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3

玄关的大门从外面打开时, 窗外的太阳已经下了山，落日的余晖从玻璃窗上折射进来，让游安理眯起了眼。

这一个轻微的动作, 也耗费了她所剩无几的力气。

在这里坐了多久，游安理已经不记得了。

也许是一天一夜，也许不是。

她只记得看见了太阳升起，又看见了它的落下，像一幕戏剧的落幕。

世上总有一些生命, 是朝生暮死那样的短暂。

游安理看着落地玻璃窗上的倒影, 有人正从身后朝她走来。

夕阳的光线分割了她与倒映，似乎也预示着有关于另一场戏剧的结束。

靠在沙发上的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肢体麻木着, 连带着大脑也混沌起来, 一面是浑噩, 一面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看着面前的玻璃窗，那道靠近的身影不知何时模糊成了两个影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将玻璃窗上的她环绕着，包围着。

游安理觉得右边的那个小姑娘有些眼熟。

她穿着校服外套, 一头长发扎成马尾, 白白净净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

本该是笑得最灿烂的一张脸，此刻却死气沉沉的, 像一张没有眼泪的哭脸。

游安理想走过去, 问问她怎么了, 却连这点力气也失去了。

只能望着她, 等待着她走到眼前, 然后宣读一些大概很重要的话。

而这些话是什么，游安理好像也已经有了预感。

“游安理。”

左颜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看着坐在懒人沙发上的人。

她整个人靠在沙发上，面朝着前面的玻璃窗，神情像是专注地看着什么。

左颜看了眼她看着的地方，干净的玻璃上只有她的倒影，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沉闷的寂静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左颜几乎要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她，靠在沙发上的人终于应了一声。

左颜深吸了一口气，摇摇欲坠的心脏终于稍稍安定了些。

还愿意理她。

还没有彻底放弃她。

左颜缓了缓气息，一路跑回来的筋疲力尽让她快要站不稳，她却努力支撑住，继续开口道：“我之前说过，等我的事情解决好了就告诉你。”

靠在沙发上的人没有反应。

左颜踌躇着，又靠近了一些，发现她的视线还停留在玻璃窗上，正犹豫着要再开口，就听见她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我没有这么觉得。”

左颜愣了下，低声问：“什么？”

看着玻璃窗的人没有回答她，却轻轻皱起了眉。

左颜有些不安地蹲下了身，在她身旁小声问：“游安理，你听得见我吗？”

这一次的沉寂短暂了些许。

她靠在沙发上，再一次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道：“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左颜脑子里一白，发软的双腿再也没支撑住，让她跌坐在了地板上。

游安理却始终没有看过她一眼，依然专注地望着玻璃窗，眉头拧着，连双唇也抿成一条直线。

像是听见了什么尖锐的话，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悦的情绪。

“左颜，你不是我的其中一个选择。”

她的话音很轻，像是每一个字都费尽了力气一般。

跌坐在地板上的左颜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全部。

她的表情从茫然到空白，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后，似有千斤沉的重击从灵魂深处穿刺而过，让她的身体也撕裂般疼痛了起来。

左颜弓着腰，眼泪落在地板上，模糊了视野，她用力张着嘴，却痛到连声音也哭不出来。

近在咫尺的人似乎没能察觉她的存在。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另一个她歇斯底里地发泄着。

而靠在沙发上的游安理用平静的表情，接收了全部。

少女站在街边，阴沉沉的天气像压在心头的巨石，她尖锐、愤怒、委屈、疯狂，她大声质问着，数落着，满脸的失望与厌倦。

只有微微泛红的双眼里，泄漏了她藏得并不完美的情绪。

游安理读懂了这些。

于是她不再为自己辩解。

大雨就要来了，初夏的气温也经不起一场淋雨，所以就早一点收场吧，趁下雨之前。

游安理想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雷声闷闷地钻出云层，少女咬着嘴唇，一把扯下了脖子上的细链，将那一枚闪着银光的吊坠高高举起。

她闭了闭眼，攥着的手指也慢慢松开，再也没了收紧的力气。

如果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走到百分之九十九的进度，那大概是因为手握钥匙的人并非她吧。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哪里是想要就能得到的呢？

出场得再早，也未必就是那个主角。

只有她还不肯相信，也只有她还不愿意认命。

算了吧。

何必将场面弄得太难看。

到时候难堪的，就不只她一个了。

乌云密布的天色下，摇摇曳曳的银光被高高抛起，那紧紧攥着细链的手会在下一秒彻底松开。

“游安理，你……”

“不要走。”

一双手忽然抓住了她，将她的手指用尽全力地攥进手心里，死死地，一刻也不肯松开。

眼前的画面被突兀地定格，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一切喧哗也如潮水般退去，空寂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人的哭声。

她抽泣着，哽咽着，哭得那么伤心。

游安理好像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哭声，分明近在耳边，却像是隔了时间与空间那么遥远。

那双手紧紧抓着她，让她的手背贴上了一张湿润的脸。

温热的液体滑过手指，几乎要烫伤皮肤。

“我错了……我说错了……”

“我胡说八道的……你不要走……”

