语,各自感悟着,仿佛时间都要停止。此时二人都处于心境无比空灵的状态,钟魁感受的是天地仁者之心,朱允炆则是倘佯于自由自在的空灵状态之中。
但是一声惊呼声打破了寂静的山林。
这一声惊呼其实离的远,传到钟、朱二人所在的地方已经低不可闻,普通人是无法察觉,但他二人并非普通人,加上正处于心境和精神上的最佳状态,敏锐地锁定了惊呼声的来源处。
正是来自对面东陵的方向,紧接是一阵稍大的嘈杂声。二人心头都是一惊,钟魁示意朱允炆稍安勿燥,自己的身影却眨眼间消失不见。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修行也是同样的道理,那仁者之剑他也是在机缘凑巧之下,惊鸿乍现,再去寻找时,虽如隔纱,却咫尺天涯的感觉,看得见摸不着,只能靠时间和下一机缘来真正触碰和掌握它。
钟魁反倒是在境界上变的更加深厚起来,连这乾坤步也越发飘逸和迅速。
东陵虽然紧邻孝陵,因为没有开发,更谈不上保护,在人们的眼里,这里原本是荒山野岭,并没有游步道直通,加上孝陵夜晚不开放,公交车夜晚也停运,因此夜晚这里更是静寂。
但因为这次考古的原因,金陵人便知道了东陵的存在,为了以防万一,考古队在晚上仍安排了两名男性队员和几个雇来的保安守夜。
死者是一名保安,他用自己的腰带将自己吊死在一个歪脖子树下,看上去像是自杀,下半身却是裸露着,仿佛在特意在说明这不是一件普通的自杀事件。
“大李,你咋想不开呢?不就是打牌输了十块钱嘛!”一名操着北方口音的保安惊惧地说道。
死者的遗容很是恐怖,上半身完好,下半身却光着。
几名穿着制服的保安,七手八脚地将死者放下,身体还是热的,显然刚死不久。两名守夜的年轻考古队员,有些惊慌失措,其中一名正是上次掉进懿文太子陪葬獒犬墓的家伙,名叫黎英,他跟另一位同伴都还是燕大的在校生。
钟魁第一时间赶到时,躲在黑暗处,在极短的时间,四处游走,神识外放,他并没有发现外人,只听黎英这时用有点颤抖的嗓音说道:
“他死的蹊跷,出了人命这等大事情,先得派一个人去报警,把现场保护起来,不要乱动。”
又对另一位考古队员兼同学道:“你赶紧去告诉肖教授。”
黎英是肖鸣教授的高足,颇受肖鸣教授的器重,有些威信,那位考古队员和另一名保安立刻离去。现场只剩下黎英和另三位保安,其中一位说:
“真是奇怪,大李一向是很大气的人,怎么可能为了打牌输的十块钱就想不开呢?”
“就是!”
“邪门!”
刚才大家聚在一起打牌,并没有将看守考古现场当一回事,因为盗墓的可能性极低。金陵的城市扩容,早就将钟山囊括在内,白天游客如织,只是夜晚安静些罢了,而要想在此盗墓打洞,绝非一日之功,只要动土,第二天就会被发现,无法做到隐秘。
黎英也在现场,亲眼目睹那位叫大李的保安刚输了十块钱,把手中牌一扔,说是要去林子里撒尿,透透气,结果一个多小时都没回来,众人这才觉得不对劲,连忙派人去找。
是黎英和另一位年长的保安去找的,因为当时只有他俩轮不上打牌,坐在旁边闲聊,正好得空,结果他们发现大李就在三十米外的树林里上吊死亡。
钟魁没有现身,他直接退到了林子里,鼻子深嗅了一下空气,除了松木、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有一股淡淡的似有似无的香味。
警察很快就来了,紧接着肖鸣教授也匆匆抵达现场。钟魁和朱允炆则悄悄地离开。
黎英和几个保安都很紧张,因为理论上他们都有嫌疑,但警察在做了一番笔录之后,全都放过,只是叮嘱他们不得跟外人说起这事。
肖鸣教授皱着眉头,他相信自己的学生黎英的清白,完全没有动机啊,可是警方的轻描淡写让他十分诧异。他对站在身边的刑警队长道:
“这什么情况?”
