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时期学习变得紧张起来,晚上要上晚自习,放学基本在九点后。妹妹同乐依然和溪弦是同桌。溪弦学习并不上进,总是一副闲散的兴趣索然的样子,只在月考时发奋一下,因为是天资聪颖的人,成绩倒也在班级名次前二十名游刃有余。同乐是循规蹈矩的人,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学习时学习,她是不大理会其他道理的,只晓得什么样的年纪过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时间做什么样的事。自习时老师在讲台上不厌其烦地谆谆教诲着,溪弦油盐不进照样支起一本16K的教科书睡觉,同乐在一边聆听教导看似目光炯炯,实际也心不在焉。有时候溪弦会主动亲近同乐,用手指尖抚摸她放在桌上攥笔的手,仿佛轻佻的挑逗却又似乎有无限如斯深情在其中。同乐已经对她忽变的性情习以为常。然而不经意时仍然被她幼朴的天性触动,隐约知道她身世凄迷扑砾,想想也是少不得意的女孩子。身世背景不幸的人总是较多博人同情,可是怜悯只是怜悯,从来不能改变什么。
从来。
溪弦住校,宿舍同乐去过。逼仄而阴冷的小房间因为不朝阳终年有一股苔藓的湿霉气味。溪弦和另外一个班级的女孩住在一起,两个窄小的单人铁床相对,各自挂着布帘以示个人空间的隔断。进门的小木头柜上脸盆和铁瓷缸子放在一起,柝包的方便面渣掉了一地。同乐去给溪弦送书,裹着厚实的羽绒服帽子围巾全副武装。溪弦感冒请假两天没去上课,听到敲门声披了件深蓝的开襟毛衣去开门,同乐看见颜色憔悴的她瞥了一眼来访的客人就迅速回到床上钻回被窝。同乐径自走进去,正值隆冬,宿舍没有暖器,因此异常寒冷,呼吸说话都有雪白的哈气。同乐沉默着,提着暖水瓶走到很远的锅炉房打来了热水。站在污黑的煤房里接水的虞隙,同乐略略体会到溪弦异乡生活的艰涩,却也不得不庆幸自己乐天知命不曾有一点辗转的辛苦和劳顿。生活环境平顺无波澜的女孩子身上不知不觉会有种淡定的骄气,不急不徐,仿佛任何事情都能十拿九稳。溪弦完全相反,她的处事方式直接而尖锐,直指人心没有回旋余地。同乐回去后用毛巾蘸了热水帮她擦脸和手,又去学校门口买了简单的食物和药品,看她吃完,收拾了碗筷就告辞了。
冬天的东北是美丽的。银妆素裹,天地苍茫,世界雪白澄澈。树挂如繁花,叶茂枝繁。同乐刚走到宿舍的门口,溪弦追出来。她羞赦而扭捏,是同乐不曾看过的表情,抓着自己衣角低着头许久才言语,我能不能去你家睡一晚……又仿佛为自己辩解般补充道,宿舍太冷了,没有人气。同乐笑着说好,陪她上楼换衣服。
那晚带溪弦回家叔叔和婶婶没有责怪,相反盛情招待,很是喜欢这身在他乡年龄尚小又在病中的少数民族少女。婶婶炒了很多菜,满满摆了一桌子好像款待上宾,叔叔也催促她吃,夹菜过去目光温和如同看着自己的女儿。夜晚室外温度降至零下二十几度,屋内温馨柔情荡漾,窗户上的雾气铺贴在玻璃上阻挡了人的视线。溪弦眼神落寞,笑的十分勉强,更使人觉得不过是个缺乏关爱的生命,更为心酸。
洗过澡后溪弦换了同乐干净的旧睡衣,柔软的棉布,袖子和裤角绣了卡通图案。肩膀破了洞,用不衬色的线缝了几针。这是平常生活,因为平常所以难得——简洁的相濡以沫并非世人信手都可拈来。平常亦是福气,这道理往往在失去后才恍然大悟,却也追悔莫急。
两个女孩睡一张床,半夜睡不着躺在黑暗里聊天。实际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学校里的幼稚趣事。谁谁谁恋爱了,谁谁谁的皮肤最好,谁谁谁好像暗恋谁。溪弦提到一个名字,同乐像触电般反应敏感地尖声问,宋文琰?怎么会?!他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姑娘?你从哪里听来的?
同乐支着身子,她们的脸离的很近,溪弦看到她关切的眼神,炯炯发亮,是少女情窦初开的熠光闪砾。溪弦笑,含义丰富。
同乐有些不好意思,重新躺下来,声音细不可闻说,他是高一下半期我们美术组的组长。
溪弦接口道,他是很好的男孩子。干净明亮,积极上进。
是么?可能吧,我不是很清楚。同乐支吾着。
溪弦熟谙地笑,睡吧,明天要上课的。
她说完果真就迅速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一条腿搭在同乐身上,舒展的眉眼有股漫不经心的女人美。同乐盯着她看,想到宋文琰高大的身影,像白杨般洁美健砾。他说你是戴同乐吧?你跟我来,美术组调了教室。她走在男孩后面,看到他整洁的校服和里面的白衬衫,他的腿修长匀称,他的手揣在裤兜里走的散漫而不羁,他的头发剪的恰到好处看起来舒适并精神。他……
他在一间大教室前停下来,转头微笑,就是这里。
同乐的脸胀红,她抱着画板踌躇着,不敢看他。只听见宋文琰又说你不要紧张,美术组的同学都很和气。
是从那时起?
或许是吧。同乐课余时间去美术组参加活动之前都要去洗手间检查整理自己的头发有没有乱,开始涂淡色发亮的唇膏。甚至精心修剪指甲,伸出手左看右看仔细对比直到完全满意了才行。她买了塑料壳的日记本,写完日记锁在写字台的抽屉里。越来越多的时间,同乐支着头暇想地笑容滕蔓般爬上来,她有种晕眩,为自己动情的不自知。害怕过重的心跳被人窥知——多难为情——她还是个高中生。从小受的教育提醒着她,只要学业没有结束,她就只能是个孩子。爱情是美好的,盛大的,吸引人的,但爱情和学业相悖斥,不可兼得。
彼时我的妹妹如此单纯。她的精神世界像琥珀,在时间的千亿年里凝结的眼泪。
同乐喜欢去美术组,尽管她对美术兴趣泛泛,也只会一些简单的素描。当初报填爱好时美术也是闲带之笔,而今一切都有了意义。同乐相信宿命,她相信是命运带领她在那一栏里勾了对号,千万条支流的颠沛只为了在合汇的源口等到他。她反复看着他指导别的同学时温和的侧脸,阳光里英俊的轮廓,在她心里温柔如疡。她就那样无数次缱绻地暗中看着他,看着他……也只是看着。
叔叔买了很多画笔给新近沉迷画画的女儿。也告诉过她不能松懈学习,毕竟这才是正业。同乐画画没什么天分,倒是很爱研究漫画册上的人物。他想象着宋文琰的私人习惯,想象他房间的摆投,想象他听音乐闭着眼睛把腿搭在桌子上的样子,想象他手指和皮肤的触感,想象从他嘴里说出的“我爱你”会是怎样迷醉的声音。
这些像星蓝画布上的意像,同乐欢喜地勾勒着自己的秘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