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七月流火,酷暑减退,天气渐凉。邵安刚入京城,还未喘口气,就直奔皇城复命。刚在宫门口下了马,便见吏部尚书孙敕从里面走出来,于是迎上去唤了声,“孙大人。”
孙敕乍见邵安,不由笑道:“珺义,你总算是回来了。你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朝廷可真是云谲波诡。”
邵安闻言但笑不语。
孙敕续道:“都忘了恭喜你升官了。这可谓一步登天,直接升为正二品啊。而且这六部之中除户部外,就属刑部最贵,可喜可贺。”
人人都知这六部之中,明明吏部最贵。所谓“吏部贵而户部富,兵部武而刑部威,礼部贫而工部贱。”可见掌权与掌钱的,都是肥差。
可孙敕偏这样说,邵安也就装作糊涂,顺水推舟道:“哪里哪里。六部皆为圣上效力,哪有高低贵贱之分。”
“话虽如此,可谁不知,六部之中重在户刑兵吏。不过……”孙敕话锋一转,“左右侍郎虽同为正二品,但左大于右。那冯致远始终压你一头,将来共事恐不好相处啊。”
“与冯大人查案之时,还算相处甚欢。以后应该不会有什么摩擦吧。”
孙敕笑笑,不置可否,转话题道:“西北边事将靖,你哥哥快回来了吧。”
邵安点头。
“失忆那事,你打算怎么办?”孙敕关切的问道。
提及此事,邵安的心情有些沉重,半晌不语。
孙敕心知他犹豫为难,便不再逼他,“离他回来还有些时日,你若需要什么帮助,但说无妨。”
“大人好意,下官心领。不过此事还是顺其自然吧。”邵安推辞道,“现在我只盼他平安归来,恨不能去西北助他。我是身在京城,心在边关。”
孙敕道:“攘外必先安内。京城太平,边关才能太平。”
“幸好内忧已除,至于外患……是鞭长莫及了。”邵安轻叹一声,回想起往年随哥哥初上战场的日子……
※※※※※
永康十九年夏,西瓯率兵十万,侵犯边关。安王苏瑾珉临危受命,领兵八万,奔赴边境拒敌。
临行前夜,安王叫李洪义和安儿到书房,嘱咐注意事宜。等谈话快结束时,安王突然问道:“即将上战场了,不知你兄弟二人怕不怕?”
“不怕!”李洪义斩钉截铁的说。
安儿深深的看了安王一眼,轻声道:“怕……”
安王听着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答案,笑说:“有的人上战场,是为了建功立业,有的人上战场,不过是为了活命。无论是哪种目的,无论怕与不怕,如今我们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安儿心中略感担忧,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场恶战,都不愿去送死。可安王势弱,又被太|子|党和晋王党同时逼迫,不得不上战场了。
而李洪义不懂朝政,更不管是不是恶战,一心只想建功立业。他眼中闪着憧憬的光,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李洪义觉得自己的血都要沸腾了,自己苦练武艺,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此时陈怀恩推门而入,禀报道:“王爷,晋王来了。”
安王很清楚晋王来的目的,就不留这兄弟俩了,“你们去跟老八告别吧。明日午时出征,如有延误,军法无情!”
晋王在安王府后花园中等着,见他们来了,略带兴奋道:“明天你们就要出征了,今晚最后一聚,可要好好乐乐。”
“去哪乐?又是戏院?”李洪义问道。他乃一介武夫,比安儿更看不懂这戏。
“点的戏你绝对爱看,走啦走啦……”晋王边说边拽着李洪义,三人拖拖拉拉的进了戏馆。
果然这回的戏是李洪义爱看的,全是武戏,什么《罗成叫关》、《八大锤》、《单刀会》……打打闹闹的,倒是应景。
台上武生一句“银枪插在马鞍鞒”唱的是豪情干云。安儿心想:或许每个男人的心里,无不涌动着对这苍茫天下的渴望。与兄弟们一起,跟着一个英雄荡平天下,以血来酬凌云志。
曲终人散,分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但此时三人心怀雄心壮志,还不能理解上战场的意义,不懂伤离别。
晋王学着戏文里的台词,拱手道:“祝你们旗开得胜,大败敌军。”
李洪义拍拍胸脯道:“那必须的,我一定奋勇杀敌。到时候等我回来,就可以授剑、拜将、建功立业。是吧,安儿?”
