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邵安愣神时,冯彻终于归家,一进书房就急忙请罪道:“劳邵相久等,下官来迟了。”
邵安放下手中的纸,扯了扯嘴角,“还好,没等多久。”
冯彻看了看桌上的纸,尴尬一笑,“下官字迹丑陋,让邵相见笑了。”
“平日见多了你写的台阁体,今日乍见狂草,倒别有一番韵味。”邵安步出书房,到大厅落座,“你叫本官来,有什么事吗?”
“下官却有要事。”冯彻边说,边走到门前,将房门和窗户紧闭了。
邵安一愣,这冯彻搞什么鬼。
关好门窗后,冯彻走上前来,深拜长揖,“邵相,下官已查明,太子参与了此次谋反。这是奏章,请丞相过目。”
邵安端茶的手一抖,差点打翻茶杯。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稳住心神,接过奏章,一目十行的看过去,只见冯彻查得极其细致,甚至连晋王和太子第一次在京城碰面的时间和地点,都已查明。
“你早就知道,太子谋反?”邵安合上奏章,厉声问道。
“是。”冯彻毫无惧意的承认,“那时,晋王无诏入京,下官已察觉不对。后来发现晋王私谒太子,更觉其中定有阴谋。只是下官并无人证物证,不敢冒然弹劾太子殿下。”
“于是,你就用‘烛影斧声’来引我去杭州。先抓晋王,再诱太子出手。等抓到了太子谋反罪证后,一封奏章,欲将击将太子击倒?”
“正是。”
邵安怜悯的看着他,摇头道:“你该不会不清楚,皇上对太子的器重吧,为何非要触逆鳞?本官劝你,识时务者为俊杰。”
冯彻正气道:“下官只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太子是嫡长子,若废了他,定会引起朝野不安。皇帝其余子嗣尚幼,未能看出哪位皇子能担当大任。这太子之位,又该给谁?”
“太子是嗣君,是明日的天子。若品行不端,逆某犯上,将来如何服天下万民?丞相难道要看着江山,落在一个无君无父的人手中?”
邵安心中内疚,太子本是个好孩子,只是因为腿瘸之事,怨恨皇上和自己,才会性情大变。可这些,冯彻不会知道,他也无法说明。邵安只得从另一方面劝道:“暂且不论天下,就算是为了你自己的仕途和家人,也别惹祸上身。”
冯彻苦笑,“丞相不是看到我写的字了吗,下官岂是那种贪图权位,恋眷性命之人?”
邵安此刻终于明白,冯彻为什么会写那些贬官诗词了。
原来世上,真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邵安心中有钦佩,有惋惜,更有无奈。他平复心情,冷漠道:“你的奏章,不会到皇上手里的。”
“丞相想要扣留奏章?可惜,已经晚了。下官之所以到家这么晚,就是在等邵相走后,向中书省递交了这封奏章。”冯彻观察细致,思虑周密。他早就从自己要外放知州之事,看清了皇上和邵安的态度。他们必会像对晋王那样,对太子也手下留情。
邵安一惊,没想到冯彻居然会跟自己玩心眼。今夜本当邵安轮值,却因冯彻邀请,未能留守中书省。此刻邵安和孙敕俱不在中书省内,那里只留了一些中书侍郎和舍人值夜,他们见到是弹劾太子的奏章,必不敢压,定会立刻上交圣上。最重要的是,冯彻不是以密折上奏,中书省人员众多,定然全都传看过了。
想必明日朝廷上下又会物议沸腾,太子之事,到底是压不住了。邵安头痛的看了眼冯彻,随后不发一话,怒气冲冲的夺门而出。
正在做饭的冯夫人瞥见此状,疑惑的跑到书房问自己的丈夫,“丞相怎么走了?不留他吃顿饭吗?”
冯彻轻轻摇头,“夫人,看来咱们又要搬家了。这些年跟着我东奔西跑,苦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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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是于事无补,但邵安还是急匆匆进宫,求见圣上。如今情形,肯定是无法再将此事压住了,可也不能任其肆意发展,必须要和皇上商量个补救之法。
等邵安到达养心殿时,皇帝已经把冯彻的那封奏章,翻来覆去研究好几遍了。
“中书省没人看着么?这折子是怎么递上来的?”皇帝一见到邵安就大怒,将手中的折子摔在他脚前。
邵安赶紧捡起奏章,放于龙案上,低头认错道:“是臣大意了。”他并没有扯出冯彻,也不会说出中了冯彻的调虎离山之计。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看来,是老天爷不想原谅他了。”皇上偏头吩咐内侍,“去请东宫。”
邵安明白,这下太子谋反事件传开,废太子是肯定的了。至于是流放还是圈禁,就要看最后的审案结果了。
内侍向太子传旨期间,皇帝又拿起案头上冯彻的折子,再阅览了一遍。读罢,他轻轻放下奏章,对邵安道:“冯彻有一句话说对了,若安天下,必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①而太子,不孝父母,不忠君主,将来如何能安天下呢?”