她哭得像是要断了气，满是泪水的脸颊贴着掌心里的那只手，仿佛抓住了唯一浮木的溺水者。

游安理想要安抚她，却找不见她的身影。

整条街道不知何时变得空荡荡了，只留她一个人站在街头，乌云在头顶攒动，随时要大雨倾盆一般。

得不到她的回应，手上的那双手用了更大的力气抓紧她。

耳边的声音一边哭着，一边叫她的名字，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却还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那么伤心。

游安理想着，轻轻回握住了她的手。

哭声却更大了，她撕心裂肺地哭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她。

“游安理，我骗你的，全部都是骗你的，我不要你走……”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啊，你不可以走。”

左颜跪坐在地板上，拼尽全力抓着她的手，身体在抽泣中慢慢蜷缩起来，身上分不清是被泪水还是汗水打湿，黑发凌乱地粘在脸上，狼狈得像从水里爬出来的人。

哭到最后连声音都在巨大的窒息中戛然而止，她弓着腰，猛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也全都咳出来一样。

一只手轻轻落在她的背上，缓慢而有力量地抚摸着她，温度贴着背脊，穿过布料直达肌肤。

左颜咳出了胃里的酸水，却什么也顾不上，挣扎着从地板上爬起来，抬头看过去。

坐在沙发上的人正看着她，目光的焦点与她相接，深褐色的眼眸里倒映出的，也全是她的模样。

左颜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哑着嗓子问：“你听得见我吗？”

游安理抬手拂开她脸上的头发，应了一声。

左颜又哭了出来，一个起身扑进了她的怀里。

游安理闷哼一声，却还是稳稳地接住了她。

“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左颜抽抽嗒嗒地哭着，一边说，一边在她身上蹭着眼泪。

游安理的反应还有些迟钝，几秒后才抬手拍了拍她的头，低声开口道：“对不起，不该瞒着你。”

左颜用力地摇着头，“是我的错，我明明都发现你在吃药了，这段时间还跟你冷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错了。”

不等游安理回答，她又直起身来，双眼看着游安理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了很久。

“怎么了。”游安理开口时，声音还是很低。

左颜抱住她的背，一边顺着她的背脊，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游安理，我现在几岁？”

游安理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回答道：“不管几岁，都不会再管着你了。”

左颜鼻子一酸，又抽抽嗒嗒起来。

“要管的，你得管我的，我跟你道歉嘛，不要不管我。”

游安理有些无奈地擦了擦她的脸。

“一会儿说不需要监护人，一会儿又让我管你，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左颜急了，抓着她的手连忙说：“我是不需要监护人啊，我都二十六岁了，你如果一直把我当十八岁，我们的关系就是不健康的啊。”

游安理顿了顿，看着她半晌，忽然反问道：“我们的关系？”

左颜深吸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手机，找出备忘录里的打卡表来放到她面前。

“游安理，我每天早上按时起床，做早饭，打扫卫生，晨跑没有落下，上班也没有迟到，在公司也不是个可有可无的闲人了。”

游安理一言不发地听着，没有什么反应。

左颜捏着手机，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继续道：“在家里和在公司里，我都不是那个什么也不会的废物了，不需要每一件事都得依靠你，也不需要你帮我把一切安排得那么好。”

“所以呢？”游安理终于开口道。

她脸上没有情绪，左颜却条件反射地想认怂。

但问题必须要解决，像游安理这样的性格，不逼到极限根本没法坦诚地交谈，这种机会错过一次就没有下一次了。

左颜也真的不能再忍受一次冷战，她会疯的。

“所以我也可以照顾你了。”

左颜红着眼睛，话音几乎要再一次哽咽，被她拼命忍住了。

游安理看着她，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左颜吸了吸鼻子，轻声说：“早上你不想起床的时候，我可以起来做早饭。你累了不想做卫生的时候，可以换我来帮忙。在公司里你也不用连我的部分都安排好，大家能做什么，我就能做什么，不能做到的话被开除也是应该的。”

她飞快地擦了擦脸，缓了缓呼吸之后，最后道：“还有你的身体。生病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不要一个人撑着，什么也不告诉我。我生病的时候你不是也带我去看医生了吗？你生病了就换我陪你，这样才公平嘛。”

左颜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

这一眼，让她愣在了原地。

游安理的眼眶红着，脸上分明是平静的，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却氤氲了湍流，又像漩涡。

左颜难受得快要不能呼吸，连后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于是她仰起头，直接吻了上去，以此来代替言语。

游安理的回应来得有些迟，却前所未有的热烈，她拥住了左颜，又被左颜抱紧，乌黑发丝缠绕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最后一颗纽扣被解开的时候，左颜忽然睁开眼睛，赶紧将兜里的手机给掏了出来。

“对了对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忘说了！”

她解锁手机，一边点开软件，一边噼里啪啦地说：“我回家的机票已经买好了，还是我妈提醒我的，要不然再过两天就买不到票了！”

看着手机的左颜没有察觉游安理的表情，她费了老半天才找到出票信息，兴冲冲地一抬头，对着游安理说：“看。”

游安理没看，一双眼睛黑得吓人。

左颜浑然不觉，还兴高采烈地拿手指点着屏幕。

“看到了吗？一张是我的，一张是你的，花了我一大笔钱呢，工资卡密码被你改了，我还临时找张小美借钱买的呢。”

游安理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的？”

“对啊，你的机票。”

左颜抬手捏了一把她的脸蛋。

“我妈已经同意了。”

她看着游安理，笑眯眯地说：

“我要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