那刑警队长知道眼前的教授身份不一般,至少在金陵可以横着走,恭敬地说道:“这其实是今年第五起了,两年内的第七起。”
“啊?”肖鸣惊呼起来。
“现在看来,这是连环杀人案,考虑到社会影响太大,并没有公之于众,目前只是在小范围内传播。不好意思,我只能说这么多!”那刑警队长给了他一个抱歉的眼神。
“好吧。”肖鸣已经完全明白对方的潜台词。
“那么这不会影响我的考古工作吧?”
“抱歉,我得到的命令是,这只是一起普通的盗墓未遂案,警方将DL区域隔离,检视损失,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刑警队长道。
“操!”肖鸣忍不住爆了粗口。
天亮时,金陵市警察局的会议室里,局长召集自己的精兵强将们开会。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待刑警队长通报了案情,众人都沉默不语。
局长大人敲着桌子,怒极反笑:
“别都不说话,这是我市第七起命案了,你们以为不说话,当缩头乌龟就可以了吗?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这位子恐怕保不住了,但在我被撤职之前,诸位也别想得到什么好处。”
“局长,不是我们不想破案。说实话,我们做梦都想!被害人身份各异,职业和社会关系完全没有交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男性,死法都一样,死前有过性行为。”有人报怨道。
“是啊,这案子太棘手,找不到对方杀人的动机,又找不到施暴人与被害人之间有任何关联的线索,这百分之百是随机杀人。您知道,这种案子跟流窜作案一样不好办。”
“除非我们搞人海战术,对本市常住人口尤其是流动人口进行拉网式搜查,这在外地同行办案中,是有过先例的,毕竟我们在这七个现场中的三个都找到了施暴人的毛发和指纹,那就是同一个人。但这样一来,动员的力量实在太大,咱金陵不是小地方,一定会造成重大的社会影响,而且容易打草惊蛇,即使能够进行拉网式搜查和比对指纹,成果难料……”
“这绝对不行!”满脸憔悴的局长大人断然否绝,“打草惊蛇倒没有什么,凶手跑到外地就没我们什么事了,但这社会影响嘛,不光是我们,市府也背不起。”
这时会议室里的电话响了,有警员小跑着接了电话,然后捂着话筒,道:
“局长,刘市长要您亲自接电话。”
局长深呼吸了一口气,走到电话机前,接过电话道:“刘市长,您有何指示?”
电话的另一头传达指令。
“是!”局长作立正状,同时神情明显放松。
放下电话,见众属下行着好奇的注目礼,局长道:
“一个不算好的好消息,这件连环杀人案马上移交给京城公安九处侦办,他们已经派人来金陵,中午就到,我们市局全力配合。”
“公安九处?”有知道这个神秘单位的人,惊呼起来,“难道这涉及到江湖人士?”
“但这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啊。”众人也都轻松了起来,虽然责任终究还要背一些,如果最终证明这是江湖人士做的,他们也就找到了背锅侠,找回点体面,但如果连公安九处都侦破不了,显然这就不是金陵警方能力不够的问题,也多少能卸去一部分责任。
虽然要将案子交给公安九处,金陵方方面面都松了一口气,但该做的还是要做。街上多了巡逻的警察,公共场所,尤其是车站、旅店和娱乐场所成了检查的重点。
“姓名?”
“钟魁!”
“年龄?”
“警察大哥,我身份证上不都写着吗?”
钟魁和朱允炆所住的酒店也成了检查的目标,而且是重点,因为离命案现场很近。
“少废话,我问你答。你跟这位道长是来旅游的?”警察很不耐烦,钟魁跟朱允炆这对奇怪组合不得不引起警察的注意。
“是的!”钟魁点头称是。
“你是学生吧,另外出家人也住这么高级的酒店?”