“是是是。”安儿玩笑道,“将来你封坛拜将,可别忘了兄弟我。”
“这个,可不一定呦。”李洪义故意调侃道。安儿斜眼瞪他,两人在戏院门口又打闹成一团。
追逐打闹中,忽闻“咚”的一声,安儿腰间的玉佩掉地。
“咦,这是什么……”晋王眼尖,捡起来看了看道:“这玉佩好漂亮。”
安儿一摸腰间空荡荡的,立刻反应过来,马上去抢晋王捡的玉佩,“那是我的!”
晋王一闪,让安儿扑了个空,“反正你要上战场了,万一碰坏多不好。不如交给我保管吧。”
安儿抚额,没想到晋王如此小孩心性,不过此玉虽说是蓝田玉,但色泽普通,也不是十分昂贵。见晋王爱不释手的样子,便道:“算了算了,送你了。”
行军三月,终于到达边境。放眼望去,黄沙漫漫,仿佛置身于金色的大海中一样,无边无际。李洪义和安儿都被深深的震撼了,安儿想起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李洪义想到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从军初始,李洪义就表现出他打仗的天赋;他的骑射、武艺皆为上等。而安儿,就显得力不从心。话说安儿向来争强好胜,如今在军中却是深受打击,备感失落。
后来安儿有点自暴自弃了,他仗着自己学过一点医术,去请求安王让他当军医。安王也没指望他能成为绝世名将,便同意了。这下安儿总算摆脱了那悲惨痛苦的习武生涯,以后只需每日跟着老军医身边救死扶伤就好。
李洪义得知此消息后,立马冲进军医营帐,见安儿正在捣药,顿时嘴张的老大,问道:“你、你、你这是做甚?”
安儿懒得理他,随口道:“捣药啊!”
“还真成军医啦。你没发烧吧?”李洪义作势要摸摸安儿的头,被安儿给躲掉了,便恨铁不成钢的道,“你懂不懂只有上战场才能有军功啊,你在这捣药能有什么用?”
安儿停下捣药,抬头看他一眼,“我练武那些天,连箭都射不准,也没个长进。我觉得啊,人还是得去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才好。至于军功,你得就好了。”
可李洪义依然不放弃,劝道:“就算你现在是军医,不必上战场。但至少学点基本的保命吧。你看那些军师、幕僚,也都有些武功底子。”
安儿耍赖道:“你看我这个头,这身材,就不是练武的料,还是算了吧。”
李洪义也知道他的确练武困难,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灵机一动道:“不如我教你轻功吧。至少,呃,逃命时跑得快!”
安儿:“……”
备战数日,一场大战即将展开,军营之中充斥着紧张忙碌的气氛。此时李洪义初任校尉,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这校尉一职,是前几天军中甄选校尉之时,由于李洪义武艺超群,又为人热情大方,所以被大伙推举。那长官看他骑射厉害,又得知他是安王府的人,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可安王在军中,看似尊贵,却只是名义上的主帅。毕竟他没有领兵经验,这排兵布阵之事,还得依靠骠骑大将军高巍。
高巍,字子重(zhong),在此守关多年,是一经验丰富的老将。他双目如炬,身材魁梧,头发已然花白。故而才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些。
临近大战,高巍正在调兵遣将,安王在一旁细心听他给众将领下达军令,等众将领命退下后对高巍道:“将军调配部署,缜密严谨,滴水不漏。”
“过奖。”高巍语调平稳,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只是本王有些担心。”安王委婉的提出,“将军得到的情报,可靠吗?”