未几,太子至。邵安偷眼打量太子,见他面容面容憔悴,身形明显消瘦了几分。看来这段秘密软禁的日子,太子过得十分煎熬。
太子拖着残腿,慢吞吞的走上前去,艰难的跪下行礼。皇帝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让他起来赐坐,只是对邵安和陈公公说,“你们暂且退下,待会朕再传召。”
“遵旨。”邵安和陈公公对视一眼,这是要处理家事了,不该看的千万别看,还是早抽身为妙。
空荡荡的大殿,只余下了皇帝和太子。这一君一臣,一父一子,一立一跪,相持沉默着。皇帝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嫡长子,此刻落寞萧索的跪在自己跟前。儿子的眼睛虽仍是那样炯炯有神,却已陷了一圈下去。看来软禁中,没有少吃苦头。
“在东宫闭门思过这些日子,你想清楚错在哪吗?”
“我错就错在,不幸生于帝王家,不幸成为你的儿子。”太子倔强道,“若我不是你的儿子,就能随心所欲的去做喜欢的事,喜欢读书便可入仕,喜欢学医便去救人,喜欢戏曲便去唱戏。而不是像现在,呆在冷冰冰的东宫,做太子!”
“你终于说出你的心声,这些年,憋坏了吧。”皇帝冷冷的说道,“可惜你投错了胎,身为皇族子弟,嫡子长孙,本就没有选择。那个宝座,固然不是你想坐就能坐的,可也不是你想不坐就能不坐的。既然已当上了太子,要么成王,要么败寇。”
说罢,皇帝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根藤杖,右手拿着轻轻敲打着左手手心。
太子瞥了眼那根藤杖,心中又生气又委屈,对皇上悲愤道:“你凭什么教训我。父皇,你管过我吗?你教我读过书吗?你看我舞过剑吗?从我六七岁的时候,你就不在我身边了。你为了皇位,去了战场,抛弃了我和母后。”
“住口。”皇帝呵斥,狠狠心扬手就是一杖。
“你不陪着我,却陪着邵安!你教他读书下棋,你带着他上战场。”太子大喊道,“到底谁才是你的儿子?太医说,只要早那么一柱香时间,我的腿就不会瘸。可你,选择先救邵安,不救我。”
“他当时性命垂危,情况比你凶险万倍,朕自然要先救他,再救你。”
“他不过是个野孩子,凭什么要救他。”
“逆子。”皇帝动怒,又扇了儿子一巴掌,“读了那么多年书,都白读了吗?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圣人之言,都不记得了吗?你身为储君,却缺乏仁德,朕如何能把江山万民交给你?”
“这江山,从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你却吝啬的不肯给我。”太子只想要一份父爱,然而天家无亲情,这份最为平常的心愿,却成为了奢望。
皇帝闻言,眼前一黑,手中的藤杖落地,发出剧烈的撞击声……
“父皇!”太子一惊,没想到一直刚强的父亲,居然会被自己气的几欲昏倒。
邵安和陈公公一直在门外守候,听见里面太子的呼声,急忙闯入,果然见皇帝十分狼狈的倒在地上。邵安吃了一惊,他望着自己追随多年的主子轰然倒塌,一向威严的脸上,竟然露出了深深的倦意。
在邵安的搀扶下,皇帝缓缓坐起身,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邵安自己没事。然后,皇帝失望而又悲伤的看向自己的儿子,疲惫道:“怀恩,送太子回东宫。”
陈公公领命,他和邵安对视一眼,然后拉起太子,押送回宫。
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邵安心中不是滋味。忽然又听见了耳边传来了皇帝沉重的叹息声……
“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没有时间陪伴他左右,让他少年时受了太多孤苦。后来,又将你们搅入当年太子、晋王党争之中,害你们遭到废太子苏瑾瑜的暗算,差点丧命。他的腿也……”皇帝回想起那段往事,神情悲痛,语音渐渐低沉了下去,最终化为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哀叹……
毕竟太子还太年轻,并不懂得什么是爱。其实,谆谆教导是爱,疾言厉色是爱,相依相伴是爱,默默守望也是爱。
然而邵安却在此刻,深深的理解了一句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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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唐代吴兢《贞观政要·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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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要去领盒饭啦,恭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