问话的是位年轻的片儿警,一起来的还有两位,一位是女警,负责笔录,另一位则比较年长,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钟魁和朱允炆二人。
“我们不差钱!”
钟魁笑了笑。
年轻警察满脸狐疑,将朱允炆的身份证和道士证反复看了几遍,将目光转向年长警察。
年长警察道:“听说你们去了东陵?”
钟魁早有所料,承认道:“是啊,那里正在考古。朱道长是大明太祖皇帝长子朱标的后人,所以我们前来祭拜一下。”
“明朝皇帝的后人?”年长警察的神色变的很古怪,不用说把他们当作骗子了。
“那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上门来?”年长警察继续问,这话问的很套路。
“不知道啊。”钟魁装糊涂。年长警察见朱允炆一直不说话,神情寡淡,转而问朱允炆:
“道长在哪座道观出家啊?”
“太乙山。”
“哦,西秦省啊,挺远的。太乙山风景不错,我去年休假时去玩过,听说这几年那里的旅游搞的很好,比咱钟山要好。听说那的道观香火挺盛的,天师庙刘当家的身体还好吗?家父也是居士,我陪他去拜见过刘当家,颇受教益。”年长警察面带微笑,像是在拉家常。
“什么刘当家?”朱允炆不知道这又是套路,钟魁接口道,“你可能遇到了假道士,因为天师庙住持姓吕。庙前有个村叫太乙村,全村绝大部分村民都姓钟,我身份证上写着呢。”
年长警察尴尬一笑,自知自己的套路被钟魁识破,但他总觉得眼前的两位太古怪,抱着有错过没有放过的心思,想了想道:
“不好意思,我们有件案子,需要二位配合一下,能否跟我们走一趟?”
“有传唤证吗?”钟魁反问。
“当然有!”年长警察神情稍有迟疑,可能是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面对警察居然还能想到这一茬,他从随身的公文包中取出一叠空白传唤证,当面填上钟魁和朱允炆的大名,有恃无恐,也是早有准备。
钟魁无奈道:“我能先打个电话吗?”
“请随意!”年长警察耸耸肩,一副我没有为难你的模样。
钟魁就在房间里,当警察面打了个电话,他颇贴心地按了免提。
“雷叔,我是钟魁。”
“哈哈,小魁,让我先猜猜你难得主动打电话给我什么意思?一定是要我帮忙?否则你不会打电话给我!说吧,就是不小心杀个把人,我也一定帮忙。”
电话的那头传来雷云爽朗的笑声。钟魁怕他乱说话,连忙道:
“雷叔啊,我在金陵,靠近钟山的明皇大酒店,现在有个麻烦需要你帮忙。”
“哈哈,我就知道!”雷云笑道,语气转而一变,“不是因为连环杀人案吧?”
“别废话,你赶紧给我找人,我可不想被警察带走,因为不是我们做的。”钟魁道。
在场三名警察听到此处面色一紧,两名男警察甚至将手放在腰间的枪套上,因为钟魁刚刚明显在装糊涂,东陵杀人案的消息并未泄露出去。
“你不是一个人?”雷云在电话里问。
“朱道长也在呢!还有警察,他们要传唤我们去警局。”
“这样啊,我明白了。”雷云顿了顿,道,“我现在给金陵警察市局打电话,给我十分钟。”
说完雷云就挂了电话。
年长警察的表情很是慎重,眼前人的身份让他很是疑惑,他的手已经打开枪套,按住枪柄。
几个人都不说话,挺尴尬的十分钟还未过去,年长警察肩上的对讲机响了,语气很是不善:
“老张,明皇大酒店2016房间的客人不要查了,京城来的领导出面担保他们跟案情无关,马上向客人道歉。”
“是!”年长警察惊讶极了,能这么快就找来递话的人,来头极大啊。
“抱歉,打扰了。”
“没关系!”钟魁也不为难对方,释出善意,“绝不放过一个坏人,这是你们警察的基本职责,你很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