高巍脸色肃穆,一字一顿道:“王爷放心。”
安王抿嘴,权衡利弊后说道:“大战在即,将帅同心。本王初次领兵,恐难胜任,一切仰仗将军了。”
高巍见安王虽贵为王爷,却虚心的很,更没有阵前瞎指挥,对他顿生出几分好感敬意。
而此刻,战势一触即发。
※※※※※
“刘咏舟死前见过谁吗?”邵安一来刑部,顾不得其他,先去找冯彻询问此事。
冯彻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邵安见房中并无他人,直说道:“刘咏舟是不是自尽的?”
“验过尸,是自尽。而且他死之前,也无人探监。”冯彻查案从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刘咏舟死后,就立马派经验丰厚的仵作验尸,探监记录也早已查看过了。
邵安质疑道:“可大人不觉得此事透着蹊跷?或许探监者身居高位,故没有登记在册。”
冯彻严肃道:“那只有二品以上官员,或皇帝钦差了。邵大人如此关心此事,不如去问问天牢里的董疾,他可是从一品尚书。”
邵安和冯彻相视一笑,董疾,的确是最大的嫌疑了。
从房里出来,邵安偏头看向久候在门口的小厮,“你都听见了?你父亲是自尽无疑。”
那小厮猛地抬头,不服气道:“那也是被逼的,我要见董疾。”
邵安无奈的摇摇头,“看来你不见他是不会死心的了。也罢,我也正巧有事需要问他。”
董疾关的地方是天字一号牢房,可巧不巧正是关刘咏舟的那间。
邵安现在是刑部中人,自然一路畅通无阻。他身后是刘咏舟的儿子,扮成刑部小吏,也光明正大的混进来了。
邵安命狱卒开门,开门见山的问道:“通敌之事,你们筹谋已久吧。最开始是谁布的局?”
“淑妃娘娘,江大人。”董疾明白说了也无妨,反正最初谋划者早就死了。
这答案在邵安的意料之中,但他仍不放心道:“晋王……”
“晋王不知道,你们莫要将他牵扯进来。”
邵安闻言终于放下心了,又问:“那刘咏舟,他有没有通敌?”
“没有。不过他是知情的。”
邵安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小吏,见那少年闻言呆立当场,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毕竟知情不报,虽不至死,也难逃其责。
“最后一个问题,刘咏舟是怎么死的?”
“……我逼死的。”回答这个问题时,董疾明显迟疑了一下,没有刚刚那般答的干脆利索。
“你!是你!”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忽然发疯起来,想要厮打董疾。邵安眼疾手快,转身一把抱住他,将他推至牢门外,低声道,“你要引得狱卒来吗?他即日会被处斩,报仇不在此刻。”
少年愤愤的看着董疾,邵安又拉又拽,终于将他拖走。
等他们走后,黑暗中慢慢走出一个人,一身黑衣黑袍,藏在暗处根本发现不了。
董疾对黑衣人笃定道:“刘咏舟是你逼死的。”
“是,也不是。不过还是多谢你帮忙遮掩此事。”黑衣人漫不经心的说着道谢的话。
“将死之人,也懒得知道。”董疾透漏出一丝疲惫,“如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也能放心走了。”
少年沉默的跟着邵安身后,郁郁寡欢。他想不明白,他眼中的父亲,是正直清廉的。可在董疾嘴中,却成了朋比为奸之人。
邵安无所谓道:“没有一个政客是干净的,你的父亲也不例外。什么陷害,什么报仇,皆为笑谈。你赶紧离开长安,回家安生度日去吧。”
“那你呢?你干净吗?”少年愣愣的问道。
“哈哈,当然不干净。”邵安拍拍少年的肩膀,看着眼前之人如此单纯,实在不该在京城呆下去了。因为长安是这样美妙的一个地方,可以让人瞬间飞上云巅;长安也是这样绝望的一个地方,可以让人立马坠入谷底。
可是少年,临行前突然回头,冲邵安道:“邵安,终有一日,我会回来找你。记住我的名字——刘汝卿。”